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南拉著車上的扶手拉環,正在回家途中的火車上打闔睡。他有想過放開手,因為車廂內塞滿了人,沙丁魚般擠在一起,看來放開了手也不會因為打闔睡而傾側跌倒。
擠滿人的車廂就像一台專門爆發出噪音的機器。有的人在玩盡開聲浪的手提遊戲機、有的拿著手機按個不停、有的在高聲談論著今天公司內的事事非非、有的則安撫著電話裡頭正在鬧情緒的女友……日南耳朵塞著耳機,聽著手機裡頭的音樂,盡量將一切噪音排除在自己的腦袋之外。無奈的是,日南雖隔絕了聲音的騷擾,卻逃不過人必須呼吸的命運,剛進車門,站到他身旁的正是他的剋星,身上沾滿了大概只有使用者本身才認為香的香水、自以為打扮入時嫵媚,在別人眼中卻淪為奇裝異服的大嬸。日南幾度想在面前揚手驅逐那濃烈的氣味,甚至有說句「很臭啊!」或「是什麼氣味那麼臭?」的衝動。當然,最後日南也沒有那麼做,他只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或許以後要帶備一個在非典型肺炎過後已被遺忘的口罩。
日南回到家,等待他的是還未翻熱的剩菜、老爸在打理他的魚缸、老媽在看肥皂劇、大學還有一年才畢業的妹妹還未回家,對他的回來有反應的,就只有正在向他迎來的Andy,亦即他家裡養了已十個年頭的牧羊犬。
比起已冷掉的飯菜,日南寧願先逗玩一下Andy,Andy也樂得日南和他玩,看來是很掛念日南的樣子。
日南和Andy玩了好一陣子,用過翻熱的飯菜,收拾妥當後望一望牆上的掛鐘,已將近十時三十分。本來日南對生活台有一個有關汽車的節目有點興趣,但老媽看來並沒有將電視讓出的打算,唯有回到自己的房間,上一下互聯網,看一下明知沒什麼變化的面書,開一下今天已開過幾次的電郵箱,播一下音樂,悶了就洗澡,然後睡覺。
不幸地,就在他躺上床後還不到五分鐘,他的妹妹就回來了,而且毫無顧忌地扭開房中的音響,不知搞些什麼弄得「咚咚撐撐」的響,令日南根本沒法安睡。
日南在床上輾轉,想起了曾在他心底留下過烙印的女生,他清楚知道這一切都已成過去,亦正因為這樣才令他不禁感慨,因為過去就是曾經存在的最有力證明。
翌日早晨,鬧鐘仍然不厭其煩地準時響起,日南很想應聲起床,卻感到眼皮難以撐開,他不敢否定是因為雙眼昨晚在他自己不察覺的情況下曾流下淚來的關係。若照一照鏡子,會發現眼角下隱有淚痕嗎?
日南拒絕去證實這點,強行用雙手將眼睛附近的證據拭去,張開眼睛,吃過早餐,才去梳洗。
上班,一樣擠迫的交通工具、一樣沉悶乏味的工作、一樣彷彿已對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和事……;下班,一樣等待下一個上班日的下班時間、一樣阻塞的填滿載著趕回家的人的交通工具車龍、一樣冷掉的剩菜殘羹……千篇一律,毫無變化。至少,日南是如此認為。
這夜,日南又帶著Andy到海傍和公園散步,相比起Andy的興奮,顯得日南更加落寞。日南坐到海傍的休憩長椅,順手點起了香煙,呼口氣,Andy似乎察覺到日南低落的心情,並沒有走到草地那邊蹦跳,而是靜靜的坐盤踞在日南的腳邊。
海傍的街燈泛著柔和的黃,夜空雖黑,卻澄明一片,繁星點點。冬天的海風吹來雖有點寒冷,卻令日南能稍微冷卻一下頭腦,消解悶氣,這亦是他喜歡和Andy過來的原因。
一直乖乖的Andy突然站了起來,不斷搖擺的尾巴證明牠興奮非常,接著還不斷將身體靠向日南的小腳摩擦,彷彿請求著日南什麼。
日南望一望遠處,很快就明白過來。
一對男女正拖著狗沿海傍散步,日南每次帶Andy來也會見到他們,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日南認為他們雖然看來很熟絡,卻並非情侶,但將來該有發展空間。然而,雖然見過無數次,偶爾也會攀談,但日南並不知道這對男女怎樣稱呼,而日南亦從沒作自我介紹,他所知道的就只有那對男女的狗,分別叫作小黑和Dolly。
Andy之所以如此雀躍,就是因為牠很喜歡與小黑和Dolly嬉戲玩耍。日南突然有點羨慕,縱使牠們是不同品種的狗,牠們卻沒有排斥對方,樂也融融。
