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有何發現?」甘起走到憑欄觀望的周處旁邊──周處今日頭戴鏤花銅冠木簪筆、一束烏髮披於背,衣著竹青斜襟短袖衫、灰白揉紋裙與黑褲短靴。而紮在腰後打蝴蝶結的六條薄荷色水袖,各袖口皆露出一段矢節伸縮劍,交錯穿過深褐腰帶之下。
「對面『嘶嘶嘶』二、三、四樓外廊無人走動。門窗閉留一縫,縫裡時而閃爍眼睛反光。全塔簷下倒伏不少蜥蜴人。眺望臺有三人在監視。」周處倚靠著曲條欄杆,側目探望長阪街上的紛紜過客,從川流人潮快速乾涸成旱溪的疏鬆遊客。娓娓道出觀察:「塔兩旁『嘶通鐵匠』、『泰嘶碾磨加工坊』、『阿嘶藥鋪』、『恆久腳行』的屋頂和巷子牆壁,都攀上許多蜥蜴人並且持續增員中......」
「黑十三什麼時候到?」周處回頭對甘起問道:「據他密信所言,他今日是負責疏散民眾、清場事宜的人。」
「等等吧,時間差不多了。」甘起說道:「你戰服呢?怎用自己的?」
「無論哪個總機都一樣太聒噪了,想切換無總機模式又很麻煩,乾脆就放著。況且多一份外掛裝備的陌生力量,不好掌控。」周處站起來,挺直腰桿雙手頂天,接著左右搖擺伸伸懶腰,脫掉一身久靜不動的僵硬。
「別說我了,你也沒穿啊,連六刀一鞭的武裝都沒帶......是因為鎮暴車才有恃無恐?」周處看向廳內另半邊、三輛一字排開的鎮暴海膽車──它們是一顆顆遍佈青砂蕨葉紋的褐紅球體,帶筋纖維的表面摸起來如馬糞紙般粗糙。通體伸出無數條「異態合成鎵」製成的暗銀色長鬚,軟趴趴攤在地面上繞著球體圍了一圈......這些金屬質感的暗銀長鬚,散發著「我很難纏、很不好惹」強韌氣勢。
「沒錯,有車子就夠了......我好久沒開它們了,今兒總算有機會上街跑一跑、撞一撞。」甘起走向其中一台海膽車,說:「我跟你一樣,對吱吱喳喳的戰服不怎麼拿手。除非要作曠日費時的監視任務。」
周處趨步跟上。
「你要開嗎?這邊停三個、另外三個在對面廳裡,一共六輛任你選。」甘起邀掌比著身畔一排海膽車。「或者你要玩玩半自動遙控車?」
「謝了,我不想太依賴外掛裝備。」
「哦,隨便你──現下人手緊缺,它們射一條長鬚綑一人的極高逮捕效率,堪可謂之重症特效藥。用在幾百人暴亂械鬥上.......說真的,並不算太過依賴外物。」甘起伸掌貼上一輛鎮暴海膽車的糙纖表殼──那直徑兩公尺的褐紅球體,立即豎眼式睜開一道同人大小洞口。揭露出煥發湛湛螢光的乳藍色駕駛艙,裡頭除了可容納二人的腋窩狀座位以外,啥都沒有,非常單調。
甘起俯身屈膝、坐進艙內看似綿軟實則高彈性又帶按摩系統的腋窩座位。他半邊肉體陷入大理石般滑溜觸感的窩座裡,肌膚傳來一片舒適沁涼,驅散了秋暑炎熱。冬季會調節為發暖模式。
他底下腳踏板左右升起兩桿有軟墊護手罩的螺紋握把、一個內建收納箱和置物架的扇形檯桌。穹蓋車頂垂下一條紅藍繩索,上面繫著一只鏤花頭箍。此刻沿頂環圍的十二小孔陡然嗤嗤嗤──噴出數團蘊含某種斥力的安全水霧,灑遍全身,當身體快撞上檯桌或艙壁時,會產生一股類似磁鐵斥力的無形推拒。乘員自主動作不會觸發斥力反應,離艙失效。他摘掉頭箍,戴上去──
駕艙壁面驀然透明化、僅存代表本體架構的淡黑線條,而外頭無法窺探車內情況。窩座正前方浮現一堆:『潛水模式』、『武器和防禦』、『立體地圖』、『彈射和自爆』、『偽裝與隱匿』、『辨識分析』、『充能選擇』、『遙控設定』、『站臥變形』......等半透明柑橘色的多項亮框。其中『找總機暢談人生意義』的閃爍框框,特大特搶眼,滿屏到處遊來移去,碰邊反彈;車殼面無數垂軟的暗銀長鬚,霎時如上岸泥鰍般活躍且激烈地簌簌扭曲抖動。那剽悍生猛的模樣,一望便知它能輕鬆撕裂銅牆鐵壁。
「你瞧瞧,這些花王真是陰魂不散,老想找人廢話連篇。」甘起盯著搶眼的閃爍大框說道。
「這是牠們與朝廷合作的附加條件之一,你不點開它就不會耳疼了。」周處邁步離去,興致沖沖說:「我要去『摸魚』,你慢慢搞啊......」
「喂,你沒忘記『勿拍打餵食』的誡條吧。」甘起探出車外,對周處高聲嚷嚷。「時間所剩不多,別磨菇太久了欸。」
※
周處推開雙扇厚實的隔間大門,走進寬敞『天饈地膳廳』裡。看見金絲翠線與繡紅交織「幾何圖形」的拼塊薄毯上,趴伏了兩隻扁菱體形約四公尺多寬幅、背生花花豹紋的飛翼魟魚。周處覺得自己與之相比,就像三歲孩童站在高壯漢子身畔的大截差距。
兩魚面前各有一位頭戴鈕扣覆耳帽、戰服胸口嵌釘一塊號碼牌的飛行員,正掏著木桶裡的飼料餵食牠們。而倚靠在牆角一隅的是,飛翼魟魚專用網鏈腹甲和簍型鞍座──周處看著離他最近一隻飛翼魟魚、鰭背上漂亮的圈斑豹紋,忍不住彎腰伸臂輕輕撫摸,掌心傳來一片細密顆粒且油油滑滑的手感。
那魚感覺到有人在摸摸,鰭盤邊緣開始拍起一道道曲線波浪。接著牠寬大扁軀稍稍浮空,翩然抖動鰭翼,仰著上身原地迴轉過來──牠腹底白裸盤面上的橫槓口器和兩個呆圓鼻孔,所組成的萌笑模樣,真是討人喜愛又紓壓。周處看著看著又想伸手去摸......
「參見周捕頭。」一位臉頰圓胖像瓠瓜形狀的飛行員,走過來拱手作揖。皮手套上沾了幾塊糊狀飼料。他介紹地說:「下官是天行偵察營十七小隊副隊長,陳白。另外一位是第八小隊副隊長,于金。」
「辛苦二位百忙之中抽空前來支援......」周處拱手回禮。「我代表衙內同仁,致上萬分感謝。」在周處說話的時候,那隻大呆魟魚忽然做出奇怪舉動──左翼若抖動的荷葉裙擺、不停撥弄他背後。抹茶刷的腳ㄚ子一直在抓耙著他長褲......
