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記憶開始,芥子雅紀的四周總是有許多模樣怪異的妖怪或鬼神,他能看見那些不屬於人間的存在,而每當祂們發現有生人能夠窺見自己的模樣時,便會朝著芥子雅紀撲去,爭先恐後的想要吸取他的力量,或是讓這個小男孩為他們完成生前的心願,好輪迴投胎。
母親還在世時,他對母親或保母說過不少次,蹲在家裡角落的那個人是誰?站在籬笆外頭的那個小孩子是隔壁鄰居的小孩嗎?他髒兮兮的,好像很餓的樣子。可從來沒有人看見芥子口中的那些男人女人或是孩子,偶爾他也會看見像是小精靈或動物的鬼怪,可同樣無人能見。
那些注意到芥子的妖魔鬼怪總會來打擾他的生活,受到驚嚇的孩子會在第一時間跑去找媽媽,他當然也不例外,因此他總是躲在母親懷裡哭泣,偶爾軍人父親歸家時會斥喝他多大歲數了還賴在母親懷裡撒嬌,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那些日夜折騰他的魑魅魍魎和噩夢卻無人能夠為他趕走,為什麼呢?他曾這麼想,為什麼只有他看得見這些東西,芥子雅紀明明根本就不想看見他們的,他總覺得這是讓體弱多病的母親生下自己,造成她必須每天臥病在床,而被天照大神降下的處罰。
芥子也曾和同齡的孩子在一起玩耍過,事實上那些孩子待他與待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一起丟沙包、一起拋球、一起捉迷藏,孩子在一起總能想出許多遊戲,從午後玩到日落。
可就在他七歲的那場捉迷藏結束後,芥子雅紀整個人都變了。
那日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在日本國那便是所謂的逢魔之時,臺灣雖並無此等觀念,可入夜後妖魔鬼怪便會跑出來作亂這一事,那可是家家戶戶都清楚明白的。
有個孩子提議大家一起來玩捉迷藏,玩伴們自然紛紛說好,年幼的芥子尚未明白那些鬼怪之道,肯定也是說好。做鬼的是個看上去五歲左右的臺灣孩子,身上的開襟衫不太合身,像是哥哥穿過的舊衣服,那孩子的頭髮不長,可芥子卻覺得看不清楚他的臉。
當決定好鬼由誰來當後,孩子們紛紛跑去躲了起來,芥子見狀便沒多說什麼,跟著大家的行動也去找了個地方藏身。
當鬼的那孩子摀著眼睛數了十遍的一到十後,便開始尋找躲起來的孩子們,一個、兩個、三個,被抓到的孩子發出了驚叫聲,然後嘻嘻哈哈的來到了空地中央,坐在地板上等其他人也一個個被找出來。
「找到雅紀了。」躲在木箱後方的芥子抬頭,當鬼的孩子出現在他身後,芥子能夠感覺到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可他說不出來,只是說了句「糟糕,被你找到了。」就乖乖去到空地中央等待遊戲結束。
這之後又有三個人被找到了,年紀最大的一個孩子數了數空地裡的人,「一、二、三、四……九,什麼嘛,這不是所有人都被找到了嗎?既然遊戲結束了大家也回家吧,我肚子餓了,想回家吃晚餐!」
於是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回家,芥子看著他們離去,自己便也跟上腳步,準備回家。臨走前他轉頭看了一眼還留在空地裡的、當鬼的那個孩子,他模糊的臉露出了笑容,並向芥子揮揮手。他頓時感到毛骨悚然,轉身跑了起來,好趕緊離開那個地方。
隔日一早,芥子聽見了外頭異常的吵雜,有不少人聚集在街道上交頭接耳,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他將房間的門推開一條細縫,玄關上有個人正小聲的和保母太太說些什麼,芥子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唉,一丁目尾那裡不是有片空地嗎?有人說發現了一個小孩的遺體,模樣不大好看,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上有手印,身體還乾癟癟的,好像血都不見了。」
「警察大人已經過去看了,保甲說沒事別過去,尤其是孩子,我記得芥子家的小少爺也常常去那裡玩,他年紀小,妳可得看著點。」
「還有人說啊,那個沒了的孩子,是遇到鬼了!不然身體怎麼會乾癟癟的?唉,但我也沒親眼見到那孩子,是不是遇到鬼也不曉得,警察大人也說晚上別出門的好……」
