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雅紀正想著，是不是為了能夠讓他自在的逛永樂市場，吳世堯的母親似乎並沒有急著要買什麼，只是從入口開始，沿著攤販與攤販之間的道路慢慢前進，偶爾還會問他有沒有吃過臺灣人的小吃，要不是試試看這個。
「雅紀，你吃過蚵仔粳嗎？」就像現在。
蚵仔粳三個字吳世堯的母親用臺灣話講的，那是他沒聽過的食物，芥子看了過去，同時回應：「不，我沒吃過，今天是第一次聽到這種食物。」
「齁，阿堯矣，你安怎做人朋友的，蚵仔粳攏無𤆬伊食過，哪會遮頇慢啦！（齁，阿堯啊，你怎麼跟人家當朋友的，蚵仔粳都沒帶他吃過，怎麼會這麼笨啦！）」吳世堯的母親打了一下兒子的手臂，吳世堯覺得有點冤枉；平常在學校附近可沒有蚵仔粳啊！
「我想吃吃看，正好早餐吃不多，肚子有點餓了呢。」芥子拉住了吳世堯的手臂，正好擋在了他和母親之間，也算是避免了他的好友因為這樣的理由慘遭媽媽毒手。當然除了猜想蚵仔粳對臺灣人而言肯定是道美味的小吃以外，他也的確想試試看從未品嘗過的食物。
吳世堯的母親一聽自然點頭說好，推著芥子坐在一張空椅上，然後讓吳世堯去坐在他旁邊，她和吳喜珠就這麼站著，接著便向老闆要了四碗蚵仔粳，然後搓搓那雙沒有手套保護的雙手，說：「寒天的時陣食蚵仔粳足好的，燒燒的，會當暖身底。（冬天的時候吃蚵仔粳很好，熱熱的，可以溫暖身體。）」
芥子看著眼前熱氣蒸騰的大鍋，笑著點了點頭。
「那個，讓我坐這裡好像不太好，伯母，妳來坐吧。」芥子說著便站了起來，在他要讓出位置的時候吳世堯馬上將他壓回了位置上，接著將位置給了媽媽。
「我的母親坐我的位置，芥子你好好坐著吃東西就好。」
吳世堯的眼神難得嚴肅起來，芥子稍微愣了一下，視線接著轉向吳喜珠，「那，阿喜……」
「我沒關係！雅紀哥坐著就好！」吳喜珠立刻喊道。
芥子看了吳世堯一眼，對方向他點點頭，他抿了下唇，將頭轉了回去。「……我知道了。」
「來四碗蚵仔粳，燒喔！」攤販老闆充滿活力的聲音驀地插進四人之中，掌上佈滿大大小小傷口的黝黑手臂伸了過來，一下子將四個白碗送到面前；吳世堯的母親端起熱騰騰的蚵仔粳遞給吳喜珠，提醒她要小心燙、慢慢吃，吳世堯也從芥子身側端走了一碗，芥子看著他稍微拌了幾下便舀起一湯匙，稍微吹涼之後送入口中，沒咀嚼幾下就吞進肚裡了。
他將視線放回自己面前的那碗蚵仔粳上，焦糖色的液體被陽光照的亮晶晶的，紅麵線上頭躺著幾顆肥美蚵仔，幾片香菜灑在正中央，芥子能看見熱湯上還冒著白煙。
端起白碗學著吳世堯用湯匙拌了幾下，湯有些濃稠，他舀起一匙，稍微吹涼一點後便將麵線吸入口中，從未嚐過的味道在嘴裡迸開，湯裡混雜了一些蚵仔的鮮味，還有蔥油的香，卻是清清淡淡不重不鹹的口味。
他接著嚐了一顆蚵仔，果然新鮮肥美，忍不住又接著下一口，身體一下子便暖起來了。
「好吃嗎？」吳世堯彎下腰，對著芥子微微一笑。
芥子莞爾，說：「好吃，而且熱湯讓身體非常暖和，我很喜歡。」
「好食就好，這閣有真濟好食的，加食一點！（好吃就好！這裡還有很多好吃的，多吃一點！）」吳世堯的母親笑得非常高興，芥子看著那張與吳世堯相似的臉龐，心裡變得暖暖的。
吃過蚵仔粳之後，芥子又嘗試了排骨酥和鰇魚，吳世堯本想讓他試試看豬腳，但在芥子問起那是什麼的時候，吳世堯一不小心說溜了嘴，這讓芥子婉拒了這項提議，除了他對「豬的腳」這樣的食物有些抗拒以外，已經吃得很飽了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吳世堯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可惜，但芥子笑了笑，告訴他下次有機會自己會鼓起勇氣試試的。
芥子也聽著吳世堯的母親向攤販老闆詢價，有的時候她會掏錢購買，也有時候她會搖搖頭離去，然後到下一攤問多少錢，只要她認為合理就會付錢。
他看著吳世堯手上提的東西越來越多，本想替他拿一些好減輕負擔，但吳世堯卻拼命搖頭讓他空著手就好。
當然他也從吳世堯的母親那裡得到了一些額外的禮物，例如在試吃後他非常喜歡的米粩，吳世堯的母親就特意買了一些送給他帶回家；雖說日本人不過舊曆年，但當作零食吃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他很感謝這家人對他都是那麼的和善，而這大概也得歸功於吳世堯總在家人面前說他的好話。
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uRQrhS7Mr