「周捕頭抬舉了,卑職愧不敢當。」陳白說。「實不相瞞,我們平常挺閒的,掃把畚箕常常更換啊。能夠離開枯燥乏味的沉悶營區,到外頭兜兜風變換一下景色。心情真是──」他停頓一會思尋符合措詞,然後才接著說:「舒暢。」
「唔,原來如此。那麼請問一下......」周處指著旁邊拍搧舉止逐步激動的囧笑臉魟魚,奇怪問道:「牠在幹什麼?」
「你是說大淘氣?牠在判斷周捕頭你──是否為不倒翁玩具。」
「啥?不倒翁!?」周處訝然一怔。
「是啊,大小淘氣很喜歡玩不倒翁。牠們每個月至少摑壞一、二尊,力氣大得很。」陳白笑說:「幸虧玩具都是一些廉價貨,再買就有了。」
「我可不是廉價貨。麻煩你請牠趕緊停下這種......玩弄我的行為。」周處抬頭看著大淘氣,只見牠橫溝嘴巴,張張闔闔好開心的樣子。他兩膀臂正受到牠雙翼熱情的波浪式拍打,就差「餵食」這一步,即可達成對人類「拍打餵食」的魟生勳章,而他則是達成「被靈獸拍打餵食」的人生成就。
「好的。」陳白點頭,走近大淘氣右側,伸出五指在牠右鰭背面上有節奏地點點劃劃,像是打著某種暗號密碼。「看得出牠相當喜歡你欸,周捕頭。不陪牠玩玩嗎?」
「改天吧。我來,是看看你們有什麼需要。」周處微笑說道。
「周捕頭好意,卑職心領。我們已經準備妥當,並無額外需求,隨時可以出動。」陳白作揖敬禮。大淘氣則飄飄撲搧著圓闊鰭盤,依依不捨轉回去。但牠長長尾巴,纏上周處雙腿好幾圈,剩餘凸出一截的末端像狗狗那樣快樂地搖啊搖啊搖......他愣愣看著自己遭大淘氣尾鞭層層綑綁的兩腳,滿腹疑問:「牠這又是──?」
「這是牠們宣示佔有權的行為。」陳白說。「看來周捕頭具備『馴魟高手』的親善能力。若周捕頭想多一個飛官身份,卑職可以幫忙引見主考。」
周處剛要說話,忽爾察覺到什麼。他豎耳傾聽一會,說:「黑十三來了。」
五秒鐘過後,一樓門口台階前,傳來幾道宏亮的吆喝聲:「杜家辦事,閒雜人等速速離去!」、「東西吃不完就打包兜著走。」、「誰人的豪華馬車?再不離開莫怪拖吊充私。」、「看什麼看!你眼珠子有我粗長硬久嗎?」......
※
杜園背隔一條小巷之後的低矮平房中,有棟佔地寬闊、院子用竹編籬笆圍起來的淳樸民宅。菜圃院內右邊是一行行種植馬鈴薯的土溝高壟,角落圓口石頭井上,設立一架橫軸纏繩的曲柄轆轤,並吊著一只結實大木桶;菜圃相對側,清澈小池塘周遭的蔥綠草皮上,有一群白羽灰羽軋軋鳴叫的大小肥鵝,搖臀擺尾地在池邊散步──杜元士一直覺得奶奶家飼養的動物,總是比較肥碩。即使一般常見的黑眶蟾蜍,也能養到大過手掌、要兩手捧住的不可思議體型。
大概四年前,他曾抓來一隻蟾蜍,取個「無敵驚天蛙」名字,綁上細草繩拿出去遛遛,嚇唬附近在玩跳房子的小妹妹們。結果小妹妹們的家長跑來興師問罪,然後老爸就扁了他一頓,扁完掛在旋轉木人樁上一個時辰──現在那隻「無敵驚天蛙」已經長得更為龐大了,胖嘟嘟的趴在池畔邊緣一顆扁石上,眨著烏黑雙目盯著他。鵝群走過也不影響他倆遙相互瞧,他倒是想把「無敵驚天蛙」這俗氣名字給改掉,可能改成「煞氣蟾蜍王」要不給牠褙個小包袱變成「煞氣旅行蟾蜍」,總之「煞氣」一定要有。
杜元士結束回憶,望向步道上閒聊胡扯的八位隊員。這些年紀從十七至二十歲的隊員們,身穿一套鐵片編織黑銀色背心、護腿護肩和脛甲一應俱全的魚鱗甲套裝。腰間配帶一柄鋒利筆直的橫刀,漆黑刀鞘綴飾黃穗流蘇──真不愧是我猛豹游擊隊,每人皆散發出匹鍊煞氣的黑豹氣勢......杜元士心中生起一股自豪,自豪持續沒多久,暗罵起伯定符來。這小子說忘記帶療傷藥,得回去一趟,結果拖到現在過五點了還不見人影......難道中途被雞姦賊給擄走了?
他不等了,先把上頭發下來的殖萍分給隊員。通寶旗下子公司「微言生技」產品、昆捷系列低階的敏性殖萍,雖然增幅不大時效又短,但品質安穩且價格便宜的兩大優點,就足以列入公司行號大量團購的第一選擇。他提起一個竹製謝籃,喊道:「大家注意,靠過來一下。」
八位隊員停止談話,圍著杜元士成一圈。
杜元士打開球結圓蓋,從籃內抓起一只紅棕色帶鎖木匣,捧在手上。他放下竹籃,掀起匣蓋,匣口頓時溢流出一片片蓬鬆如絮的冰涼白霧──濃霧散去後,可見匣裡盛了一半近似蛋白液的清透稠液,上面漂著十二朵姆指浮萍。褐綠萍葉長得奇怪,像脫水蔬菜有點皺縮。底下殖根如短筆管般攏聚一束,末端呈沾水前的尖尖毛筆頭──怪異的是,它們昇溫後竟開始左右扭動著......