聽聞至此,被嚇著的芥子一不小心撞上了門框,跌坐在地,聽見聲響的保母太太趕緊讓隔壁家的女傭離開,關上門匆匆來到芥子的房間,「小少爺,撞到哪裡了,讓我看看吧?」
芥子沒有回答,只是眼裡噙著淚水,抱著剛才撞到的肩膀,用顫抖的語氣詢問:「剛剛……剛剛那位阿姨,她說得是真的嗎?」
保母抿了抿唇,將芥子擁入懷中,一邊揉著他的肩膀,一邊對他說:「沒事、沒事,小少爺不怕,我會代替夫人保護你的,不管是人是鬼,我都通通把他們打跑,小少爺不怕了……」
這件事一直被芥子塵封在腦海深處。他記得曾經發生過這麼一件事,記得那天他明明感覺那個臺灣孩子有所古怪,卻沒發現他是鬼怪而間接害死了一個孩子,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總是站在遠處偷看,看他們在新的一處空地玩樂,歡笑與尖叫聲混雜在一起。
芥子總是認為,如果那天不是因為自己關係,他們就不會被鬼怪找上,也不會有孩子因此死去了。而也是在那天之後,他便對任何人都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與任何人一起玩耍、也不交一個朋友,一個人孤單的獨來獨往,只因他認為,自己遠離所有人就能夠保護他們不被鬼怪找上。
臺灣島不同於日本國,春天到了也並非到處都有櫻花瓣紛飛,可這絲毫不減他們因入學而感覺到的興奮。芥子雅紀穿上一身立領學生服,戴上角帽踏入臺北高校的校門,從今天開始他便是尋常科的學生了,可這對他而言與以往並無二異,他還是會避著人們生活,還是會一個人獨來獨往,一切都不會有什麼改變。
入學式過後他回到了尋常科學生的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安靜地入座。他的位置在窗邊,正巧就在這一排的中間,當他放下書包時,鄰座的同學也入座了;芥子偷偷睨了他一眼,瀏海梳得很整齊,清秀的臉龐上戴著一副圓框眼鏡,少年左右看了看,卻沒發現芥子的視線。
他隔壁的人尚未入座,前座的人看起來正在整理東西,於是少年轉頭怯生生的向芥子搭話:「早、早安,你好,我叫吳世堯,有點坳口吧?嘿嘿……那個,你叫什麼名字呢?」
於是芥子也轉過頭,對著吳世堯微微一笑,「我叫芥子雅紀,請多指教。」
聽到這句話的臺灣籍少年頓時兩眼發光,難掩興奮的跳了起來,結巴的程度比剛才更加嚴重了:「你你你、你就是芥子雅紀?我、我……我有仔細看過榜單,用第一名且滿分入學的人名字讀音跟你一樣……啊,還是、我認錯了,漢字其實不一樣……?」
對他的反應芥子無奈的笑了笑,「不,那個滿分入學的芥子雅紀的確是我。」
「天啊!真的是你?我居然能夠和你同班而且坐在隔壁,我看見榜單的時候就覺得你超——厲害的!滿分入學耶!這種事從創校以來絕對沒有發生過的吧?」
「雖然我不清楚以往有沒有滿分入學這件事,不過吳同學的聲音實在有點太大了,所有人都在看這邊了喔?」
「啊……」被提醒的吳世堯回頭一看,果真有許多人都在盯著他看,少年相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向同學們道歉,隨後便壓抑著難掩的興奮繼續向芥子搭話:「那個,請問芥子同學平常是怎麼讀書的呢,或著你會用怎樣的方法來提升學習效率?」
「嗯……這個嘛——」芥子的神情看起來越發困擾,畢竟打算孤身一人的他實在沒打算過度與人交流,不過眼前的少年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他便也只好偷偷的嘆一口氣,一一回答吳世堯拋出的問題,直到上課鐘響為止。
吳世堯總是會向他搭話,芥子雅紀對此感到有些困擾,但他的純真確實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惡意,可正因他是這樣的人反而才讓芥子不想靠近——越是純粹的人越是容易成為妖魔鬼怪的目標。
「芥子同學,剛剛的內容你都聽得懂嗎?我覺得這部分有點難,雖然不到完全聽不懂的程度,不過還是有不理解的地方……」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芥子同學?今天媽媽幫我準備了一些鹹豬肉,你想試試看嗎?」
「今天的小考有點難呢……芥子同學考了幾分呢?哇!又是滿分?你絕對是天才的吧!」