良久,不知是Andy滿足了,還是小黑和Dolly要走,Andy乖乖的走回來,重新坐到日南旁邊,吐著舌頭休息。
這時日南已抽到第五根香煙了。
忽然,Andy跳了起來,莫名其妙地對著虛空吠叫。初時,日南以為是不是有什麼陌生人或狗隻走過來,但日南環目四顧,也不見任何人影,正想安撫一下Andy時,Andy向前方跑了開去,繼續吠叫。
日南不明所以,但也追了過去,好不容易將有點激動的Andy抱到懷內,正打算安撫一下,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一大跳,甚至叫了起來。
在日南跟前,站了…不,該說有一對男女(!?)浮了在半空。
「怎麼?你看得見我們嗎?」那女的向日南說。
日南沒有回答,他不敢回答,他並不會像一般人懷疑發生的事熟真熟假,他清楚知道眼見的都是事實,但他不能肯定眼前的「女子」是什麼東西。
這對男女看上去和普通人並沒兩樣(除了能飄浮在半空外),男的穿著Fred Perry的星點長袖裇衫,配以Classic款式的Levi’s牛仔褲,腳下一雙深啡色的New Balance輕便運動鞋,算是一般年輕人該有的打扮吧!女子則是一襲素衣,潔白的絲質開領長衣,加上毫無花飾的淺黃色長裙,赤著一雙白玉般亮白的小足,簡約而單薄。
「他也是鬼魂嗎?」那男的問女子。
「不,當然不是。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快死了嗎?」那男的又問。
「讓我看一下。」那女的凝望日南一會後才說:「也不,看來不像。」
「那為什麼他看得見我們?」那男的這個問題在空氣中飄盪,說明了一件事,讓日南明白到「我不應看到他們」。
「正常情況下是不應該見到我們的啦!但也有例外的。」那女的解釋則說明了另一件事--「日南並不正常」。
「有舉例說明的空間嗎?」男生的提問,在動機上像是小朋友要將一切問到底,清清楚楚,但發問的方法則像個只有成年人才會的刁難。
「可以啊!凡人不是說有什麼陰陽眼的嗎?說能看穿陰間天庭什麼的,類似那樣的東西。另外,還有一些動物也較容易察覺我們的存在……」
「喔…我知道,就是黑貓吧!」男生說。
「不,那只是凡人的誤解,其實最常見到我們的動物是鴕鳥。因為牠們膽小,易被我們嚇怕,才經常將頭鑽到地裡,就是為了避見我們。」女子解釋得理所當然。
「這麼說,這人是有陰陽眼囉?」男生問。
「『陰陽眼』是凡間的稱呼啦!總言之,他看得見我們吧!」女子說。
「但為什麼就只他能夠呢?我很想知道。」男生說。
女子想了一會,才說:「我猜是因為那隻狗會通靈,這個男人通過那隻狗而看見我們。」女子指的狗是Andy,男人當然就是日南。
那男生聽到女子的回答,突然顯得很興奮地說:「那麼,也有可能讓婷婷看到我,是不是?」
「你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啊……」女子說。
「喂,你們到底說夠了沒有?」日南終於鎮定了下來,並大著膽問起他眼前的這兩位「?」。
「喔…我忘了他能夠聽到我們的說話呢!」男生說。
「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日南問。
「看不就知道了嗎?是──」
「鬼魂。」男生說。
「天使。」女子說。
日南用狐疑的目光盯著女子,說:「他是鬼魂倒合理,但妳怎麼看都不似個天使啊!」
「哦……為什麼?」倒是女子反問日南。
「天使不是都背後有對翅膀,頭頂一個光環才對嗎?」日南一邊說一邊做著動作比劃。
「喔……我明白了!」女子恍然地說:「那些形態只是你們凡人幻想虛構出來,其實我們天使並沒有特定的形象啦!」
「那妳這身造型又如何解釋?」日南追問。
「這要視乎情況而定,有時為了讓凡人易於接受,就要有個較貼近凡人的外形和打扮;有些時候,我們的形象,則要視乎人們的心。若你非要看到我展翼的模樣不信,也無不可啊!」女子說罷,手張開,「篷」的一聲背上展開了一雙大翅膀,翅膀上的羽毛漂亮而潔白……