「這些是上頭派下的敏性殖萍,各位湊合著用吧。力量和硬化防禦的,現正缺貨中,沒辦法。」杜元士拎起一朵朵扭扭殖萍,分發給游擊隊成員。「想來對方三流以上的強蜥,不會多到填滿整條街,碰上了別硬拼。就算你內功與之同階,也得兩三刀砍在同一地方,才能切破牠們的硬鱗皮。」
「我們任務是繞至後方,四處放火搗亂,搞得牠們焦頭爛額、疲於奔命。如此才符合我們游擊功能。」杜元士提醒說道:「穿雲箭一響,便是行動之時。按往常慣例,兩人為一組,負傷就撤退。雖說我們都簽過生死狀,但我不要有人掛掉,一個都不准掛!我希望危險加給的參與費,是親自發給你本人,而不是一具屍體......」
「各位明白了沒!?」
「明白!」八位隊員齊齊振臂應諾。
「我知道我經常耍失蹤,晚點會合見不著我的話,同樣由阿誠暫作指揮。」杜元士走到一位年約二十歲束髮蓄鬍、右眉斜過一道細線斷層的青年旁邊。他拍拍阿誠肩膀說:「又得仰賴你了,回頭我幫你美言幾句。」
「杜小哥平時經常請客款待我們,遇事也鼎力相助,實在無須如此多禮。」阿誠謙遜微笑,抱拳致意。接著他壓低聲音說:「不過......杜小哥的精神喊話,有待加強呢。」
「我有聲明那番話是精神喊話嗎?」杜元士雙目瞪大,說「看你表現慾望這麼強烈。那好,以後交給你來喊話吧。」
「不要,千萬不要!我只是建議而已。何況我臉皮薄弱、言詞笨拙......」阿誠像課堂小學生突兀被老師點名作解答那樣惶恐失措,豎掌婉拒。「真個兒擔當不起啊。」
忽然一道頎長黑影,從鄰家山形屋頂縱身一躍、半空中翻滾兩圈,穩健落地。就落在杜元士、阿誠與馬鈴薯菜圃之間的小空隙上,三人湊站在一塊──待黑影立定後,眾員才看清此人是一位烏巾裹面、腰配暗紅木鞘齊身劍、緊身服雕塑出結實體魄的蒙面黑衣人。他那機靈的清澈眸子,迅速打量現場眾人,一邊評估周遭環境及可利用的物品設施,好應付任何突發狀況。
「我操,終於來了啊!我以為你半路被雞姦賊給擄走了,打算去擊鼓報官吶。」杜元士一臉驚奇,伸掌搭上伯定符左肩,抓捏一把說:「霍喔,你天色未暗就穿著一身灰黑,不怕惹人注目。還是說,想擺顯身材?......改天我也脫衣來跟你比一比。」
「講歸講,別手來腳來,我不喜歡過度肢體接觸。」伯定符拂開他的搭肩手,冷諷說道:「巷弄陰影面積大,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很好的掩護。這點淺薄道理,你不懂嗎?」
「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強力援手,是我要好的朋友。」杜元士腦袋啟動防衛機制『選擇性刪除不利訊息』,略過伯定符的嘲弄質疑。轉頭對夥伴們說:「他的話,便是我的話。往後他若出現在隊內時,請喚他為匿名哥,或者是黑人兄也行......因為全身黑嘛。」句末語氣,帶點發噱笑意。
「好了,各位作最後整備吧,檢查一下是否遺漏了東西。」杜元士語畢,拉著伯定符退到石井邊。他捧起一只木匣,掀開蓋子說:「瞧我對你多好啊,特地私扣幾朵殖萍留給你用。」
「沒事獻殷勤......有什麼狗屁倒灶的無理請求,快講吧。」伯定符一眼看穿他心思,推開木匣說道。
「夠爽快,我直說了。」杜元士堆起咧嘴笑容。「你家不是做這個的?你回去後,看看能不能拿幾朵高階的來贊助我......就當作投資好了。等我把杜家透過關係砸下重金、向焚覺院購買使用權的『火燒功』練上去,職位薪酬都晉升之後,必雙倍回報予你。」
「去洗洗睡下吧你!夢裡啥都有。你當這種東西是丹藥啊?」伯定符指著木匣,肅容說道:「知不知它有一個我們現今仍解決不了的大問題──每日貼著高階殖萍十二時辰,長期下來,快則兩年慢則三載,身體將產生局部變異。你想右手石化、左臂木頭、右腳變昆蟲腿,左腳變植物莖幹的醜陋怪人?」
「什麼,有這種事!?怎不早說呢?」杜元士一聽,嚇到差點摔落木匣。
「你又不早問。」
「問題都不知道,是要從何問起?」
「要主動積極去找啊!」伯定符音量漸大。
「誰會成天沒事幹,主動去找每樣東西的碴啊?」杜元士更大聲浪蓋回去。「我可不是什麼閒閒的富二代!」
「你這是仇富!只有失敗者才抱持這種愚魯的偏執觀點!」伯定符吼回去。「你以為富二真的很閒?告訴你,除非是茫茫然然暫時找不到目標的人,不然就是鐵了心想耍廢的有錢廢物,否則事情可是一堆如山多、忙碌到爆了!......要學習、要調查、要社交、要獨立思考和多方推敲......我沒義務挨件報給你聽,你有空自己想想。」
「打住,打住......吵下去毫無意義。」杜元士捧起木匣,抓出一朵褐綠殖萍。「依你所言,長期使用才會出現嚴重問題。那麼短時間沒關係吧,而且還是低階的。你要用嗎?」
「嗯。」伯定符解開腕繩,捲起袖口說。「對方人多勢眾又天生鱗甲防護,一旦進入危險叢生的亂戰之中,能增強幾分便是多了幾分安全。」──他將殖萍貼在小臂上,根鬚鑽入肌膚時,傳來蚊蟲叮咬的輕微刺痛。然後一股混合衝動亢奮、芥末式嗆涼醒神、思維轉快的殊異感覺,風風火火地闖入腦袋裡。接著從頭往下如一道漣漪般拂遍全身,令他動態視力、反應速度和身體靈活度皆提升少許。
「你們杜家高手坐鎮幾位在此街上?」伯定符看著捏萍貼頸的杜元士。
「沒人,高手全派去製藥工坊分堂、運貨商行、機密金庫、大型賭場......」杜元士說著說著,開始試驗殖入效果,弓步沉腰、拔刀挽起一圈圈刷刷音嘯的腕花刀輪。敷衍應答:「不過聽說外聘了幾位一流高手到前線坐鎮──綽號好像是叫『鐵鷹姑娘』、『繽扇王子』、『拆屋狂三人組』。其他還有誰,我就不清楚了。」
「鐵鷹姑娘,難道是豢養一群『鐵羽鋼鷹』作幫手、師出『大地侍森門』的薛露?那繽扇王子,應該是今年江湖傳聞中,旅外歸國的亮片騷包男。」伯定符想起曾經翻閱腸茴採風社、三個月為一期的「武林期刊」報導。繼續追問:「你見過他們嗎?他們用什麼武器?」
「不知道啦。瞭解那麼多幹嘛?一路打過去就對了。」杜元士繼續耍弄他的圈圈刀輪。
「媽的!一問三不知,啥都不知道。只會打打殺殺,滿腦子刀片嗎?」伯定符咬牙切齒說道,語氣透露出濃濃的忍無可忍,緩緩抽出腰間渾成一體而修長優美的齊身劍。
「能者多勞嘛,有你萬事足矣。」杜元士依舊舞刀舞得歡快,說得輕鬆。完全沒察覺身畔一股怒氣正在冉冉騰昇中......