「芥子同學知道最近新上映的電影嗎?聽說非常好看,芥子同學有興趣的話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呢?」
「芥子同學,你看這個!是我在上學路上撿到的,是不是很漂亮?」
「芥子同學!」
「芥子同學……」
「芥子同學?」
芥子不太清楚從入學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他給吳世堯的反應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他卻未曾放棄與自己交好,無論是怎樣的話題或是他給予多麼不鹹不淡的回應,吳世堯都有辦法順著一直說下去,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習慣了身旁有個人跟著他,並且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其實他也很欣賞這個少年的純淨,但芥子並不想讓這個人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遇到危險,也許這個行為能夠稱之為,屬於芥子雅紀的溫柔。
每天放學後吳世堯都會先陪著芥子回家,再自己騎腳踏車回到他所住的樺山町,而他會這麼做也只是想多和芥子聊聊天罷了;起初芥子對他這種行為感到不太自在,時間久了以後也就默許他和自己一起回家了。
芥子記得,那天已經變得有些悶熱,他在街上聽見收音機裡播送著甲子園的比賽轉播,是六月吧,臺灣的夏天似乎已經到了,他在陰暗小巷內瞥見了不該存在的詭異身影。
心思都在鬼怪身上的他沒注意吳世堯說了些什麼,只聽到他最後問了一句「芥子同學覺得如何?」,情急之下索性回答「嗯,我覺得很好」,接著又對他扔下一句「我突然有點急事,得先走了」,便跟著那逐漸遠去的身影鑽進小巷。
芥子雅紀追著祂穿過兒玉町來到佐久間町,又過了一個町界後祂停在了橋前,芥子喘著氣,死死盯著祂的背影。這附近沒有人,炎熱的夏天因鬼神陰冷的氣息而使芥子感到絲絲涼意。
那鬼神轉過身子,披肩的長髮像是女人,祂幽幽開口,陰冷的聲音像來自地獄的悲鳴刺痛了芥子的耳朵,「你敢看會著我?(你看得到我嗎?)」
「是,我看會著。(是,我看到見。)」芥子沒將他的不適表現出來,僅是點點頭,回答女鬼的問題。
「足龜怪……你敢毋是臺灣人?你的氣味佮臺灣人無仝,我毋捌。(好奇怪……你不是臺灣人嗎?你的氣味跟臺灣人不一樣,我不懂。)」
「……我是日本人,佇臺灣大漢的。(……我是日本人,在臺灣長大的。)」
「日本人……」祂頓了一會,像是陷入深遠的回憶,再接著道:「日本人完全毋佮阮當作人來看,我的翁婿是予日本人刣死乎,我嘛是……阮足久進前就瓏予日本人刣死矣,恁攏是惡毒的人……(日本人完全不被我們當作人來看,我的丈夫是被日本人殺死的,我也是……我們很久以前就都被日本人殺死了,你們都是惡毒的人……)」
看著女鬼的模樣,芥子感到相當不妙,他趕緊開口解釋:「我毋是彼款人!你先冷靜……你有啥物心願,我會使佮你鬥叁仝,我絕對是毋歹意的。(我不是那種人!你先冷靜……你有什麼願望,我可以幫你完成,我絕對是沒有惡意的。)」
「我無愛……我無法得相信日本人!我才無欲佮你信篤!(我不要……我沒辦法相信日本人!我才不要相信你!)」祂的聲音既憤怒又悲傷,也讓芥子理解到對臺灣人而言日本人注定是令人憎恨的,只能怪他們做過太多錯事、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使得臺灣人的亡魂無法原諒那些惡毒的日本人。
芥子沒有辦法,既然無法幫助遊蕩在陽間的鬼神,那就是能用強硬的方式將他們打入地府,以免將來在人間作怪。
他定下心神,自書包中抽出一串念珠,女鬼的模樣便得越發猙獰,咧開令人恐懼的尖銳獠牙,芥子雅紀將念珠纏繞在手上,雙手結印,就在他準備唸咒之時,聽到了那日日在他耳邊吱吱喳喳的聲音,對他大喊著:「芥子同學!」
吳世堯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緊張,他猛地回頭,那並非鬼魅化形,是貨真價實的吳世堯,他還能看見少年臉上寫滿了害怕與擔憂的臉。芥子雅紀的心裡咯噔一聲,慌亂間他朝吳世堯大吼:「別靠近這裡,離我遠一點!」
