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寶石之心【更新中】 - III 重逢

我與你重逢，如太陽與月亮重叠。

影子吞噬了光，留下死亡的濃黑陰翳。

血色飛濺，少年倒地。

見了血的人民狂熱地沸騰，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貴族們拉滿了弓弦，對準亂竄的獵物時，年輕的君主卻突然轉過身來，臉色異常蒼白。他的唇開合説著什麽，但被狂熱的呼聲淹沒。

零星的箭矢射出，貫穿了血肉。

君主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大吼了一次剛剛説的話，聲綫終於蓋過了喧嘩：「住手！」

貴族們面面相覷，放下長弓。

「停止獻祭儀式，立刻去救治籠子裏的那個人。」亞歷山大冷聲吩咐身側的騎士。

騎士愣了一下。救治獻祭的死刑犯？

「我説立刻，你聾了嗎！」亞歷山大焦躁地咆吼。

騎士立即跑走，執行命令。

貴族們按捺著交頭接耳的衝動，互相打著眼色，詢問爲何一向斯文的陛下如此反常。台下的群衆十分困惑，議論紛紛。但亞歷山大已經無心理會那些雜事，匆匆走下高台。

少年躺在床上，纖長睫毛緊掩那雙美麗的眼眸，陷入了昏迷。在醫師為他處理傷口時，侍女捧來清水清洗他髒污的髮。

亞歷山大坐在一旁，看著他髮上泥污褪去，顯露出原來的髮色 —— 淡淡的金。醫師命人按住了少年，拔出了他肩膀上的箭。上過戰場見過屍山血海的亞歷山大莫名心悸，不自在地別開了眼。

「陛下，他的傷勢並不致命。現在情況已經穩定，大概休養兩三個月便可以恢復。」醫師說。

亞歷山大知道自己射出那一箭時心神受擾，沒有平日的準頭，傷勢不致命也是意料之中。他呼出一口氣，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啜了一口紅茶。

騎士向他稟報了少年的身份背景。

少年叫瓊，今年十九歲，是來自帕丹的奴隸。因企圖放火殺死主人，被判死刑。

眼睛，髮色，年齡，地區。一切都吻合。

他險些親手殺了阿德里安，他的弟弟。

亞歷山大拿著茶杯的手有些抖。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茶杯。君主注視著昏迷的少年，用目光描繪少年的輪廓。

纖細的眼睫在深邃的眼窩投出精緻的影子，脆弱如蝴蝶。就如記憶中仰臥在草地上酣眠的孩子一樣，安靜且純净。

孩子躺在草地上酣眠。中午强烈的陽光籠罩了他的身影，他的金髮閃耀得近乎刺眼，伴隨著白芒花一同在亞歷山大的眼睛裏落下灼燒般的烙印。

如果天國上真的有青草地，小天使在芒花邊歇息，也和眼前景象相去不遠了。

亞歷山大躡手躡脚走近，隨手拔了一根芒草，輕輕搔孩子的臉頰。孩子皺起了臉，打了個噴嚏。纖細的眼睫如蝶翅般顫動，兀然睜眼。那雙美麗的翠綠眼眸怒氣冲冲，蘊著靈動的光，一瞬間讓那張本來安靜的精緻臉孔活了過來。

當孩子看清是自己的兄長時，瞬間換了個燦爛的笑臉：「哥哥，你下課啦？」

他溫和地笑笑：「你怎麽睡在這裏？不怕着涼了嗎？」

孩子鼓起雙頰，理直氣壯地責怪：「都怪你上課上太久，我悶死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他失笑，牽起孩子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來，阿德里安，我帶你去騎馬。」

午後的陽光溫煦，拉長了兄弟兩人的影子拉長，在回憶裏成爲傾斜的剪影。

纖長眼睫緩緩揚起，露出一雙惺忪的綠寶石眼眸。

「水……」少年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

有人把一個玻璃杯遞到了他的嘴邊。

瓊緊緊抓住杯子，如沙漠中飢渴的旅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喝水。冰涼的水濕潤喉嚨，沿著食道滑入胃袋的感覺如此鮮明。少年嘆息一聲，仿佛重獲新生。

「去稟報陛下，他醒了。」有一道斯文的女聲在門口說話。

瓊聽見了陛下二字，受到驚嚇般噎住，大力咳嗽起來。侍女撫著他的背脊為他順氣時，他猛然推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口。

「你不要亂動，傷口會裂開的！」侍女試圖喊住他。

快逃。

少年腦海裡只有這兩個字，胸腔裡的心臟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快逃。

雙足在長廊上飛奔，不可言喻的恐慌從心口蔓延到四肢，如墨水浸染透明的水，一縷又一縷的黑色暈開。

暈開。

瓊的步伐戛然而止。

年輕的君主站在眼前，安靜地凝視着他。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塵煙彌漫的歲月，浸透了每一個寂靜夜晚的月光，如綾羅般溫柔地籠罩著顫抖的少年。