「把我當挑擔的扛事人,而你在底下摸魚混日是吧?」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杜元士一副愛莫能助、皺眉翻下唇的表情。接著開始耍起杜家『伏虎躍擊』刀法,像鐘擺似前後沉腰弧移、挺身一通劈砍後,又弧移規避。
「好啊,有何不可?若你真有我需要的特別專長......現在就來試試。」
「讓我用巔峰劍譜『孤花二十三落』和我研發的『折翼劍氣』。領教一下你杜家火燒功!」伯定符以傷而不致殘的力道憤然揮劍、秒倏十三掃,刃刃掃向杜元士上半身。出鞘時暴吹一扇勁風,驚擾到較遠的游擊隊員,吹得他們黑髮呼拉拉朝後飄揚──杜元士在劍光乍亮時,就嚇得緊急臥倒躲白刃。接著他大呼小叫:「喂,你瘋了嗎!?我幾天前才拿到火燒功,練都還沒練,怎可能馬上實戰?」
伯定符收劍回鞘,環抱紮實胸膛,餘怒說道:「我並非要試你火燒功,而是氣你一問啥不知的朽木腦袋。」
「知道那麼多能幹嘛,可以做飯吃喔?」杜元士拍掉身上塵土,望了眼池塘邊軋軋慌叫的亂跑鵝群。「你看看你,把我奶奶的寶貝鵝群,給嚇得屁滾尿流。產不了蛋的話,害我又要被罵。」
「你先擔心現在吧。」伯定符指著杜元士後面。杜元士見狀,一轉身,赫然發現奶奶家屋頂上方的雛黃天空中,飛來十三道淡薄青鋒的折返劍氣,迅若疾燕朝他俯沖削擊。
「我幹!」他大罵一聲跳腳舉刀迎擊,為避免波及菜園,只能全數打飛或劈散──
伯定符撇下某個操聲操不斷的蹦跳莽夫,逕自走到游擊隊員們面前,展開友好有禮的社交活動......這方面他很拿手,不消一盞茶時間,就跟猛豹游擊隊隊員打成一片。
※ ※ ※
赤霜華走在右祥三道二段熱鬧的人行道上,路上稍嫌擁擠,來往擦肩而過一組組奇特裝扮的外國遊客、衣著飄逸襦裙或是幹練布衣的本地人。收費便宜的烏蓬人力車,停靠在枝椏茂盛的茄苳樹下和腳伕一同乘涼。而相對側「瑞榮傢俱」和「易居旅館」間隔處,有位身穿米黃馬甲與束腰闊腿褲、脖子披一條刺繡圍巾的弄蛇人,吹奏一支葫蘆底插了根長管的異國樂器,逗弄地上三個竹篾圓盒裡的眼鏡蛇,做街頭表演。
那位中年表演者,吹著樂器並持續轉動拳頭,在三條高高挺起的眼鏡蛇面前走來走去。三蛇應和怪異高亢的叭叭笛音,不停搖搖擺擺地扭著身子。該笛音聽起來像是咕咕雞慘叫的尖亮嗓音,乍聽之下有點不舒服,可聽久了反而感到有趣,但時間再拉長的話,就會煩躁......她覺得新鮮有趣,便跟著鼓掌觀眾群一起扔出幾塊銅板作打賞。
離開弄蛇人後,赤霜華發現前方二棵茄苳樹的茂密枝葉上,潛伏了數名頭戴角錐帽的佩刀衙差。他們聚精會神地緊盯著車馬大道,好像等待什麼。相較之下,有個一家四口的小家庭,引得她多看幾眼。那小家庭駐足於玩具攤面前,兩個女童各牽著一隻在空中跩尾悠游的「暗紋氦氣河魨」,簡稱「東紀浮魨」──東紀浮魨離開水面後,體內會適應性急遽產生大量氦氣,飲食暫改為陸地蔬果,不能離水約兩個月左右。一般是觀賞或商業運用,無法料理。餵食香菜會噴吐氦氣,只能兩天一次......人吸入氦氣,說話會變鴨子嗓。
黑紗後面的赤霜華,玩心大起,伸出手指想輕輕戳一下。而那隻被她看中的東紀浮魨,立馬睜大圓圓魚眼,慌忙撲搧著小胸鰭,急急往旁邊游去──有趣的是,牠拍鰭動作看似十萬火急、撇到模糊不清的極快境界。但實際上牠脹鼓鼓的氣球身軀,卻是每秒移動三公分的龜速。就這樣牠驚目噘嘴、努力划著空氣,慢慢拐彎。全程盯著赤霜華的可疑手指,生怕被點著......她見狀感到好笑,低聲說道:「小氣鬼,摸一下會怎樣?有潔癖?」
在玩具攤前挑選竹蟬的小女童,聞聲轉頭探望,瞧見有一位衣著紅黑勁裝、頭戴黑紗斗笠的陌生姐姐,驀然縮手揹在腰後,大步邁開,從容離去。令女童感到困惑的是,斗笠姊姊身上那份從容,透著出一種「裝作沒事」的勉強感──女童看了一下慌忙游離的漂浮河豚,拉拉牽繩,河豚這才悠悠飄回,窩在她丸子髮型的頭頂上。而牠激動的胸鰭尾鰭,漸漸偃旗息鼓不再劇烈搖擺。沒有眼皮的魚目仍舊張大著,不過眼神卻是逐漸呆滯化......睡著了!?
※
好險,差點讓人抓到我不名譽的鬼祟舉動,做人還是得光明磊落才行。真不知是不是被徒兒給潛移默化了,連我這堂堂仙宮之主,居然沾上一點小賊行徑與思想,幹出不告自摸的丟人行為......赤霜華按耐糗事差點曝光而突突跳動的心。她很快平息下來,琢磨起振興計畫中最重要的一環「產業」。弟子人數超過五十名升回「宮格」之後,產業就相當重要。他們仙宮一向以廉潔為最高宗旨,絕無巧立名目增收費用這種骯髒事。所以不能只靠學雜費、地方募捐或是其他仙宮的金援,來支撐整個門派。
過往賣衣的失敗,她不會再碰了。農耕賣蔬果,水宮山頭佔地遼闊條件充足,但需要大量人手和相關專業知識,知識可以請教土仙宮,人手卻是個問題。弟子得多到能輪批耕作,又不會耽擱課業才行,剔除農耕選項──土地出租?這主意上佳,暫且記下......還有什麼?
餐飲業,門檻低、競爭高,若無真本領與地段運氣的話,將會見識到開一間垮一間的噴錢盛況。此項排除。
各類雕刻與運貨業,是風仙宮的強項生意,她又一竅不通。此項排除。
製丹賣藥也不成,等於爭搶土仙宮旗下『懸壺藥齋』的飯碗,那可是五仙宮由古至今,唯一保持忠誠沒自立門戶的組織。遠遠不如直接伸手要錢,然後又會被土仙宮主高度關切她的肚子──四仙宮的老傢伙們總是在問候她肚皮什麼時候變大。他們自家的子孫已長大成人,不可愛不好玩,改打起她主意來,她也因此推掉了幾次五宮高峰會議,眼不見為淨。
陶藝和鍛造,要看火仙宮分不分得出人員來幫忙......赤霜華暫時找不到長期的固定產業,短期倒是不少:保鑣護衛、跨國傭兵、臨時契約工、探索未知禁區的冒險團,都是一些高危險性的搏命行當,高技能門檻的資格條件。
她左後方忽然傳來一陣疾馳狂奔的馬蹄音,伴著行車大道上一片此起彼落的驚呼咒罵,由遠至近──
她回首,看見一位臉上有三叉疤痕、衣穿深藍勁裝、斜揹一柄魚紋劍鞘的中年漢子,駕著一匹黑毛駿馬,揚髮怒容地直沖車陣。一路擦撞並掀倒幾名策馬騎士,再蠻橫闖越「叉叉」號誌旗,踢翻「螺紋行人穿越道」上兩位年輕過客,行跡惡劣且囂張至極......