不,日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眼花,禁不住問:「天使的翅膀不是應該是潔白無瘕的嗎?怎麼妳的看上去卻灰灰濛濛?」
女子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香港的空氣質素太差了嗎?漫天灰塵,沾得翅膀都髒了。所以說,盡量不要展開這雙羽翼就好了嘛!」女子收起了翅膀,光環也消失了,卻依然浮在空中,彷彿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你們到底說夠了沒有?」男生終按捺不住道:「這些瑣事之後再談好不好?」
「喔…抱歉,剛才和你說到哪裡?」天使說。
「就是那隻通靈狗能否讓婷婷看到我的問題。」男生一本正經地說。
「喔…對,那個,試試不就知道了嗎?」天使頓了一頓,側頭想想,才問:「話說回來,誰是婷婷?」
「不是向妳提及過了嗎?婷婷是……」
「等等!」日南截住了他。
「你們說個沒完沒了的,我半點聽不明白。」日南說。
「說得也是。」男生點點頭,轉向天使,問:「可以告訴他吧?」
「那是你的私事,告不告訴他,你自己決定吧!」
「我不是這意思啦!只是當中可能牽涉到一些有關天堂的事,洩露了會否不太好?」
「不會啊!天堂的大門從來都是開放的,沒什麼不能讓人知道。人們下地獄嘛!都只是自找,其實通往天堂的路……」
天使還在長篇大論,男生卻不理她,轉向日南說:「我嘗試盡量簡單扼要地說明吧!正如剛才提到,我是鬼魂,剛死不久,正等待這位天使帶我上堂,但在升天之前,還有心願未了,想拜託你幫個忙。」
日南雖然仍有很多問題未弄清楚,但還是問了男生一句:「幫什麼忙?」
「把你的狗借給我吧!」男生懇求。
「不行。」日南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不?」男生緊張地追問。
「為什麼?該問為什麼非幫你不可吧?」日南反問。
男生一時語塞。
日南得意地說:「對吧?反正我們素未謀面,只是碰巧在我放狗時相遇罷了。再說,我也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搭通了『天線』才看得見你們,或許明天就什麼都見不著了。」
「我是阿占,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識總是一份緣份吧!我人都死了,你就不能行行好心,替我完成最後的心願嗎?」阿占說。
「正因為你人都死了,才不用幫忙吧!反正你要上天堂,還留戀人間的事幹嘛?乖乖上天堂享福不就好了嗎?人家在塵世營營役役,還得擔心死後要下地獄呢!」日南說。
「但……那是一個承諾……承諾就是承諾!」阿占說。
「死了還要完成的承諾嗎?」日南問。
阿占肯定地點頭。
「不覺得人生中的承諾已太多了嗎?」日南問。
阿占肯定地搖頭。
「能完成的又有多少呢?」這個帶點無奈的問題,日南並沒有宣之於口,反說:「把你的承諾說來聽聽吧!」日南並不是妥協,只是開始對阿占的堅持產生了興趣而已。
在日南平淡乏味的生活中,出現了一些吸引他的東西。
「我與女友約好了,除夕的時候要一起倒數,迎接新一年的來臨。」阿占說時眼睛彷彿閃出異樣的光彩。
答案合乎日南預期,卻大失其所望。
阿占續說:「婷婷到台灣讀大學去了,我答應過她我一定要到台灣的101和她一起倒數的。」
「等等……你是說到台灣去?」
「對啊!台灣。」阿占肯定地說。
「你還真好意思說啊!阿占先生,你已經死了好不好?你要Andy怎樣跟你去台灣啊?」日南感覺自己正在與外星生物交談,完全不搭調。
「所以,你也要一起去啊!」阿占說得理所當然。
「別傻了,我才沒時間跟你鬧著玩。」日南斷言拒絕。
日南不想再與他們糾纏不清,拉著Andy轉身就走。2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ynAtXjih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