「阿德里安。」亞歷山大輕聲呼喚。

少年僵立片刻。

爾後，他的膝蓋緩緩彎下，卑微地跪伏在君主腳下，頭顱觸地。

「拜見君主陛下。」

少年的聲音仍然沙啞。

瓊沒有聽見君主免禮的吩咐，因爲君主驟然擁他入懷，用力得仿佛要將他勒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阿德里安，你回來了。」亞歷山大呢喃。

瓊感覺到肩膀上的傷口裂開了。

疼痛越來越尖銳，像漣漪一樣在血肉裏瘋狂擴散。或大或小的聲響不斷來回，忽近忽遠，在少年耳邊嗡鳴。

耳邊溫潤的嗓音，你終於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門開開關關，吱呀吱呀——

遠處皮鞋摩擦地毯，沙沙沙沙——

如蟬噪交織，煩躁的浪潮翻天覆地。

翡翠眼眸中央的漆黑瞳孔猛然縮小。

雙手無法自控地顫抖，痙攣。

紅毯上的暗色花紋化爲實體的蛇，吐著鮮紅蛇信，徐徐滑行而來。一切色塊如被投入水中，融化、分解。人與物與空間的綫條扭曲成詭異的圖案，像吉卜賽人地毯絢麗繁雜的花色。而蛇群在崩潰的世界中，扭動著軀體，穿透一切形體。

吐著蛇信，鮮紅。

嘶嘶——

「不要，不要過來！」瓊歇斯底裏地尖叫，用力地推開了抱著他的人，跌跌撞撞地後退，頭卻撞到了墻上。

黑暗占據了視野。

耳邊驚慌失措的叫聲漸漸遠去。

瓊的靈魂再次被無形的手拉扯，墜入黑色的沉睡之淵。

少年有曼朵拉草的藥癮。

剛才應是藥癮發作，出現幻覺或幻聽。

醫師是這樣告訴亞歷山大的。

「對身體有無損害？」亞歷山大用平靜的語氣詢問。他知道自己明知故問。曼朵拉草是著名的毒草，雖然有法律明文禁止，卻仍在黑市流通，每年毒害無數人民。他們沉溺在幻覺裏，雙眼逐漸渾濁，某天在吸食過量粉末的時候心臟猝停，在暗巷一角死去的時候臉上仍維持著或驚恐或陶醉的表情。

草席一卷，那些殘破的身體會被扔進亂葬崗，被禿鷹啄食。

萬幸少年用藥時間不長，只要能夠戒斷，慢慢調養就能回復健康。

瓊昏迷不久就醒來了，抱著被子坐在床上，仍然在顫抖，像一隻受驚了的可憐小鳥。

「你……感覺還好嗎？」亞歷山大斟酌著用詞。

「不好。」瓊簡潔地回答。

亞歷山大從成年之後，第一次覺得詞窮。他想問弟弟這些年都去了哪裏，經歷了什麽？

奴隸、藥癮和死刑。每一個詞語都是熾焰，只要一觸及便在心頭生出灼痛。

他凝視著面前的少年，千言萬語淌過唇邊，卻都吞了下去，最後只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名字：「阿德里安。」

他捧在掌心視若珍寶的孩子，驕縱聰穎的阿德里安，他深愛的弟弟。

瓊沉默地別過頭去面向墻壁，既不回應也不否認。

亞歷山大喉嚨一梗：「你不願意認我？」

金髮綠眸的少年緩緩轉過頭來迎上他的視綫，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欠缺血色的嘴唇開合：「陛下。」

明明這兩個字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語氣，但亞歷山大莫名地聼出了一絲譏諷。亞歷山大深呼吸一下，平復了紊亂的思緒。

他避開了所有關於阿德里安的話題，問道：「老師呢？她當年和你一起去了帕丹，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瓊的語氣像一潭死水：「我不知道。」

亞歷山大凝視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眸，再次確認：「你不知道夏瑟在哪裏？」

瓊厭煩地扭過頭，不再回答。

亞歷山大楞了一下，忍不住露出微笑。

他是那麽的像小時候的阿德里安。一不耐煩就不理睬人，就算是父親兄長也照樣甩臉色。母親常常爲此無奈地嘆氣，說他寵壞了弟弟。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找你。」亞歷山大不再逼問，起身離去。

瓊仍然在發抖。纖長的眼睫閃動幾下，又用力壓下，將銀色月光般涼薄的目光掩藏在眼簾之下。他把頭埋進被子裏，低聲呢喃。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裝模作樣呢，亞歷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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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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