當勁裝惡煞越過赤霜華,往前跑約二公尺時,猝然遭到隱於樹上的衙差們,一記雙人捨身飛撲,將他從馬背上猛烈撲倒,重重跌在堅硬的石板道路上。而兩個突擊衙差,抱著他滾了兩圈才止住滾勢;另外四名交通衙差一一從樹梢上跳下,其中一位牽走燥動不定的駿馬,牽至旁邊安撫。
「捉到了喔!操,你很勇嘛。」一位突擊衙差起身後,連踹躺地惡煞,每一腳都附上四流內力的暗勁。
「操你的,打傷平民、辱罵公務員、交通違規......你犯下的罪狀,可真不少啊。」另一位突擊衙差站起後,跟著痛毆倒地惡煞,細數罪責。每拳皆附上三流暗勁。
「各位善良的鄉親父老們,現場正發生『意外』中!沒啥好看的。請勿在車道上逗留,儘快離去──」指揮交通的六號衙差,維護秩序說道。他另外幾位同僚,一一加入身後的圍毆行列。
「哎呀,我的刀鞘『意外』砸到你身上了,實在對不住。」三號衙差拿著刀鞘,猛敲惡煞大腿。
「天吶,剉冰攤上的矮凳,怎會『意外』往你這飛來呢?神奇欸!?」四號衙差掄起徵用來的結實板凳,不停往哀號中的惡煞身上狂砸。
「我敢向天發誓,真的是出門忘記吃藥了,才會讓雙手一直『意外』一直......」五號衙差攤掌成手刀,對著打滾惡煞的小腿肚與腳底板,狠狠暴砍。鞋子早已脫掉拋到一邊去。
「衙差大人,草民被這流氓踢了一腳。能不能讓草民『報復性意外』一下?」受惡煞一踢的青年,走向六號衙差,拱手作揖說出訴求。
「去去去,你也想被『意外』嗎?有任何冤屈,上衙門提告便是。」六號衙差一把推開青年。
「沒想到......威震司爾海域的我......會落得如此嘔嘔嘔......」朝天舉臂呻吟的不知名惡煞,話說一半就被新加入的牽馬衙差搗了一拳在腹部上。
「你剛剛說什麼?太小聲啦,大聲點!」牽馬衙差一邊肘起拳落,一邊大聲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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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霜華沒跟湊熱鬧的民眾一樣,駐足在路邊樹蔭底下,圍睹車道上的突發事件。卻停留在布偶飾品攤前,和幾位年輕姑娘站在一塊,瀏覽桌面上琳瑯滿目的銀簪玉釵、手環項鍊、耳墜戒指等燦亮奪目的飾品。這些精緻玩意,她只是匆匆掃視而過。但桌旁一張梯型展示架上的大小布偶,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展示架漸層鋪排了灰毛無尾熊、白絨海豹、彩色大蠶蛾、褐黑鍬形蟲、藍毛肥河魨、貓頭鷹抱枕......個個憨態可掬,隻隻呆萌可愛。每個布偶皆是睜大眼眸的傻樣臉容,一切盡在不言中地訴說著:「快買下我吧,我好捏好摸又好抱。給妳滿滿的夯實安全感!」
可惡,怎會出現這種東西。我不能隨便亂花錢,為人師表者必先樹立典範,如此話語才具有重量......赤霜華愣愣看著展架上,那些對她不停放送誘惑之光的絨毛布偶們。她用力緊握纏繩劍柄,想狠心離開時,心底忽然響起一道「衝動」的聲音:(買吧,買幾隻又不會怎樣,才幾塊錢而已。擱在床上當裝飾也好啊......)
赤霜華釘在原地,不走了......腦海的理性出聲斥駁:(不成,絕對不行!欲望一旦開了頭,便會源源不絕!)
衝動之音:(沒關係啦,錢再賺就有了。憑我們的能力,很快就能攢足資金。可時間這東西......恐怕以後沒什麼閑暇時間了,想買也沒機會。)
理性之聲:(小不忍則亂大謀。什麼冠冕堂皇的天大理由或藉口,統統都是自私慾望的謊言面具!為人師表者,必先樹立典範。)
(那妳就錯了。現在不是教課授業的工作時間,也還沒達到弟子滿庭院,日理萬機的極忙程度!)衝動之音的意念濃度和正義氣勢,陡然高大了起來:(現在是下班後、休假中的自由快樂時間,還典什麼範呀!?妳不知如何放鬆的話,就交給我吧。)
理性之聲:(我呸,管妳那麼多。一概無視!)
「這位客倌,請問您有看中哪一隻娃娃嗎?」一名裙釵婦人從布偶架後面走出來,堆起淺痕法令紋的笑容,趁機宣導:「昆蟲系列與海洋動物限時七折優惠中,要買要快喔。」
「七,七折優惠是吧?」赤霜華一聽七折價格,空靈美眸剎那亮了起來。之後,她神識進入半恍惚的自動運轉狀態,揮臂一個勁兒地朝布偶架上指指點點──心情越是指點、越是愉快......迷糊之間聽到自己的說話聲:「我要這個這個、那個那個,還有旁邊那一隻胖胖的白海豹......全部包起來。」
當她理智甦醒後,已經身在右祥三道三段、百貨賣場林立的繁華路段上,手肘莫名多挎了一個藤編大籃子。籃子份量還不輕咧,而腰帶內的荷包君,卻是瘦了幾張白花花紙鈔。
誰,到底是誰!?丟下這麼大一包東西到我身上來?......赤霜華杵在人來人往的遊客潮流中,不敢置信地盯著橫空出現的沉甸籃子。她想:難道我現在『冰海熾心』的境界,尚不足以完控『衝動』嗎?雖說源自生存防衛本能的衝動與恐懼,是古老強大而極難戰勝的原始根性。就怒意衝動來說,某些情況下確實能夠戰勝恐懼,可購物衝動又不比憤怒,怎麼會──不行,我要拿去退貨!......她一拉開藤籃提耳,朝裡面深深凝視,裡面圓嘟嘟的白胖海豹,也用它可愛大眼睛回以深深凝望......
赤霜華默默闔上藤籃提耳。
買就買了,這不是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兒。我乃一宮之主,目光要投遠、格局要做大!財物再賺就有,怎可拘泥在一些上不了檯面的蚊蠅小錢上呢?......她經過一番神秘的自我疏導後,茅塞頓開,彷彿打穿思路上的積淤關卡,思路變得通透清澈又靈活自由。步履也跟著輕盈若蝴蝶,歡樂痛快地往下一站『眷戀大賣場』走去......
※ ※ ※
蘇賦從乾淨整潔的優質廁所中走出來,繞過紅木樓梯和雜物間,踏進「臥葭評論齋」矮榻場子裡,赫然發現全場靜悄悄一片,沒半句交談會話、動筷敲碗的用餐聲響。步道上一串密集踩踏的黃塵鞋印,綿延至彼端梯口。現場一整個人去樓空、逃難過後的凌亂狀況。
他困惑地走著,經過一格格空無活人的客席座鋪,瞧見一塊塊歪七扭八的蒲團軟墊,而每組桌案上多多少少擱置了一些雜物:隨風翻頁的藍皮書籍、冒著輕煙的木紋茶杯、忘記拿走的三足薰香銅爐、沒吃完的熱騰湯鍋、掐倒的毛筆架、文章稿紙散落一地、零星遺落的私人包袱。甚至還有啃掉幾口的糕餅與包子,直接放在盤子裡,餘下食物殘渣這個爛攤子......看樣子人人都走得很匆忙。
「有人在嗎?」
無人回應......