與此同時女鬼便已朝他襲來,芥子彎下腰滾了兩圈,勉強躲開祂的襲擊,接著便跪在地上重新結印,嘴裡低聲呢喃:「四聖遊亦,七煞後隨。五帝大魔,八洞皈依。天關……」
女鬼哪能等到他唸完咒語,一次襲擊失敗便來第二次,祂張著大嘴奔向芥子,吳世堯還在不遠處喊著芥子同學小心,而他依舊閉著雙眼,絲紋不動,喊出了最後一句:「急急如律令!」
剎那間,女鬼的身體燃起了藍色的火焰,腳底下鑽出了無數蒼白且瘦骨嶙峋的手,一隻一隻攀上祂的身體,在痛苦的悲鳴下將祂拖入黑色的泥沼之中,芥子雅紀知道,祂要去的地方是地府。
危機好不容易解除,芥子鬆了一口氣,跌坐在地,見那女鬼不見,吳世堯慌慌張張的跑了過去,蹲在芥子身邊,「芥、芥子同學,你還好吧?剛剛那個是什麼東西啊……我差點以為你會被祂吃掉,嚇死我了……」
芥子看向了吳世堯,神情有些詫異,可馬上就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並微微一笑,「我沒事。剛才那個便是所謂的鬼神,祂被怨氣沖昏了頭變成那副模樣。剛才的役遣咒已經將祂拖入地府,祂不會再出現在陽間了。」
「那……這麼說……芥子同學剛剛做的那個是……驅邪?」
芥子雅紀點點頭。
「那不是超厲害的嗎!」吳世堯突然大叫,芥子摀起耳朵,見狀他趕緊閉上嘴道歉,隨後又接著說:「就是像龍山寺裡的法師那樣對吧?那可是常人無法做到的事情耶,而且芥子同學剛才雙手那樣……然後大喊急急如律令的樣子,真的超帥氣的!」
吳世堯試圖模仿方才芥子所結的印,可他站的地方離芥子有段距離,看得不是很清楚,加上手勢複雜,一時半會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重現一次。
望著那張毫無虛假的臉,芥子不知道該給他什麼回應;從來就沒有人這樣說過他的特殊體質,過去除了母親會溫柔地告訴他不要怕以外,沒有任何人相信芥子看見了不屬於陽間的東西,而這其實也包括了母親。
「芥子同學?」吳世堯喚了他一聲,芥子回過神來,這次是發自真心地露出笑容。
他說:「謝謝你,吳同學。」
「咦?為什麼要謝謝我?」
「不知道呢,因為你說出了我一直都想聽到的話吧。」
「什麼?可是我每天都在說芥子同學很帥氣耶!」
「不,我不是說那個……」
芥子雅紀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卸下心防開懷大笑,吳世堯見他莫名的笑了起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就這麼愣在那裡。
「抱歉,突然在你面前大笑,害你搞不清楚狀況了吧。」芥子抹去眼角的淚水,起身拍拍褲管,朝著吳世堯伸出手,「天要黑了,我們快點回去吧。」
就像放學後的兩人一樣,芥子走在返回自家的路上,而吳世堯牽著腳踏車跟在他身旁,說著一些新奇有趣的事物。
吳世堯抬頭看了看頂上這燃燒的天空,夕陽餘暉將雲朵染上了緋色,川端町往佐久間町的路上人很少,聒噪的少年不說話後四周安靜許多,他聽見夏日的蟲語,半個太陽藏進山頭,芥子在前頭喊了他一聲,吳世堯回過神,急忙跑了過去。
「抱歉,芥子同學,我好久沒看到這麼漂亮的夕陽了。」
芥子聞言只是搖搖頭,「吳平常走在路上也會這樣嗎?走路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看天空很危險的,這個壞習慣還是改掉比較好。」
「哈哈……芥子同學說得是,我下次會注意的。」
他們重新踏上回家的路途,在吳世堯開口說話前,芥子先出聲了:「還有一件事,」他笑了笑,「你怎麼還在對我用敬語呢?」
聞言,吳世堯才發現從剛才開始芥子似乎便都是用「吳」來稱呼他的,反觀自己,無論對芥子說什麼都是敬語,稱呼也一直都是芥子同學,他想了想,試探性的開口喚了一聲:「芥……子?」
「把さん換成了くん嗎?嗯,也是可以啦。」芥子滿意的點點頭,輕聲說道:「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當喜悅滿溢到無法用言語或肢體表現時,便會全數化作一個簡單無比的動作,以及一個單音吧。芥子看著猛力點頭,且只發出了「嗯」這麼一個聲音的吳世堯,得出了這樣子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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