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約定的那天,我一放學就衝到車棚,牽車到校門口時多望了一眼那個空空的位置,這個時間除了糾察隊外,本來就沒多少學生已經出來,我一跳上車就拚命地踩,越快越好,奮力遠離折返體育館後牆的衝動。
星期二傍晚,照常的訓練有點懶洋洋的,大概是離校內外比賽都有點距離,又是接近段考的四月中。到了集合收操的時候,我瞥見雅騰學姊站在欄網外,比那一晚見到時遠一些,不怎麼專心看著操場上,我馬上移開視線,好避免自己盯著她看。教練一放人,我抓了書包就繞到後牆,一點都不想看到她過來做什麼,所以翻了牆掙脫有形的學校,迅速繞到正門的車棚,牽了車就走。
之後每星期二、五有訓練的日子,她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我不再陪采琪鎖門,每次都像逃走般離開,那天傍晚她對孟漢說了什麼已經很明顯,但是我不想看到一點證據,不是以為閉上眼睛就好,只是暫時想放下這件事,徹底忘了就可以找回最初面對她的表情,至少在畢業典禮前,我要做到最起碼的這一點。
我再也沒有在路上遇過雅騰學姊,也許是因為已經有大學唸的人都被學校集中到偏僻的圖書館自習,不知道她最後有沒有放棄入取?就算很在意,我也無法做任何事。
一個月後,田徑隊辦了送舊,因為大部分三年級生還在準備大考,只是把平時訓練的時間拿來,大家擠在社部裡吃吃喝喝,照常打屁,這樣不正式的聚會,只是退隱的學長姊中,獨獨袁雅騰沒有出現,想過和孟漢聊天時要不經意問起,只是他會覺得尷尬吧?畢竟自己不曾跟他提過那件事,所以還是作罷。
我在圖書館的圖鑑裡找到荷氏黃蝶的照片,小小黃黃的,只有翅膀上緣一條淡淡的褐斑,恐怕不比我的拇指指節大多少,如果牠飛在花圃上,應該只會被我當作烈日反光,說不定真的有在學校裡看過?對著照片越來越有熟悉的錯覺,大概蝴蝶裡也有大眾臉。
回想學姊最後對我說的蝴蝶與蜻蜓,我幻想著成為蜻蜓,但永遠只會是偶爾快飛的蝴蝶,那學姊呢?我害怕她想成為不是自己的人,但話說回來,我又如何知道現在我所喜歡的就是她應該有的樣子?
然後,我想起她的笑容,二月底的傍晚,在跳舞機前無聲地笑著,難得笨拙的她,與在操場上一般地專注,全心全意,出糗。
其中必然有什麼接近本質的東西,如果一直看著,或許會明白吧?
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六月初,我準備直屬學姊的畢業禮物時想起她,也許有點奇怪,不過既然是最後了,我在文具店的禮品部買了一個奇特的長型掛軸,清澈的筆觸畫著草綠色地平線上騎腳踏車的兩個人影,不過佔據絕大部分視線的還是廣闊的天空,天氣好的時候是仿若真實的蔚藍,天氣不好時會轉為夢幻般的櫻色。
畢業典禮那天清晨,滿天是灰色的雲,我一早放好書包就揣著掛軸到三年級教室,整棟樓亂糟糟的,到處是跑進跑出的人,學長們忙著互相簽畢業紀念冊或拍照,我從講台上的座位表找到雅騰學姊的位子,書包已經到了,人卻不在,好不容易問了附近的學姊,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我在三年二班門口等到畢業典禮進場時間,不得不回去班上的在校生隊伍。
大隊學生緩慢進禮堂時下起了細雨,幸好一直到校長開始致詞雨勢才轉大,好像我幾乎沒參加過的朝會一般公式化,毫無感觸的典禮順暢進行,到了最後唱畢業歌時已經接近中午,為了避免延誤下午的課,在校生開始魚貫散場,抬頭看到稍微亮了一些,但依然灰白的天,我想著真的要把他們送走了嗎?
有些同學趁著這個時機先去合作社搶午餐,我則是跟著直接回教室的人群,回到自己的位子,見到桌上擺著的東西,心底毫無根據地跳了一下,那是一張摺了兩折的平時考試紙,中央工整寫著「粉雲 收」。
粉雲:
下定決心要跟妳說這件事,卻從此遲遲遇不上妳,如果寫成一封信,妳至少看得到吧?