蘇賦覺得不對勁,他趕緊走到五號包廂,卻見桌子歪斜、草蓆起皺,琴鼓樂器除了他自己的以外,全都無一遺漏帶走,和別席客人一樣匆忙離去,連張字條也沒留下。他迅速上榻收拾箏匣,甩到身後揹好,下榻時隱約聽見樓上傳來隻字片語的談話聲。他不敢多留片刻,加快腳步,走向通往一樓的梯口處。
不知發生什麼事,情況真的不妙......他下樓所見,與「臥葭評論齋」並無二致,兩廳空蕩蕩沒有活人。最不能離崗的掌櫃,同樣失去蹤影。僅餘大門以來直至櫃檯前的紅絨地毯上,夾道佇立兩排殺伐氣盛的青銅雕像。每一尊動也不動低著頭、雙手合握一柄銀亮長劍,豎刃在面前。
大堂沉甸甸的壓鬱氛圍,令他吞嚥一沱口水,心頭開始不安。他不知利劍會不會突然斬下,心中提高警惕並目不轉睛盯著雕像,邁出有點打顫的大腿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去。他攥緊手裡的匣帶,掌心慢慢沁出微汗。
終於跨過門檻了......
蘇賦站在前廊大鬆一口氣,看著門內兩邊羅列的冷酷群像,慶幸那些雕像沒做出什麼暴力舉動──他安全了。他轉身步下木板台階,簷蔭逐寸褪去,走至昏陽斜照的街邊。然後他發現自己,落入一場更加龐大更加不妙的危險裡──
一向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喧鬧長阪街,此刻整條寬闊大街是一片寂靜,只剩樹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店鋪商家全都打烊關門;路攤商販人不見,徒留一口口滋滋作響的滾燙油鍋、吊著鐵槌水果刀和修理工具的五金攤位、炒麵鐵板燒著絲絲泊煙的露天小吃、插針線軸疊衣成堆的流動服飾、賣匕首短刀和捕獸夾的獵戶攤車;家家戶戶皆緊閉門窗,對面左邊數條小巷還冒出幾個探頭探腦的蜥蜴臉,屋簷下倒伏著更多隻的蜥蜴人。幾扇韌皮紙窗被戳了不少破洞,許多窗內綠瞳都往蘇賦這兒瞧,但不是在看他,而是三段那邊......
「這位公子,你怎麼還沒離開長阪街?」麵攤走來一個體態肥碩的圍裙大叔。他手裡握著兩柄嶄新的鋒利菜刀,米色吊帶圍裙浸濡了許多處黃痕汙漬。
「請問老闆,此地發生何事?」蘇賦見對方一臉橫肉樣貌、握著兩柄大菜刀,信步走來。他心裡有點怕怕、左腳往後挪,準備一有狀況就撤腿逃跑。他拱手說道:「為何街上遊客驟然消失。」
「沒人提早通知你趕緊離開嗎?清場組到底在幹嘛,混吃等死啊,有夠廢的啦!」菜刀大叔罵罵咧咧地說:「這條街有『翠甸』和『杜家』兩幫人馬正在談判,談判破裂就火拼起來了。公子,我看你找棟屋子躲進去比較安全。」
「啥?火拼?」蘇賦愕目一怔,這種難得一見的衰事竟給他遇上了。他姆指朝身後一比,說:「那我躲進杜園可以吧?」
「來不及了,你看──」麵攤大叔刀指杜園大門。蘇賦一回頭,只見大門內兩列並肩而行的豎劍雕像,節奏精準踩著咚、咚、咚、咚、咚整齊劃一的沉重步伐,魚貫走出來,堵在前廊上排成一排。
「你到我麵攤桌子底下躲躲吧。」菜刀大叔說。「願老天保佑你,好手好腳的渡過這場災難。」
「真的?太感謝了。」蘇賦拱手敬禮。「老闆要一起?」
「我就免了,領人薪俸替人辦事。我吃杜家米飯這麼多年,是時候該為杜家盡一份心力。」肥碩大叔交叉嗑響菜刀,嗑得鏗鏘嘹亮。
「那,不才誠心恭祝老闆鴻福長壽......」蘇賦再次深深一揖之後,趕忙跑到遮棚麵攤裡,鑽到內側靠牆的堅韌竹桌底下。外側還有一排桌椅,可以充作簡陋壁壘。
他蹲在貼上「貳號」標籤的桌子底下,觀望陣風掃過路面石板縫隙、吹起一簾簾土霧的寂寥街道。耳聽字號長旗扯呼飄揚聲、風鈴清脆叮噹聲,附近茶葉晾青架上篩子掀翻落地的輕響。對面「嘶嘶嘶」冶煉鋪側前方一個炸雞攤的間歇性油煙味......沒有生物活動的死沉,悶得他心神不寧。得知有事情發生而事發前的等待,總是令人忐忑浮躁──
街上窒礙肅殺的空氣讓他解下箏匣,緊張地抱在懷裡,閉目誠心祈禱這場火拼早來早走,早點放他自由。別隱晦不明長時間拖著,鞭苔他精神、囚困他身心。他只是一個會彈彈琴會畫畫的平庸紈褲罷了,不是什麼劈掌碎碑的江湖俠客、刀口上滾肉謀生的幫派打手,連市井裡踏實勞動的健壯漢子,他都比不上......
他忽然想起城內三大勢力的一些傳聞,平常沒怎麼接觸,知道的也不多:闔榭窩,主要以黑市買賣、承包建設工程和高酬暗差為經濟來源,暗差大抵是竊取商業機密、竊取組織情報、刺殺、運送違禁品、協助重大搶劫或綁票等,官府懸賞榜沒有的「影榜」。「國家勳章」在黑市交易上毫無任何折扣優待,完全不甩所謂的國家勳章。
翠甸,以偏僻的特異藥草與奇怪物品、含部份暗差的人力派遣,承包建設工程為主。牠們本是小型蜥蜴人自助會,三年前莫名暴增大量成員,接著開始擴張,漸漸取代了原先雄踞城東、私製盜版武裝的「毒糖葉」集團。該集團遭翠甸進攻時,就把所有盜版武裝和技術相關資料,全數轉移出去。
至於杜家,自然就是聞名遐邇的杜大麻和其他產業,建設工程也略有涉及,城外週邊十期「擴都規劃」三幫皆有參與。官府對江湖門派與黑幫組織的態度,是樂於隔岸觀虎鬥,只要沒鬧大造成百姓傷亡,管他們互砍掛掉了多少人。今日不知是何緣故,竟使兩幫大動干戈。
