深夜,君主的辦公室仍然鷄飛狗跳。
走廊的玻璃壁燈散發著柔和燈光,照燿著匆匆來去的行人。
騎士赫利歐的靴子迅速踩過長廊上的毯子,匆忙得險些撞上在門口的財政長。高瘦的財政長被嚇了一跳,背脊撞上了門框,金絲眼鏡歪掉,滑稽得很。
才剛覲見完君主的財政長脾氣格外暴躁。他用食指扶正眼鏡,大聲斥駡無禮之徒幾句,看清撞他的是赫利歐,立刻露出了客氣的笑容,連聲道歉並爽快地讓路。
赫利歐懶得理會這些虛僞的政客,用鼻子哼了一聲,走過的時候甚至還大力再撞了財政長一下,將狗仗人勢演繹到淋漓盡致。
誰叫他是帝國最尊貴的人的狗呢。
他大步走入君主的辦公室,在辦公桌上一角轟然放下一大叠新的報告文書。早就被一叠叠文書高山圍繞的亞歷山大沒有多看他一眼,只一邊口頭上與坐在橡木辦公桌對面的大神官討論祈禮日的籌辦事宜,一邊低頭批改手邊的文件。
羽毛筆一直在紙上舞動,仿佛一隻不斷抖動羽翼的小鳥,沒有片刻停歇。
赫利歐將文件送到後,就再次站在君主後方。騎士裝模作樣地甩了甩手腕,假裝緩解手腕的酸軟——實際上他能單手舉起盛滿酒漿的酒桶,那叠稍爲厚一些的紙並不會讓他感到吃力。他只是想暗示亞歷山大吩咐他去做別的工作。
去邊境搜查叛國罪證那種刺激的任務才適合他。叫一個出色的騎士一整天都做搬運文書的無聊工作實在太折磨人了。於是他只能做做狗仗人勢的事情,撞一下財政大臣,踩政務官的鞋子,苦中作樂。
平日亞歷山大會看懂騎士的暗示並挖苦他,但現在偉大的君主完全沒有時間理會他的小動作。最近政局動蕩,卡裏斯特公爵家叛國的審訊仍在進行,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亞歷山大同時要處理祈禮日的籌備事宜,忙得昏天黑地。
「祈禱的流程要修改一下,到時候我要帶阿德里安進去一同為國家祈禱。」
大神官露出有些詫異的表情:「陛下,可是這個儀式一向都只由君主參與……」
亞歷山大從文件中抬頭,臉上帶著溫煦的笑容,湛藍的深邃眼眸卻毫無笑意地直視大神官雙眼,仿佛在釋放無形的閃電。
「有哪一條法律明文規定禁止其他皇室成員參與祈禱的儀式嗎?」
大神官在他的注視下感到極其不自在:「確實沒有,但是……」只有君主可以為國祈禱,這是立國以來不明文的規定……他頓了頓,最後改口:「沒有問題,陛下。」
假如真的援引了哪條法律,他毫不懷疑君主陛下會召來法務官來和他徹夜辯論——上帝保佑,這種經歷他不需要體驗第二次。儀式的意義在於土地的統治者代表人民向神祈求保佑,只要不違反核心意義,君主樂意怎麽辦就怎樣辦吧。他也沒能力讓君主改變主意。
亞歷山大滿意地頷首。
正當大神官打算向君主提出關於聖壇設置安排的意見時,他留意到君主沒有在看他,也沒有看桌子上的文件,而是盯著剛剛踏進門口的一名穿著深紫色侍女服的女人。
本來正在倚著墻壁,專注地數著窗外樹上有幾片葉子的赫利歐也一臉驚訝地轉過臉看著她:「依蘭?」
依蘭提起裙擺優雅地行禮,看起來和平日一樣端莊。往常這種時間她絕對不會過來打擾亞歷山大的公務,除非出現了必須稟告君主的重要事情。但她實在穩重,表情一如往常平靜,看不出到底發生了好事還是壞事。
羽毛筆停止抖動。
亞歷山大皺起了眉,似乎已經有不祥的預感。他舉起手掌止住大神官的發言,示意依蘭説話。
「陛下,恕我無禮打擾,」依蘭語速稍快,「阿德里安殿下將自己鎖在房間裏,已經兩日沒有進食,即使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回應。我擔心殿下,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發現殿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立即召了醫師。」
羽毛筆被粗暴地摔在桌面,幾滴墨水濺到紙面和君主的手掌上,但他絲毫不覺。
「兩日沒有進食?昏迷不醒?」亞歷山大冷了臉,聲音暗沉如浸染黑夜的海,「依蘭,你就是這樣照顧我弟弟的?」
見君主震怒,依蘭沒有作出任何辯解,立即拜倒在地,紫色裙擺柔順地在地面鋪展:「是我失職,請陛下責罰。」
站在君主身後的騎士赫利歐挑起濃眉,爲半夜發生的鬧劇感到幸災樂禍:比起看著君主處理無聊的政務,偷窺皇家秘辛自然更爲刺激有趣。
一臉陰沉的亞歷山大瞥了依蘭一眼,沒有浪費時間問責,而是直接起身大步離開,抛下大主教獨自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主教大人,須要安排收拾一間偏殿,讓您在王宮鋪滿花瓣的大床上睡一晚嗎?」赫利歐笑嘻嘻地朝大主教眨了眨眼,才匆匆跟上步伐飛快的君主離開房間。