我喜歡妳。
講完了,本來打算就這樣,從此我離開青山,也許哪天會在診所相遇,到時候也無所謂了。但我還是多說一點吧!如果妳希望知道的話,至少讓妳明白會什麼我會做出這個決定。
中學以來,我堅信的許多事到頭來都是虛假的,消極地對抗阿姨,最後才發現對抗的目標根本不存在;或是到現在還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面對,終究只是起於逃避,但也切切實實在其中生活六年的跳高;一開始我也懷疑這份情感,也許只是沒有多少機會和同學在課外時間閒逛,也許只是身在A段班的我和隊上大部分的人說不上什麼話,所以放任妳接近,注意著妳的存在。
那天問妳有沒有喜歡的人,雖然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但看到妳如同奔向終點時堅定的表情,我開始覺得說不定起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就算妳眼中的我只是夢想,我還是覺得如此憧憬的妳十分美好。
該走了,也許會想念,但不會失落,在十八歲結束前,能夠擁有一回誠實的記憶,已經足夠幸福。
雅騰
下一秒,我開始奔跑。
緊握著信和掛軸,像是必須守護的接力棒,拚了命地跑著,要交給應該傳達的人,階梯什麼的都無所謂,從二年級教室到校門的距離也沒有關係,我可是四百米跨欄的選手!就算還看不到,全心全意邁向我的終點──那個永遠漂亮、瀟灑,而且我喜歡著的身影。
畢業生正在離開學校,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微雨,擠在校門前的傘擋住我的視線,分不出眼前隊伍到底是哪個班級?
這樣下去不行,我在緩緩前進的人龍前停下腳步,根本看不到她在哪裡,二班應該很早就出發了,出校門就是各自散的時候。我當下轉身跑過行政大樓穿堂,左轉上樓梯,一路衝到盡頭,直抵頂樓邊緣淋濕的鐵欄杆,對著底下花花綠綠的傘和間雜傘間的頭頂用盡衝終點線的力氣大喊:
「袁雅騰!我是林粉雲,妳在哪裡?」
過於突兀的呼喊讓前庭的滿滿的人紛紛抬頭,掃過一個個驚訝、不屑或是困擾的臉,為了畢業典禮搭設的充氣拱門邊,輕輕甩起的長髮後面,呼喚中的主角抬頭,兩雙搜尋的眼睛半空交會。
下一秒,她開始奔跑。
我看著她奮力擠過人群,沒多久就把手中捧著的向日葵拋下,花束消失在人群腳下,她登上我跑過的穿堂。
我轉身跑下樓梯,緊緊抓著手上的東西,在二樓半的樓梯間,我看到奔上二樓的她。
以平常訓練的標準,她只跑了微不足道的一段路,但白襯衫下的胸脯激烈起伏著,大紅胸花隨之顫動,半層樓上也聽得見粗重的呼吸。她微抬下巴、仰望著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她,她的眼睛像是在問些什麼,卻不開口。
我走下樓梯,漸漸變成跑跳,最後兩階倂做一階,落在她跟前之上,伸出的雙手環住她上臂,輕柔但結結實實地抱著。對著看不見表情的雅騰學姊,我第一次如此平穩、流暢地說出想讓她知道的事。
「我喜歡妳,想要牽著手走下去的喜歡,我曾經想過,是不是太過想成為像學姊這樣的人,所以才一直看著,但是我想通了,不管我是不是把學姊視為夢想,都無損於想在妳身邊、想看到妳笑的感情,也許現在我眼中的學姊有一部分是出自想像,但是只要繼續看下去,一定會漸漸了解的。」
我感覺到學姊的手臂掙脫掌握,越過我的肩頭,反過來在我的背心交叉,彼此的溫暖更加貼近。
「所以……我可以一直看著妳嗎?」
沒有回應,我數著胸前分不清是誰的震動,一、二、三、四……默數到九的時候,我被扶著肩膀輕輕推開,眼前的她既沒有笑、也沒有皺眉,兩對目光凝結半秒,感覺到熱氣撲上面頰,我順勢閉上眼睛。
唇上比料想中乾澀的觸感,屬於另一個人的溫熱鼻息衝擊我的左頰,這是回答嗎?我可以待在她身邊一整天,不需要她回應半句話,唯獨這個問題,我要聽到她的回答……但是不急,暫時,我還想留在此刻。
「匡啷!」掛軸從手心滑落,在地面上開展出一片遼闊的櫻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