嘈嘈雜亂的眾多腳步聲,從四面八方突然響起。蘇賦一睜眼,便見冶煉鋪門口魚貫走出一雙雙穿著圓頭短靴和革條戰裙、尾巴綑一截金瓜錘的粗壯蜥蜴腿,隊列在店鋪面前。外圍桌椅擋住上半視野,他只能關注到腿──砰、砰、砰、砰多人齊齊重踏充滿震攝人心的腳步聲,從蘇賦左方傳來。他往煮麵檯旁邊的入口看出去,二十幾尊青銅雕像的持劍隊伍,冷峻肅立在杜園前方小空地上。
每一尊青銅猿猴與店小二的模版臉,在己方眼中是和藹可親又十分可靠的,儘管它們當中有些人遭到頑童蠟筆塗鴉或者刻寫「叉叉叉是白癡」、「叉叉叉愛誰」、「老師抽屜裡的蟑螂袋子,是我放的。嘻嘻嘻......」等惡作劇。但仍無損它們漠視一切道德倫理、漠視一切人性情感溫度、貫徹指令到底的非人氣質。
蘇賦透過雕像林立的行伍間空隙,見到與他同列的商家店鋪和民宅寓所,紛紛跑出大批人馬,站在屋子前面。每位青少兒郎或中壯漢子都是一身棕漆鋼片背心與鉚釘護臂、束腰綁腿灰長褲、錦黃額帶繡上黑色「杜」字,手裡橫刀筆直又鋒利的輕便武裝。他們表情凝重戒慎,有的人鬆了鬆握柄手指、旋又握緊,汗腺發達的人頻頻擦汗。有的人一手按著腰間粗麻布囊,裡頭可能是創傷藥、亢奮劑等藥物。也有戰歷豐富的老手,用胡扯談笑方式緩解緊繃壓力。
「注意牆壁和天花板,別被鑽了空檔!」走到煮麵檯外側的雙刀肥碩大叔,看不出是個身負二流內功的強人。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遍長阪街一二三段,直至四段以後才減弱。不過那不在他管轄內,而是由其他街長負責。
眾人應諾不久,杜家穿雲箭炸響前三秒,嘹亮悠揚的草笛音搶先響起。蜥蜴人聽聞笛聲,立馬一窩蜂攻過來──有一隊三流內功的刀盾蜥蜴,針對法術群像,直闖陣列──數名蜥蜴人攔腰飛撲、盾壓倒地青銅猿猴的胸口,騎在上面舉刀猛砍它們臉容,劈得噹噹價響,破開好幾道口子。沒有痛楚的它們即刻反擊,長劍狂戳對方硬鱗側腹,戳出一片叮叮叮叮清脆音,幾處鱗片不堪連戳,於噴屑中慢慢鬆脫削薄並開始滲出翠綠蜥血。
另有幾名蜥蜴戰士選擇躍空重斬,一刀斬中青銅店小二的顏面,將其剖成兩半、直至鎖骨處才卡住。無感的裂面店小二,隻手握牢對方刀腕、一劍倏然猛切對方咽喉,切得那蜥蜴人瞠目吐長舌。幸虧鱗片夠硬,否則牠肯定斷頭。店小二一劍未果,收回欲刺時,腦袋忽遭對方尾巴上的金瓜錘從旁重擊,砰一聲店小二歪躺在地。當對方舉刀準備全力肢解它時,隔壁青銅猿猴突來一記衝撞救援,把牠撞得氣息紊亂左臂生疼、浮空橫飛,掉下時砸毀杜園廊前一道綵條柵欄。
轉眼間,一排杜家長堤和一波翠甸綠浪相互硬碰、揮汗纏鬥、廝殺吶喊,兩幫人馬激烈駁拼在一塊綿延全街首尾。群刀舞動映寒芒,帶起聲聲鏗鏘金鳴與血滴紅霧。眾劍搖旌閃銀光,削翻片片鱗甲和鮮翠綠液。
杜園地帶,場面混亂至極:無頭雕像一把抱住對手,撞入「嘶嘶嘶」冶煉鋪的岩磚牆壁,滾到裡頭勝負未卜,留下一個持續崩落碎礫的牆壁大洞和斷窗;幾名杜家漢子拼殺中挨了致命刀傷,神情黯淡目光失焦、頹然倒下,躺在街道中央再也起不來了;炸雞攤油鍋大肆潑灑,淋到三個蜥蜴人,燙得牠們在地上打滾,隨即讓人亂刀砍死,徐徐暈開綠色血泊;燒紅鐵板貼上一位杜家青年衣甲損壞脫落的背後,他灼痛到挺腰摸背、張口慘叫之際,遭人正面一刀斜砍胸腹而過......
流動服飾鋪的插針線軸,拿在杜家一位內功臻至二流極階的中年強者手裡,登時變成一件強勁武器。逾二百根五顏六色的針線,恍若兩束漁網蓬勃發射出去,密密麻麻刺穿四個三流蜥蜴人的硬鱗軀體,將牠們釘在杜園左鄰「盛昌糕餅店」的紅磚壁上。就近的杜家幫眾,見狀後一湧而上。
肥碩老闆面臨兩位三流蜥蜴人的交錯夾攻,絲毫不落下風且仍有餘力。他雙手菜刀快速橫剮旁切、正剁反撩、撥擋二敵接力式輪番攻擊。身形時左時右、彎腰鑽隙,規避對方層出不窮的揮盾重擊、斜砍豎斬。他能解決這兩個存心糾纏的蜥蜴人,但為了不殃及攤內無辜,因此決定引開再打──
他低喝一聲劈出凌厲刀氣、砍在兩塊及時格擋的圓型鐵盾上,迫得牠們連退三、四步。他單手扳住木皮煮麵檯一角,抬起沉重鋼硬的煮麵桌,朝兩個蜥蜴戰士大力掃去。「磅!」一聲駭人巨響之後,那兩個蜥蜴人蓋著扭曲變形的煮麵檯,往一段方向猛然斜噴射出,菜刀大叔立刻銜尾追上。
※
看著外頭亂糟糟跑來跑去的人腿、蜥蜴腿、濺在石板道路上一灘灘紅綠血漬。聽著刮心意慌的大吼大叫聲、人們傷痛的低吟聲、試圖令同伴保持清醒不致永久長眠的呼喚聲......箏匣擱在小腹上而靠牆蹲坐的蘇賦,皺眉掩耳抑制心中恐慌,不讓它繼續吃進「捲入紛爭」、「遭到誤傷」、「命喪街頭」等負面聯想而成長茁壯。此刻害怕程度,尚停留在夜晚逛街時,偶遇醉漢砸瓶打架、翻桌大鬧店家的六點五數值。距離搆著八分程度的驚懼領域,還有一段路程,不過照這發展勢頭來看──應該就快到了。
而高達八分以上的驚懼,就是走在路上快要經過小巷時,巷口突兀衝出一輛不減速查看、幾乎擦鼻而過的腦殘馬車。那種近在眼前、差點撞到的情況,將產生以下症狀:心臟怦怦狂跳、四肢發軟、手掌微微顫抖。
正當他憶及昔日一段交通路況、拿出來比較時,外圍一組桌椅忽然「霹啪!」乍響,被一個重重摔落的杜家人給徹底壓垮。蘇賦的視野驀然開朗──那位短甲勁裝的束髮漢子,痛呼掙扎了一會才起身,並抓來一張竹桌狠狠投擲出去,隨後暴起前衝、長刀直刺,竄出麵攤。結果攤外傳來「嘎、吱」兩下竹裂音之後,那漢子又猛然倒跌而回,砰一聲躺在蘇賦面前,胸膛染紅一大片還插了把亮晃晃的搖柄大刀,死不瞑目看著蘇賦......
