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達花的香氣在空中瀰漫,隨著眾多女人進進出出蹁躚翻捲,惑人心神的味道卻沒有讓莉雅放鬆下來。
她仍然不安的揪著裙角,那件細絲精紡而成,彙集村里所有最靈巧的手織造出來的祭服被她捏皺了,卻仍然不減一絲美麗,搭在她十六歲的身軀上,每個起伏都是山巒跌宕的優美,垂在腿間的流蘇編飾更是畫龍點睛。那是生命之源,她的媽媽對她說,象徵從此火山之神將會長保他們一族興盛,代代不衰。
莉雅從小就被教導,她是火山之神令定的新娘,只有烏黑秀麗的髮,只有碧藍如洗的眼,身披燦金雕琢的裝飾,才能為火山之神所接受。莉雅看著水鏡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容,那的確是新娘的面容,如鹿般端秀,似鶯般婉美。
噢,莉雅,你是如此無暇,如此幸運。你當驕傲自己的美麗,榮幸於神明大人的垂青。媽媽每晚睡前總是這麼對她說,誦唸成搖籃曲,她總聽到迷迷糊糊入睡。
她知曉的,在她十六歲生日過後的圓月,就是她被獻給火山之神的日子。她抬起頭,乖巧的讓姨母替她抹上胭脂,在唇角抹成上揚的弧度。
長她幾歲的妮娜姐姐正專注的替她瞄著眼線,在頰邊繪上繁複的花紋,燙著金色的光。她輕輕扶著莉雅的下巴,換了幾個角度打量,夢囈般開口:「噢,莉雅,你是火山之神的賞賜,現在你終於可以報答祂對我們的恩惠了。」
莉雅點點頭。火山之神庇護了他們在此處落腳,蒸騰的熱氣阻擋了外敵的入侵,讓他們得以在此處定居,生生不息,她應當要感激。她為此準備了十六年,不曾見過任何異性,不曾踏上任何不潔之地,遵循所有流傳下來的規矩,就只為讓火山之神擁有最完美的自己。
可她眼角的金粉還是暈開了,莉雅愣了一下,感覺到沿著顴骨滑落的滾燙,還是難以自抑的哭泣了起來。
她知曉的,她明明知曉的,這一切如此離所當然,像種籽種下後會綻出芬芳,而那樣的芬芳終究是要被摘取的。
可她還是害怕,她只有十六歲,哪怕她是神明大人欽定的新娘,哪怕連她都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
妮娜跟姨母都慌亂了起來,他們拍著莉雅的背,試圖讓莉雅振作起來,卻是徒勞無功。莉雅宣洩哭著,那淚水像西流的登巴河一樣奔止不休,方才精緻的妝容糊成一片狼藉。
直到一隻手輕輕拭去她不斷滾出眼眶的淚珠,莉雅受驚的回頭,哽咽著哭喊:「舅舅!」
從她能記事以來,她沒見過任何異性,哪怕是她的父親,可舅舅是個例外。希波古力大人,族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是這樣滿懷敬畏的稱呼他,身為大祭司,他是最接近神明大人的存在,唯一能領見神諭,能預言神蹟,能引領族人從過往顛沛流離與苦難壓迫中走出的智者。族裡所有大小事都要問過他,而他從未擺起高位架子,渾身流露智慧與仁慈的光。神明大人是族人虔心膜拜的神祇,希波古力大人則是祂在人間的使者,引領眾人走在符合神明大人期待的道路上,才能繼續受其庇佑。
這樣的舅舅卻會帶著新鮮的藍莓果來找她,笨拙替她編著辮子,瞞著姨母遞給她獵人剛剛捕獲的小獸,讓她摸摸蓬鬆柔軟的毛。她是不同的,莉雅從小就有這樣的認知,但如果沒有舅舅這樣特別以待,她也不會這樣強烈意識到。
今晚她該履行她的義務了,在緊要關頭反而躊躇不前。
「如之達花馥郁的莉雅啊,為何哭泣呢?」
舅舅沒有指責她,只是用那雙比蒼穹更透藍的眼望著莉雅。莉雅微微看呆了,她一直覺得,舅舅那雙眼才是伊里亞當之無愧的寶石。
「你會不安,你會膽怯,因為你要離開你所熟悉的環境。」聲音如同以往每次沉穩寧靜,舅舅用著誦唸的語調低聲說著,手指抹著蘭蜜花瓣搗成的胭脂,撫過少女的唇。「但,毋須不安,無須膽怯,你只是回到了神明大人的懷抱,你真正熟悉的居所,那裡才是與你相襯的所在。你將讓神明大人繼續灑下榮光,照亮伊里亞。」
指尖這次沾上了金粉,輕柔描繪少女的眼眶,蜿蜒在少女粉嫩的頰上。沒有剛剛的繁複,卻更添幾絲典雅莊麗。
莉雅原本急促的心跳緩了下來,她不再顫抖,神色迷離。
她感覺舅舅的手托著自己的下頦,轉向水鏡,她注視著水鏡中的自己,如同過往無數次,但不同的是舅舅的臉幾乎貼著自己的臉側,他們一同欣賞鏡影,沒有人會懷疑,那是神明大人雕琢出的美麗。
「挺起胸膛,莉雅,你要為自己驕傲。你已不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火焰與濃漿的新娘。你,是為了此刻而生。」
舅舅透著一股遇荊花的冷香,莉雅一瞬間鼻尖只充盈著那個味道,甚至蓋過濃郁的之達花。
水鏡被風吹起了波紋,舅舅的眼被晃盪成一種更冷銳的藍,未曾見過冰的莉雅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顏色。
那應該只是她的錯覺吧。
「是的,希波古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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