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失落於歷史課本寥寥幾行。
泛黃的紙頁,公正或潦草的字跡,沒有淚痕、沒有血痕,更沒有存在過的印痕。
這是時代裡,被歷史掩藏的、被國家、被黨統治的,秘密。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無法送達的遺書七字,仍無法傳遞這本書的重量;和我們一樣,生在台灣,長在台灣,名字含姓共兩字或三字,亞洲人的面孔,差不多的身高,相似的文化傳統,會寫中文,說得是台灣話……。只是,我們生在不同的時代。我能夠擁有思想和文字,而他們,只能被允許同意,不認同的,連最後的聲音都不被允許。
那個年代,寫在歷史課本上叫做:『白色恐怖』、『戒嚴』,它有很多名字,一如殞落在那時代的生命。
西元1945年,台灣光復,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敗,蔣中正任命陳儀為台灣省行政長官;當時的台灣人民熱烈歡迎國民政府的到來,期盼著新的身分。當時,國民黨仍在大陸地區(現中華民國憲法第四條表定之固有疆域)與當時的共產黨交戰,統稱國共內戰。當時的共產黨為吸收新血,在台灣創立省工委,進行許多推廣共產思想的地下化運動。於西元1947年,發生二二八事件,之後宣布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爾後,國民黨在大陸地區與共產黨交戰失利,全面退回台灣(現中華民國實際管轄疆域)防守,先前的省工委並未停止運動,自戒嚴開始後陸續被揭露、被捕,直到西元1955年,緝捕省工委的行動才告一段落。但呼喊自由的聲音仍不斷持續著,以不同的方式,吶喊。
歷史是死的,但也是活的;它不能說話,它只能停留在那裏,但曾經活過的人們是真的,是有血有淚、也有情感的。而歷史二字,將人們留存在照片和文字中,永生不朽,可再也無法觸碰。
這本書中完整保存了當時白色恐怖年代下,被緝捕的政治犯的遺書,和其遺屬的採訪,有被留下的血親對他們的回憶、和當時國民政府對遺屬的侵犯及不平。每一個家庭都缺了一角,永遠地,那些政治犯或許對當代政府來說是共產遺毒,可對他們的家人來說,父親(或爺爺)可能僅是鳴所不平、抑或是體制下的犧牲品;在書中的每一段文字都能深切體會遺屬的悲切。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vj7g5IX9T
「我原以為他會寫很多,沒想到只有幾張紙上條列式寫了數行而已。」郭素貞,郭慶之女,『省工委虎尾斗六區委會莿桐支部案』之政治受難者,她因母親改嫁給外省警察,年幼時並未受到黨政府侵擾,但父親,永遠是她心尖上缺了一塊的肉。在槍聲響後的六十年,她並沒有將父親陷入任何一種框架,而是不斷追尋著父親生為一個人在當年活過的證據,她幫忙校訂與父親同輩的政治犯長者回憶錄手稿,也參與了類似的解說工作。而遲來的遺書上,郭慶只留下了十八行字,整整齊齊,最後用鉛筆將絕筆二字,輕輕地、完整地寫上,像是已接受了結局,也承擔了結局。他確實是當時的反抗者,但他也確實曾經是一個人。一個掛念著妻子、孩子、母親、兄長的人。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jlE4lorpw
『省工委高雄市委會燕巢、路竹支部案』黃溫恭,牙醫、共產黨員、父親。六千四百九十七個字,給妻子、兒子、女兒的最後幾句關愛,五十六年後才送達。但,白色恐怖的殘害,在戶口名簿上紅色的字,抹不去也填不平三個兒女的疼痛和思念,甚至,當時的馬英九政府不願還給家屬遺書正本,是黃大一(黃溫恭長子)和其餘政治受難者遺屬藉由媒體、大眾等等的壓力,才讓政府願意還給家屬正本。而那薄薄的幾張紙,卻交不到黃溫恭髮妻手中,她為他守了一輩子的家、拉拔了三位子女,在遺書交還前回去了有黃溫恭所在的西方世界了。『踏碎了妳的青春而不能報答,先去此世……唉!我辜負妳太甚了!』、『你有沒有恨爸爸呢?』、『爸爸希望妳多多幫忙媽媽,安慰媽媽,絕對不可給媽媽煩惱,麻煩。』、『父子不能相識!……認不認我做爸爸呢?』
「父親想必是一個很有理想的年輕人。」黃春蘭(黃溫恭長女)如此說道。黃溫恭就如其名,溫柔而恭謙。在遺書中滿念都是家人的未來,他期盼著長子成為鋁一般的人才、期盼長女就著身體和性質有所作為、悔恨未能親眼擁抱未出世的次女,字裡行間滿滿都是刪節號和嘆息,像是永遠說不完的那些話,要在短短幾張紙上表達,仍嫌不足;遺願是不讓家人領取遺體,要捐贈給醫學院的學生作為大體老師使用,卻未能完成……。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onD0SqR0W
黑色的紙上用白色的標楷體印上劉耀廷三個大字。『省工委台北市工人工委會大安印刷廠支部案』,得年二十九歲,與妻子分別三年,來往的書信中滿溢著思念及愛情,他沒有遺書,因為他不願妻子和雙胞胎女兒們得知他即將死去,在與妻子結婚三周年的隔日永不能再與妻子通信。
