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的新年有兩個。
一是由日本人帶入這座海島的新曆正月一日，二是臺灣島上原有的古曆正月初一。
芥子雅紀從小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但他從未知曉臺灣人的新年是什麼樣子，他打小便過著日本人的新曆年，不曾見過臺灣人迎來新春時的那份熱鬧喜氣。
特別是千歲町的臺人很少，能看見的幾乎只有日本人，若他想去瞧瞧那些舞龍舞獅、敲鑼打鼓的景色，光靠一個孩子的雙腳是很難抵達的，更別說文玉太太絕不會讓他一個人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芥子雅紀小的時候至多只被允許到隔壁兒玉町去玩耍而已。
吳世堯騎著自行車破開風，後方芥子雅紀背對著他坐在置物架上，燕脂色的羽織時不時隨風飄揚，他少年稍微攏了攏，避免衣擺被自行車輪給捲進去。
他們偶爾會像這樣在放學後騎著車去稍遠一點的地方，當然沒有自行車的芥子總是坐在吳世堯身後的置物架上，慢慢地在鄰近傍晚的午後迎著風去往他們的目的地，路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只有這個時候吳世堯會比起往常要安靜許多，他可得專心看著前方的路。
即便這一路上住著臺灣人的房子不多，芥子還是注意到了有幾戶人家的大門貼上了紅色的紙張，他正估摸著那應該是什麼他知道的東西才對，就聽見吳世堯開口說了句：「元旦快到了啊。」
芥子輕輕啊了一聲，想起了那些便是他過去鮮少看見的春聯，接著回了吳世堯一句：「古曆元旦嗎？」
吳世堯點點頭。「嗯，下週五就是除夕夜了，這週日我家大概會一起去永樂市場辦年貨吧。」
日籍少年盯著方才行經的一張福到春聯，在冬天濕冷的空氣中呼出一口白煙，「年貨啊……」
「我記得芥子沒有去過永樂市場吧？你好像說過文玉太太不允許你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而且也走不了那麼久的路，」說到這裡，吳世堯頓了一下，「芥子，跟我們一起去辦年貨吧！」
「為什麼結論會變成這樣啊？」芥子苦笑一下，接著恢復以往溫和的笑容，側過首去看吳世堯，「但……好啊，我想和你一起去體驗古曆年前的永樂市場，一定會很熱鬧吧。」
「那太好了！今晚回家我會向母親確認細節，明早到學校告訴你。」
芥子聞言點了點頭，心裡開始悄悄期待著週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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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雅紀早早就到幾天前吳世堯和他約定好的州廳前面等待，冬日的早晨實在是相當寒冷，他在文玉太太的要求下穿上了保暖的秋衣，披著大衣戴上手套確實能夠有效禦寒，可沒有布料保護的臉頰還是被凍得通紅。
芥子確實是來的有點早了，但太陽比剛到時要高了一些，晨光灑在少年的手臂上，能夠感覺到太陽的溫暖，他試著在樺山町清冷的街上找尋一些樂趣，哈著氣看白煙形成再消散。
他注意到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轉過頭看，正是吳世堯朝他跑來的身影。芥子看著來到他面前的吳世堯，止不住心中的笑意，咯咯的笑著道：「這麼急急忙忙的做什麼？我又不會逃跑。」
「我太高興了嘛。」吳世堯抓了抓頭。「而且我看你好像已經等很久的樣子，一個人站在這邊發呆，就想著快點過來找你。」
這確實是吳世堯會有的溫柔。芥子看著那雙澄澈黑眸，輕輕道了句早安，吳世堯愣了一下，才回過神對芥子道早。
「吳世堯，你走遮緊創啥！（吳世堯，你跑這麼快幹嘛！）」還有些稚嫩的女音從後方傳來，吳世堯和芥子同時將視線移到聲音主人身上。
她是個臉蛋還稚氣未脫的女孩，看上去才剛開始發育，瞪著吳世堯的雙眼同樣烏黑明亮，眉眼之間與吳世堯有幾分相似。
「阿喜矣，講話較好聽咧，妳阿兄的同窗佇邊仔，莫卸面，知無？（阿喜啊，講話好聽一點，妳哥哥的同學在旁邊，別丟臉，知道嗎？）」她身後的婦女小聲說道，殊不知連這句話也進了芥子耳裡，他假裝聽不懂台語，笑笑的看著眼前這對母女。
吳世堯沒說什麼，只是尷尬的笑了一下，接著向芥子介紹：「芥子，這位是我母親，還有妹妹喜珠，我們家都叫她阿喜。」
「伯母、阿喜，妳們好，我叫芥子雅紀，很高興能見到妳們。」芥子禮貌的向兩人點了下頭，吳世堯的母親頓時就像鄰居大嬸一樣，機關槍似的對著芥子不聽誇讚，說他好有禮貌、長得好帥等等，吳世堯連忙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才一臉惋惜的停下。
吳世堯的母親沒有正式學過國語，因此回應芥子的自我介紹時說起話來不大流利，偶爾還夾雜一些臺灣話。吳喜珠比母親好上一些，與芥子對話起來還算順利，也很快就猜到芥子就是她哥哥天天掛在嘴邊、一點小事都要鉅細靡遺的在飯桌上分享的那位芥子同學。