他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把永樂市場走過一遍，這之後為了給孩子們買新衣，芥子又跟著他們走完整個永樂町，提著東西在外頭走一整天是有點累，但對芥子而言更多的是開心；他走進了布行看看陳列在店鋪裡的各式布料，有素面的也有充滿喜氣的大花圖樣，和過去在路上那些日本女學生所穿的袴服花樣有著極大的不同。
吳世堯的母親在商行裡為他的孩子一人買了一件新衣裳，他在一旁看著他們，三人似乎正說著什麼悄悄話，芥子沒有聽見，然後看著店主多拿了件衣服過來，於是他猜想他們或許是在討論該幫吳世堯的哥哥買哪件衣服更好；到了紙店時他看見吳世堯的母親買了幾張春聯，他有看見方形的上頭寫著春和福，對聯上有幾個字他不會讀，大概不是漢字吧。
在經過理髮店時吳世堯的母親停下腳步，看了看兒子的頭髮，還用手撥了撥，接著皺起眉頭，「你過兩工家己去鉸頭毛喔，後壁傷長矣。（你過兩天自己去剪頭髮，後面太長了。）」
吳世堯說著「我知啦！（我知道啦！）」邊趕緊躲開，想辦法空出一隻手來把頭髮整理好，他的母親哼了一聲，他們又往前走去其他商行看看；回程路上他們繞到了日清穀油，吳世堯的母親進去買了些油鹽和糖，以及一袋秈米，這回芥子伸手想幫吳世堯拿些東西時，他才不好意思地將手上的東西遞給對方，然後扛起那袋秈米。芥子雅紀看著他笑了一下，隨著這家人走出永樂町，坐上返回樺山町的人力車。
返途上的吳世堯明顯有些累了。他坐在狹小的轎子裡，腿上放著米袋緊緊抱著，下巴靠在上頭，眼神透露出他的疲倦，一下一下點著頭，眼皮不爭氣的闔上又因驚醒而打開，反反覆覆的讓芥子忍俊不住，告訴他，就休息一下吧，回樺山町要三十分鐘呢。吳世堯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靠在芥子肩上閉上雙眼，人力車有些顛簸，卻沒妨礙到他小憩。
芥子雅紀抬頭看向天空，夕陽餘暉似乎比往常還要更加美麗，他閉上雙眼，感覺好像也有些累了，但他並沒有打算就這樣進入夢鄉，只是睨著身旁那睡得安穩的人，然後微微一笑。
三十多分鐘的路程其實也不算太久。他只是盯著天空發呆，回過神便聽車夫說目的地到了；芥子搖醒了吳世堯，後者還有些迷糊，但是一看見四周的景色便立即意識到他們已經到達家門前了，他手忙腳亂的拿好東西跳下轎子，將車費交給車夫，芥子跟在吳世堯後面下了轎子，經過車夫身邊時，他禮貌的點點頭，並說：「師傅，恁辛苦矣。（師傅，您辛苦了。）」
車夫對他笑了笑，「免客氣啦！這我的工課。（不用客氣啦！這我的工作。）」
芥子聽了之後只是莞爾，目送車夫離去。
另一台車走在他們前頭，吳世堯打開了沒有上鎖的家門，回頭喊了芥子一聲：「芥子！你要進來坐坐嗎？」
他轉過身，思索一會，卻告訴吳世堯不用了，太陽已經下山了，他得趕緊回去。吳世堯露出相當可惜的表情，但也沒有挽留他，只是讓芥子在外面等他一下，隨後便提著大包小包跑進去。
門沒關上，芥子站在外頭聽見吳世堯的母親大聲吆喝著什麼，吳世堯聽上去有些慌張地大聲解釋，說話的聲音停止後，沒一會兒吳世堯便和他的母親一起出來了。他拿走芥子提在手上的東西，只留下送給他的那包米粩。
吳世堯和母親對望一眼，芥子注意吳喜珠也跑了出來，站在門邊有些揣揣不安地看著他們，敏銳的菁英少年自然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古怪，便率先打破這微妙的氣氛，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沒有沒有！」吳世堯又是拼命地搖頭，他欲言又止的想說些什麼卻又不敢開口的樣子，芥子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用這麼緊張，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吧？」
吳世堯眨眨眼睛，看了身旁的母親一眼，接著對芥子點點頭，「芥子，週五晚上你願意來我們家吃年夜飯嗎？然後……你願意的話可以睡在我們家，隔天早上一起去龍山寺走走……」
芥子雅紀怔了一下，他實在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少年躊躇一下，沒有正面回覆，只是問：「但，我記得你們的習俗上，那天應該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那個……」吳世堯抓了抓頭，「我家長輩只剩下外婆了，按傳統習俗來說，除夕夜我們不能去找外婆，所以就變成一直都在自己家過節，除了我們家人以外也不會有其他人來，這個你可以放心！」