『生活費節約……每個月給姊妹送吃牛乳的……』堅強的妻子,施月霞這樣寫道,她反覆地等候,期盼丈夫回家。而最後收到的,是一紙沒有溫度的,訣別,『領屍通知書』。而女兒們始終感覺,自己是『父親的女兒』,即使繼父待她們如親生,從未見過、從未觸摸過親生父親的女兒們,在沸騰的血液裡,仍能感受到爸爸的存在及念想,甚至在多年後,姐姐因病老辭世,妹妹竟收到遠在日本的繼父傳來生父希望她認祖歸宗的夢境消息,改姓劉;仍在猶豫的她,不信鬼神,竟也夢到從未見面的父親拿著一本封面寫著劉、側邊寫著平反的書,靜靜笑著望向自己,「母親及姊姊都走了,能為父親平雪沉冤的,只剩下我了。」劉美蜺將記憶的木盒打開,父親親手為家人製作的相簿、父母通信的情書和簽收紙條、舊相片和舊衣,她將這些攤平在陽光下,可記憶中的白色恐怖,滲透在每一個縫隙中,「……勿勸自己遺忘,不需把過去忘掉,真好!」當時,官方的各個指示中,將劉耀廷的末字『廷』誤植成『庭』,這微不足道的錯字,就像當代人民懼怕微小的事件就能殺死自己或親友,就因微不足道,而湮沒在洪流中,如今,終能撥雲見明。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sqTeKRaF
貼心、溫柔、喜歡烤牛肉片。這是曾錦堂在獄中給家人的家書內提到的,他二十二歲,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位妹妹,從不對家中提起任何苦難,反而說道:『神聖的法官不會冤屈一個年輕無知的學生』,要父母『勿過於掛意』,向家中索要書籍,好在獄中能繼續學習,也希望家中能多寄來照片,讓他能想見的時候就看見家人。他的過錯是『省工委台南市委會案』擔任了地下組織的書記,而真正可能冒犯了當代政府的緣由是,他參加了地下讀書會,可能看過了許多提及紅色思想、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及資料。念及此事的曾麗香道(曾錦堂妹妹)印象中的哥哥是萬事通、很會逗她開心,但有天哥哥被捕後,家裡從此沒了哥哥的名字,只餘靈堂那哥哥靜默瘦小躺著如睡著一般的相片,但她心裡清楚,哥哥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中,他一直活在家人的念想,父母從不提及,大哥二哥也告誡她不要提及,因為父母會傷心。
可,這些都不能掩去一個熱愛學習、充滿熱誠的年輕人曾存在過的事實。曾錦堂在獄中親手製作了相簿,用向家人索要的相片一張張剪粘成相冊,每一封寄回家的信都是愉悅和感謝,他就是一個溫暖的、可親的人。『……官長們對待我們也很和氣,身體也頗健康。』沉睡在1951年的那個六月。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zsM7xgSR0
書末記載了當年最大的泰源事件,1970年2月8日,六名政治犯逃獄並在廣播電台上向世界宣告台灣獨立,為了向世界證明,蔣政府仍關押著政治犯,台灣的思想仍被控制。當時除了鄭正成因獨自脫逃,判處服刑十五年六個月,其餘五人:江炳興、鄭金河、陳良、詹天增、謝東榮,皆於同年五月三十日遭槍決。
最令人震撼的是,犯人和官長相處甚好,起事當天並未殺死任何官長,輔導長甚至讓他們快走,雙方僵持二十多分,六人才逃離當處。
3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APxuJM3CQ
一篇一篇反覆翻閱,僅三百多頁的書,我足足看了兩小時有餘,那禁受不住汩汩流下的淚水,湮濕了紙巾。我無法想像若在當年,我生於那個被噤聲的年代,人們該如何生存,本應被法治的社會,則為人治社會,古老的帝制,轉變成「總統」,不變地只有不斷為自由站起來抗爭、用鮮血鋪灑道路的勇士們,或許,他們不喜被後人稱作勇士,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在壓抑、懼怕的年代,就連勇敢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闡述看見這些前人遺留下的相片、信、及歷史後,的我的情感:那實在太磅礡,也太渺小。
對於享受著自由,就如享受著空氣般的我,在擊打這些字詞的當下,感到十分羞愧、無地自容。歷史課本和公民課本都有寫著,自由是我們最基本的權利,雖然如此,可十幾歲的我,毫不自知憲法保障著的我們公民的權利,是被前輩們揮灑著鮮血,用性命刻印下的痕跡,那種重量,隨著我越發成長和接觸相關資料,而越發沉重。
如今,堂而皇之的自由,流竄在日常生活中,留言、社群軟體、網路等等,都是一種表徵。我們感謝之餘,是否更該去思考,台灣的轉型,真的轉變成法治了嗎?台灣是否,不會再重蹈覆轍?台灣,是否真的自由了?
而,得知了自身國家的歷史中的歷史的我,更懂得如何細細咀嚼,只屬於台灣的那些痕跡。那些在洪流中撲打下、留在台灣,留在中華民國的,深深的刻印。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