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結束,我看到采琪在催著大家收器材,準備鎖倉庫門。
「怎麼是妳在負責鎖器材室?」
聽到這個問題,采琪白了我一眼。
「今天頒獎的時候妳是都在睡覺嗎?雅騰學姊要退隊了,當然要換人保管鑰匙啊!欄架拿來!」
是啊,學姊退隊了,還以為可以趁著還器材時講上話,果然是一廂情願吧?
「不過雅騰學姊真的很認真呢!最後一次比賽都比完了,既然要退休,大可直接回去,她還是跟大家一起練習完,還幫忙搬完器材才走。」采琪很佩服似地說。
「她才剛走嗎?」
「對啊!兩、三分鐘……不,說不定不到?」
我從角落書包堆中抓到自己的,快步往校門口,差點撞上急急走回校園的孟漢。
學姊站在門邊四公尺外,她已經套上百褶裙和外套,手提袋垂在膝蓋前,望著來車的方向。
「雅騰學姊……」
馬尾隨著回頭飄起,她看到我的神情沒有太驚訝,微微側身,卻沒有移動腳步,如同第一次我在放學時間與她攀談,等待我開口的沉靜。
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因為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會不會學姊的繼母就在這個瞬間到了呢?就算這樣想著,也無法加快腳步,可是與她的距離確實在接近中,終於到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
「那個……妳要退出田徑隊了?」
學姊瞅著我的臉,輕輕點頭。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呢!」
我和她並肩,說不出話了,本來就無話可說,她為了課業退隊,想要她留下來不過是自己的任性。
「妳和孟漢有同班嗎?」身邊的她突然開口。
「沒……我是文組,他是理組。」
「是嗎?」雅騰學姊聽起來並不特別失望,「妳知道嗎?他說……孟漢說他喜歡我。」
我猛然抬頭,學姊的視線落在前方柏油路上,但沒有真的看著。
「因為我要準備甄試,他說可以等,等到我入取大學再給他答覆。」
平靜的事實流進我的左耳,但沒有從右耳出去,有何不可呢?喜歡雅騰學姊,這一點都不奇怪啊!如果是孟漢的話,會很珍惜學姊吧?而我只是這麼地憧憬一個理想,一分一秒都不想移開目光。
「在大馬路上告白?怪沒情調的!」聽到自己刺耳的聲音,從沒想過我是如此神采飛揚地說話──不,是只有在學姊面前才是如此,掩蓋過一切複雜難解的高昂。
「是這樣嗎?」學姊喃喃地回應。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不能停下來,得說些什麼填補這個不知所措的空洞,「我是說,只要學姊喜歡的話……不管怎樣,想不到他是這麼細心的人,還顧慮到學姊現在的心情……」一股熱從心口衝上鼻子,脫口而出:「我也會等的!等學姊考上大學,回到隊上,一起在這個操場上練習!」
直到說完話我才敢把視野移到學姊邊緣,接觸到她視線的瞬間又沒種地轉開,但已經足以分辨出她瞳孔中空前的冷漠。
「我不會回來了。」沒有感情的聲音重擊在我心裡,不應該是這樣的,不能想像失去天空的雅騰學姊,希望她永遠不要墜落。
「學姊成績這麼好,一定可以申請到好學校吧?就算要考指考,上了大學之後還是有田徑隊,總有一天,學姊一定會回到田徑場上!」
「妳一直都搞錯了吧?」學姊望著我,淡淡地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喜歡田徑。」
我不知道那句話過後多久就響起把雅騰學姊載走的機車聲,但我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能移動自己的腳步往車棚走去。
我以為一隻掌心的溫暖就表示可以理解她,以為可以和她維持隻手可及的距離,什麼時候看得過於專注,以致產生只有我看著她的錯覺,她口中的事實讓夢清醒之際,我只能笑,雖然衝動到脫口而出要等她回來,但就算她回來了,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因為憧憬著她的一切,以至於說不出除此之外是怎麼看待她,而就連在她身上看到的理想都是假的,我一直看著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倒影。
在書包裡摸了很久才找到車鑰匙,拿出來的瞬間,一張薄得透光的紙片跟著滑落,我撿起「妳所在意的人正在看著妳唷☆」,這次一點都沒有壓抑地笑了出來,整個人蹲到地上,至少一分鐘過去還站不起來。不過三天前的字句,現在看起來意外地吻合,意識到痛楚的同時,我也明白了自己無論如何還是想站在她身邊,她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像那天一般笑著就能讓我幸福無比,不管她為什麼而跳,我總是會追逐那個飛行的身影。
雅騰學姊真的離開了,很難想像的是,我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上學、放學、聊天、打鬧,每天一早陪著采琪去開器材室,社課結束時等她鎖完門再一起走到車棚,隊上沒有人再提過袁雅騰,其實她還在時也從來不是話題中心。
注意到的時候,我常常是望著操場中央,沒有理由地看著人往跳高墊墜落,那裡有一個同樣等待著的人,同樣地一再跳著。
他的話,可以明白學姊在竿子前的心情嗎?
我拉回視線,專注在面前的跑道,我是不懂她的心情,但是也不能否認這份因她而起、向前奔跑的渴望,可以的話,我希望她也能感受到,不是因為我渴望這樣的她,而是因為全力衝刺本身的美好。
現在我怎麼想都沒有意義吧?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沒有留下一點重逢的餘地,就算想像著未來,也不會是屬於被她回絕等待的我。
我所剩下的,唯有這條跑道上的十個欄架。
* * *
之後我又見過雅騰學姊兩次,一次在合作社前,她和兩個同學一起走出來,因為她正好轉頭聽同學說話,所以沒有看到迎面走來的我;另一次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我本來想跟她打招呼,但看她很專心在準備備審資料,還是打消了念頭。
到了四月,學校開始貼起大紅色的榜單,第一波確定未來方向的學長姊們,名字被高高掛起,每次走過總是吸引人多看一眼,有時候還沒看清名字,心底就跳一下,但是真正看了,又發現是不相識的人。
某天從音樂教室回班上,一個名字飛過眼角,我頓時停下腳步,旁邊同學催著要趕去上課,我只好跟上她們。
午休時間,我沒有去擠合作社,而是直接來到佈告欄前。
「賀三年二班袁雅騰錄取XX醫學大學牙醫系!」
我呆立在榜單前,一次又一次默讀紅紙條上的黑字,一直等著這張紙,等到了卻只是站在它之前。她說不會回來了,除去田徑隊,我們只是不相干的人,今年六月以後,就連共有一個校園的事實都即將消失,明明是這一點程度的關係,我卻感覺到浮上的笑容好酸。
就這樣漸行漸遠嗎?好不甘心,那天傍晚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過,最後給她的是錯愕而迷惘的表情,也許什麼都不能做,但想做點什麼,就算只是好好地告別,不是慰留,只是想在最後能笑著對她說話,祝福她無論到哪裡都能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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