她早就對這位臺高菁英中的菁英充滿了無數美好幻想，像是他會有著濃眉大眼、身高八尺、穿著和服宛如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貴族少爺，雖說其中唯一符合她想像的只有濃眉大眼這一項，但吳喜珠也沒有感到失望，因為真正的芥子雅紀其實比她想像中的好更多。
她原以為芥子會是個嚴肅又不近人情的人，對於天才的想像大抵就是這樣的吧，可事實並不然，芥子對她十分溫柔，笑起來像攜著花香的春風一樣好看。
少女的第一春往往就是這樣迎來的。
「阿喜，妳的面看起來有一點紅呢，敢是身底無爽快？（阿喜，妳的臉看起來有一點紅耶，是身體不舒服嗎？）」吳世堯問。
「你恬恬啦！（你閉嘴啦！）」她壓低聲音怒道。
她的哥哥看起來備受打擊，臉上滿是錯愕，「我佗位閣惹著妳矣？（我哪裡又惹到妳了？）」
吳喜珠沒有說話，只是又瞪了哥哥一眼，而芥子在他們旁邊偷偷的笑了。
小聊一會之後，他們分別坐上兩台人力車，太陽已經升起，芥子隨著吳世堯一家人往永樂町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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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剛才就有點在意了，你的父親呢？」載著吳世堯母親與吳喜珠的人力車稍微與他們離的有些距離了，芥子這才低聲問起。
吳世堯聽了只是普通的回答：「我父親是貿易商人，他過年前都不會在家，直到小年夜的時候才會回來……對了，我還有個哥哥，他現在在日本留學，也是小年夜才會回來，有機會的話我再向你介紹我哥哥。」
芥子點點頭，說了句我很期待，接著他們又開始聊起了其他的東西，像是下週一的戶外課程，或是昨天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吳世堯總是什麼都能分享，就算僅僅是用兩句話帶過的事也能讓芥子感到有趣，他就是那麼的擅長與人說話。
從樺山町到永樂町的路程約三十分鐘，兩台人力車一前一後抵達太平町的三丁目路口，再往左走一段路便會到達永樂市場，可只到這裡便已經可說是人滿為患，即使車夫想再往前進，也因為人潮過多而寸步難行。
於是吳世堯的母親讓孩子們都下來，付了錢之後領著他們徒步走向永樂町。
芥子在臺灣出生也在臺灣長大，可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臺北市最熱鬧的永樂町。以往因為千歲町離這裡太遠，沒有自行車的芥子並不曾想過要一個人徒步走到永樂町，當然即便是他想也不會被允許這麼做。
「我們今天也不趕時間，我聽小堯說雅紀你是第一次來永樂市場，你想看什麼就說一聲，我們和你一起慢慢逛。」吳世堯的母親突然說。
芥子側過首看了吳世堯一眼，對方沒看懂他的眼神，只是笑著用表情問他怎麼了嗎？芥子有些無奈的笑了，接著回應他的母親：「謝謝伯母，吳……不，世堯的話我很放心，但是阿喜不介意嗎？」
被點名的吳喜珠回過頭，有些圓潤的小臉正笑著看他。「雅紀哥不用在意我啦，我也很喜歡永樂市場，你第一次來就多走走看看，這裡很好玩的。」
芥子聽了之後便微微一笑，道：「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原來你剛剛是在意這個。」吳世堯捱在芥子側邊，小聲說著。「你不用太緊張，媽媽她很開心我在臺高可以交到朋友，因為學校裡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入學前她一直很擔心的……所以芥子願意和我們一起來她是真的很高興，也是真心希望你可以玩的開心。」
少年看著前方婦人的背影，輕輕點了點頭，「嗯，我感覺得到。」
「對了，剛才你母親叫你什麼來著？小堯嗎？」芥子的微笑裡藏了幾分狡黠，明顯的挪瑜讓吳世堯慌了起來，他窘迫的揮舞雙手，耳根變得有些燥熱。
「啊啊啊！不要說那個啦，我媽媽說國語不太流利，所以才會那樣叫我，平常在家裡都是叫我阿堯的！」
芥子眼裡的笑意變得更深了。看著吳世堯這副羞赧的模樣他自然是覺得很有趣的，但朋友間的小小捉弄點此為止即可；芥子沒再繼續拿他尋樂，將話題換了個方向：「你剛才說你母親平常是怎麼叫你的，阿……什麼？我沒聽清楚怎麼唸。」
「我的小名嗎？是唸阿堯，堯的唸法是，嗯……發Yo音時張開嘴巴，音調往上揚，你試試看？」
「腰……堯，阿堯，是這樣嗎？」
「嗯！沒錯沒錯，就是這樣！芥子果然是天才吧，學一次就會了！」
看著吳世堯欣喜的樣子，芥子倒是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只是笑了笑，又把話題轉到其他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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