跪在地上的依蘭為赫利歐那句輕浮的話皺眉。她緩緩地從地上站起,向大主教行禮,依舊儀態萬千:「主教大人勞累了。現在已是深夜,請您回去好好休息。恕陛下事務繁忙,無法相送,讓我送您出去吧。」
修養良好的大主教自然不會去計較騎士的無禮,也無意去探究皇家秘辛。他微笑著跟隨依蘭走上燈火柔和的走廊。脚步微微陷入柔軟的地毯裏,大主教的精神也不由得放鬆下來,念頭如蒲公英四散飄蕩,若隱若現,卻始終無法捕捉。
走到轉角處,放在玻璃陳列櫃裏的白絲綢綠寶石手套驀然折射出刺眼光芒。
那個隱秘念頭的輪廓突然被光芒照亮,無所遁形。
只有君主可以為國祈禱,這是立國以來的不明文規定。君主堅持帶阿德里安進行,莫非是間接向衆人宣告阿德里安是……
大主教背脊霍地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
夜風輕輕將本來拉得嚴實的深藍布簾吹開一條縫隙。一綫銀白月光斜切入室,悄悄流過地板,流過瓊的背脊。
黑暗中,少年安靜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稍長的金髮柔軟地垂落,遮蓋住安恬的睡顔。若非背脊微微起伏,便如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
布簾飄然歸位,光綫又回流到窗外,房間歸於漆黑。
彭!
房間門口傳來刺耳的撞擊聲,但躺在地上的瓊仍然呼吸綿長,沒有絲毫驚醒的徵兆。有人撞開房門闖入,紛亂的脚步聲踏碎了夜晚。瓊仍然沒有醒來,唇角甚至含著一絲甘甜的笑意。
一隻手强硬地捏住瓊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正上方。下一瞬,有人將冷水淋到他的頭上。頭髮瞬間濕透,一綹綹黏在額頭上。突如其來的瓊打了個冷顫,惺忪地睜開眼。
瞳孔渙散。
一切畫面如浮在水面之上的漣漪,模糊不清。瓊眨眨眼,勉强辨認出陰影中的輪廓:亞歷山大握著勺子,半蹲在他身旁,看不清表情。
「阿德里安,你有聽話戒掉毒癮嗎?」
瓊一半的靈魂仍然在夢中。他懵懂地看著亞歷山大,露出一個如夢似幻的笑容。含糊的囈語溢出唇邊:「有啊,哥哥……我有的……有聽話。」
亞歷山大一滯,陷入沉默。
黏答答暖洋洋的睡意再次捕獲了瓊。他極想要再次浸入美麗的夢裏,於是轉過了身背對亞歷山大,纖長睫毛半掩半開,渙散的眼像融化了的寶石,靡麗非常。
在幾乎睡著的那一刻,冰冷的水再次被嘩啦啦地潑到他臉上。瓊愣住,沾了水珠的睫毛揚起,眼睛遲緩地聚焦在亞歷山大身上。一眨,晶瑩水珠滾落眼睫,撞碎在地面上。
君主面無表情地隨手抛開勺子:「你沒有戒掉。」
阿德里安上個星期本應已經完全戒掉了毒癮。
他很配合治療,聼醫師的囑咐乖乖調養身體。雖説他最近總是困倦,整天窩在房間裏睡覺,但醫師說了嗜睡是戒斷症狀之一。負責照顧阿德里安的侍女一直以爲治療進展良好,沒有向侍女長稟報阿德里安異常長的睡眠時間。
亞歷山大爲了應付卡裏斯特公爵的審判以及祈禮日的籌備事宜忙得焦頭爛額,於是對弟弟的作息少了關注。若非最近他嗜睡的症狀越來越嚴重,甚至今日連續錯過了三餐,亞歷山大差一點就被他騙了。
到底阿德里安從哪裏拿到曼朵拉草?狀況脫離控制的無力感讓亞歷山大無比煩躁。拇指用力刮蹭著中指上的金屬戒指,戒指旋轉,浮凸的花紋摩擦皮膚,帶來割傷的錯覺。
瓊像聽不懂他在説什麽,口齒不清地説:「見到……見到了。」他似乎很開心,臉上浮現天真柔和的笑容,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對著不清醒的人發火明顯是愚蠢的行爲。亞歷山大壓下怒火,淡淡地問:「見到什麽?」
少年的嘴唇蠕動,聲音若蚊呐,亞歷山大要凑近才聽到。
「見到母親了啊……」
亞歷山大沒有説話,慢慢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趴在地上半夢半醒,露出幸福表情的弟弟。
涼風再次拂動窗簾。月光無聲湧入室内,如單薄的白紗一樣輕輕包裹住君主的身軀,卻照不亮俊美眉眼間的濃黑陰霾。
「叫醫師來。我不管要用什麽方法,立即弄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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