「我想讓你也體驗看看古曆元旦是怎麼過的，媽媽和阿喜也都很希望你可以來，所以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都會很高興的。」
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3njAs7fJi
芥子微微啟唇，這樣的邀請果然還是讓他感到有些無福消受，但他只是笑彎了眼，答應了吳世堯一家人的邀請。「如果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話，我很樂意週五晚上在這裡住下。」
聽到芥子答應的那瞬間，三人一下子都高興的不得了。吳世堯樂得張開手抱緊芥子，他的母親則輕輕拍了幾下芥子的臂膀，說她有說多麼開心芥子願意過來，吳喜珠也踩著草屣跑出來，再三向芥子確認他剛剛是否真的答應了；芥子雅紀無奈地笑著，拍拍摯友的背，說他抱得實在太緊了，感覺有些難受。
吳世堯說了聲抱歉後急急忙忙放開了他，芥子理了下衣服，向這家人揮揮手，準備離開。
「啊！你等我一下，我把東西拿進去放，你先不要走喔，我騎車送你回去！」吳世堯趕緊留住芥子的腳步，手忙腳亂的提起剛才被他暫時擱置在地上的東西，匆匆跑進屋裡，放下後又匆匆跑了出去，將自行車牽了過來，對母親說：「我載伊轉去，恁等咧先食飯喔！（我載他回去，你們等一下先吃飯喔！）」
吳世堯的母親趕緊點頭，「好好好，啊你騎車細膩欸，知無？（好好好，啊你騎車小心一點，知道嗎？）」
「知啦，按呢阮來去矣，恁趕緊入去。（知道啦，那我們走了，妳們趕快進去。）」他跨上自行車，芥子也沒推託，像往常一樣坐上了他的置物架，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母女，像早上剛見面那時候對著她們微笑：「伯母，阿喜，下次見，今天很謝謝妳們，我過得非常開心。」
吳世堯的母親感動地點點頭，說：「你歡喜就好。（你開心就好。）」
吳喜珠輕輕拍了母親一下，小聲說：「你愛講國語啦！（你要說國語啦！）」
婦人立刻點點頭，一邊說著「著著著！（對對對！）」，接著對芥子道：「你開心就好，回去路上小心，小堯騎太快你就打他！」
芥子聞言便笑了出來，他說了句我知道了，稍稍側過頭就看見吳世堯窘迫的想辯解什麼，卻又沒好意思插話，芥子覺得很有趣，便也沒打算替他說話；吳喜珠向芥子揮揮手，對他說：「雅紀哥週五一定要來哦。」，而芥子點點頭，說我會的。
吳世堯踩動自行車踏板，芥子向兩人揮揮手，自行車轉過牆角，母女倆的身影被擋在了牆後。
「芥子，你今天……嗯……你今天真的玩得很開心嗎？現在想想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是在配合我們……」
「你怎麼會這樣覺得呢？」他側過首，看見吳世堯的側臉。「我是真的覺得很開心，你也知道我和常人不同，所以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來沒有和朋友一起去哪裡玩過。」
「謝謝你邀請我。」他又說。
吳世堯現在有種衝動想要回頭看看芥子，他感覺身後那個人現在肯定笑得很高興，他想看看那樣的笑臉。
「你真的很開心的話……就太好了。」他欣慰的笑了笑，旋即又想起了什麼。「啊，對了，我感覺你今天好像一直假裝聽不懂臺灣話耶？」
「啊，那個啊。」芥子咯咯一笑，「早上那時候你的母親不是要阿喜注意舉止，讓她別丟臉嗎？要是被她們知道我其實都聽得懂，那也太不給她們面子了。」
吳世堯聽了以後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不曉得該怎麼回應；經過這段對話，他感覺到芥子的性格也許其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溫柔又完美，只是被他深深藏起的這份調皮姿態，倒是讓芥子雅紀更像個凡人了。
他微微一笑，沒再繼續說話，只是用力地踩著踏板駛向千歲町。
ns 15.158.61.48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