蘇賦自「桌塌壓扁」那一刻起,仍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等回神趕上「面前躺一具屍體」現在進行式後,他真的嚇著了,驚懼指數蹭地一舉竄上七點五。第一次見到死人,而且這麼近又睜著眼......他緊抱箏匣,揣著敬畏亡魂的心意,虔誠說道:「這位烈士,請您安息吧。冤有頭,債有主,晚上還請您別找錯人了,拜託拜託。」
他猶豫要不要幫忙闔眼時,一個持盾蜥蜴人進棚走來,足踩漢子胸口拔起大刀。接著牠低伏頭顱,探探桌下有什麼東西──然後蘇賦看見一顆覆滿翠綠鱗片的三角型頭顱,嘶嘶嘶吐著岔端長舌,用藍眸綠瞳的怪異雙目,盯著全身僵硬的他。就這樣蜥目瞪人目好幾秒鐘,牠才離去。臨走前,牠還摸了摸蘇賦手腳,像是辨認性質的又捏又掐。
蘇賦再度鬆了一口氣,後怕的發軟感大量湧來。他不只疲倦癱軟也覺得很無力,感嘆自己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沒有。既然如此,反正都已經是重度瓶頸了,乾脆把「練武強身」列為現階段的奮鬥目標。畢竟人總有落單的時候,治安再怎麼完善,不可能杜絕歹徒匪盜的蹤跡、或是各種人為疏失的意外。
一道低沉悅耳的女子嗓音,突然出現在兵戈錚鳴、腥味瀰漫的街頭戰場上──顯得格外搶耳。
蘇賦中斷思緒,沿著那道聲線往斜對面望去,在冶煉鋪旁邊一條狹窄蔭暗《榮景巷》的巷口處,有一名身穿『夜幕紅菊地』飾紋的高雅袖服、烏髮束成馬尾的鵝蛋臉容上有一雙精明丹鳳眼的英武女子,雙持一長一短造型優美的武士刀,率領部下衝出巷口,闖進紛亂混鬥的街道上。她週遭砍得火熱巴拉的杜家劍客與翠甸戰士,見到突然多了一群服裝迥異的外國武士,以為這是一股打算坐收漁翁之利的新興幫派,全都憤而改向圍攻他們......
之後那群外國武士反擊的短暫時光,是一幅烙印在他心間裡忘不了的動態名畫:『在店鋪灰瓦石壁與平開窗戶、牆邊叢叢長草和聳立路樹等背景面前。暈濛夕陽斜照之下,她宛如一尊披上澄暉光紗的俐落女殺神,菊紋裙擺堪比晚霞雲朵。她箭步輕盈的玉足白履,如曲折溪水一路流暢穿過成群結隊的杜家打手和綠鱗戰士。她手中兩弧銀刃,仿若一輪輪交替昇落的奪命弦月、擋開紛至沓來的鋒利兵器,劃過他們與牠們的咽喉、腹部、臂腕──5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kh6CFtSKr
赤霧綠血一陣一陣潑上她俊俏容貌,她剛烈堅忍的奕奕眸子並未曾眨過。她像一道黑冥飆風,疾速穿梭圍攻她的武裝幫眾,挑翻了許多敵人......當她垂下雙刃、塵埃落定時,四遭已倒下一大片衣甲破爛的死傷人士、盾裂刀斷的涼涼屍首。體現她曼妙曲線的麗緻衣裳,雖沾染斑駁血污翠痕,卻反而添上一層朧朧猩紅的魔魅氣息。』
蘇賦不否認馬尾女將的活躍部下們,早已被他給過濾掉了,他眼裡只有──她──可惜沒多久,她便退走了。因為接下來一批批讓人產生「無窮盡」感覺的持續性增援,彷彿捅爆一顆巨大馬蜂窩似的,從杜園附近樓層公寓紛紛跳下來、從一條條偏巷小路裡魚貫跑出來、從商家行號的屋子裡,打開大門,全副武裝魚貫走出來。他們不僅彼此甫照面就互砍,還各自分出一票人手去對付亂入的第三勢力......
馬尾女將快速審視街上狀況,看見四面八方湧現一片黑壓壓混雜綠油油的漸厚人群,邊打邊靠攏過來,大有把她們一干人等吞沒進去「順道解決」的輾斃勢頭。那情境就像是兩群莽象互相較量,較量過程中難免會移動,移動中難免會輾斃一小撮鬣狗──她們就是那一小撮鬣狗。
當她打量街況、炯炯有神的丹鳳眸子掃視過來時。蘇賦心頭突兀霍霍悸動,箏匣抱得更緊。然後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不知該如何自處地別過了頭,胸腔內的跳動聲更快更急了些──短短數秒過去,忽聞一句喝令語氣的外國語言,接著是一串沙沙沙沙腳步聲,迅速在《榮景巷》內遠去縮小......她一走,蘇賦倍感失落,不知未來有沒有機會遇到她。希望能在和平場合裡遇到,他一定要打個招呼並說上幾句話!
「兄弟,你這地方挺清幽的,騰些空間讓我歇息會可以吧?」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蘇賦嚇一跳。他拉回駐留在《榮景巷》巷口的目光,赫然發現面前的死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棕甲灰褲破破爛爛、滿臉血污、披頭散髮的匍匐男子,指著蘇賦旁邊一小半空間探問。
「可以,當然可以──」蘇賦愣著不明所以的雙眼,連連點頭。屁股一頓一頓往旁邊挪移,盡量在狹窄的桌底下擠出空位來。
「謝啦。」匍匐男子抱拳致禮,瞧了瞧之後,徐徐朝參號桌爬去,說道:「我看我還是拉一張過來併桌好了。」
匍匐男子把參號桌拉過來併攏,靠牆坐下,長吁一口氣說道:「今天天氣可真熱啊──」
「嗯,確實很熱......」蘇賦唯唯諾諾應和著,此刻他除了緊抱箏匣以外,就只剩下點頭附和的選項......
「兄弟,瞧你一身高品味裝扮、風雅文弱氣質,應該是杜園來不及離開的倒楣顧客,對吧。不過你放心,這場談判很快就結束了。」
「希望如此......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噓──我不想被人認出來。你叫我黑面即可。」
蘇賦剛要說話,瞥見一個穿著與「黑面男」相同裝束、相同髒兮兮的狼狽漢子。從外頭以躺平姿勢,像桿麵棍那樣捲進帆布遮陽棚的陰影範圍裡,直到蘇賦面前,然後開口說話:「朋友,你這兒環境舒適宜人,不介意讓我歇一歇吧。」
桿麵棍漢子接著說:「你看我臉上又是流血又是灰塵的,叫我黑面就行了。」
「喂!新來的,『黑面』已經被我用了,你換換。」黑面男雙目瞪得老大,語帶威嚇說道。
「哦,那我改黑二。」桿麵棍漢子蹲著走去拉肆號桌,併在黑面旁邊,然後盤坐解囊、拿出創傷藥開始擦藥。
蘇賦怔怔看著右桌黑面男掏出水袋在喝水,而較遠的另一位仁兄在忙碌擦藥。心想,現在是什麼狀況?便宜麵攤變成場外休息室了?......他詫異中忽爾聽到背後傳來一道嘶嘶嘶怪音。他轉身一看──
「桌長你好,請容我打擾片刻。待我力氣一恢復,就馬上離開。」一個頭破流綠血還捏著一小塊寫字板的蜥蜴人,俯臥在併桌完成的初號桌底下,對著蘇賦吐舌嘶嘶作響。
你都已經靠攏桌子了,我還能說什麼?......這話一到蘇賦嘴邊,立馬變成:「勇士客氣了。麵攤非不才所有,您想休息多久都行,不才無權趕人也無權可管。」
身上鐵環皮革半身甲裂開多處破口的蜥蜴戰士,低頭一陣疾筆振書,接著舉牌:「感謝桌長通融。」之後牠單膝屈起歪坐一側、尾巴沿牆角擱置,開始舔拭傷口並敷上草藥。
蘇賦左瞅右瞄,不知兩邊會不會發瘋突然打起來,若打起來的話──中間人可就慘嘍。他一思及此況,便坐如針氈,感覺時間流逝變得好慢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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