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裡的交響樂【短篇集、詩集】 - Silence

【原文為創作挑戰「寂靜詠嘆調」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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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下雨天。

　　八月的布萊頓天氣變幻莫測，明明是夏天，卻十分清涼。有時候早上晴天萬里，但未到四時已是烏雲密佈；有時候早上天色灰暗，以為整天都不會見到太陽時，下午又見得藍天，晴朗的天氣一直持續到晚上。有些日子風勢溫柔如絲，有些日子卻狂風大作，令人回想起那些每逢外出頭髮都會被吹到蓬亂的冬日，以及因嘈雜風聲拍打窗戶而無法入睡的長夜。

　　但下雨的日子不多──起碼我記得的是這樣。

　　站在King’s Road的海旁大道，上身依偎著翠綠的欄杆遠眺不遠處的大海，任由雨絲打在身上。聽聞海的對面就是法國──但反正看不見，知道又有甚麼用呢。看著因為失去藍天而變得翠綠的海水，想起每次天氣差的時候望出窗外，見到同樣顏色時都會感到憂鬱，今天也不例外。

　　是叫「瑞利散射」吧？海之所以看起來會是藍色的原因。人們都說海是藍色的，看著蔚藍大海就會覺得身心寧靜；但只要失去藍天，大海就失去它的顏色，反讓人覺得憂鬱──真是諷刺呢，所謂的「藍色」只是個幻影。

　　「多瑙河不是藍色的。」──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以及我的回答。

　　對，多瑙河是藍色的，晴天限定。

　　大海是蔚藍的，同樣是晴天限定。

　　那麼真正的大海到底是怎麼樣的？

　　「是下雨天嗎。」

　　她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每次我在胡思亂想時都能抓準時機打亂思緒的人，只有她。

　　「對啊，」我低頭望向石灘，褐色的石灘上人煙稀少，只有寥寥可數的人影，以及嘈吵的海鷗。「難得的寧靜呢，每逢雨天，石灘就立刻靜下來，彷彿晴天時人山人海的情景都是一場夢。」

　　「不是挺好嗎，你不是常常抱怨天晴時海邊人太多，只是看著就已覺得吵嗎？」

　　「哈哈，」我輕笑了兩聲，果然甚麼都逃不出她的法眼。每次我從家裡望出窗外，見到海邊坐滿人時都會感到煩躁，彷彿那些人都是看得到的雜音。「是呢，現在幾乎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享受一下難得的寧靜。」

　　「難得呢，平時這些時候你都會留在家裡不願出來。」縱使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肯定她一定是帶著捉弄的笑容說的。

　　我抿嘴。「你少囉嗦。」

　　「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麼雨天時沒有人來海邊呢？寧靜加上一點外來的憂鬱，那種略帶苦澀的味道是如此的舒暢。」良久，我問。

　　「你明明就知道答案，卻要我講出來，」她似乎有點不滿。「人們都怕靜寂。」

　　對，靜寂。

　　我想起大半年前寫的一篇散文，訴說自己有多喜歡寧靜；我想起身邊的朋友都說獨自去旅行是瘋狂的行為。

　　──「一個人去，沒有談話的對象，多麼孤單！」

　　──「寧靜太可怕了。」

　　這些都是她們說過的話。

　　「為什麼人總是害怕靜寂？」我問她。

　　「很簡單，因為這樣會逼使他們去面對自己是孤獨的事實。」她直接回答，彷彿早就知道答案一樣：「我們是需要社交的動物，同時也是獨立的個體。每一個人出生時都是孤獨的，就算是雙胞胎，也有先後次序的分別。就算找到靈魂伴侶，也沒可能整天黏在一起。」

　　在靜寂中，只有自己能和自己對話，無聲的空氣就像一面鏡，逼使人面對孤獨的現實，聆聽自己的心聲。

　　──也就是說，在寧靜中你必須面對真實的自己，那個不想被任何人見到，也許自己也不願看一眼的，被污泥蓋滿的自己。

　　她的一字一句彷如回音，在我的心中不停迴響。與其說是有共鳴，這種感覺更像是她把我藏在心底裡的某種感情以語言從深處掘起一樣，也許是早就被遺忘的感情，又或是故意無視的……

　　「不敢面對自己，人類呢。」我不禁嘲諷地笑了。

　　「別笑啊，你也是一樣的。」

　　──咦？

　　「甚麼？」我不敢相信。

　　「你也是一樣啊，」她再重覆，語氣變得認真，不像是在捉弄我。「害怕靜寂，不敢面對孤獨。」

　　「怎會呢？」

　　你看，我可是個喜歡寧靜的人啊？喜歡一個人去旅行──習慣到開始不習慣跟別人去旅行；而且現在站在這裡看海，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我連忙反駁，但她只是搖頭：「我現在站在這裡，就是最好的證據。如果你真的不怕孤獨，現在我會在這裡跟你談話嗎？」

　　「你說甚麼……」我不禁後退一步。

　　「唉，我換個簡單點的說法吧，」見我仍然不肯承認，她嘆了一口氣，直視我的雙眼，指著我的心臟，彷彿不讓我逃離。「如果你真的不害怕，那麼在你心裡醞釀的這股悶躁和焦慮又要怎樣解釋？」

　　我深一口呼吸，合上眼睛，失去了視覺，人的感官便能集中在身體的其他地方。

　　──雙手握緊，呈拳頭狀。

　　──心臟附近的肌肉抽搐著，傳出令人難以暢順呼吸的酸痛。

　　──有一把聲音在抱怨，想離開這裡。

　　──呼吸略帶急促，並不平靜。

　　「看來你明白了，」見我不再反駁，她收回了手，繼續說：「在人面前，你是獨自旅行，但有哪一次的獨行我是不在的？平時這些時候都不會出門──明明說了想外出，但到最後仍打消念頭，除了是懶惰，更應該是害怕吧？」

　　你說得對。我服輸了，她說的都是事實，是我一直不想面對的真實。

　　「無聲的空氣就像一面鏡」，現在的她就像是一面鏡，逼使我面對自己。

　　我害怕，所以需要她。

　　她之所以在我身邊，是因為我害怕去面對。

　　「你現在聽到甚麼？」雨勢似乎變小了，一輪靜寂過後，她問，語氣變得溫和。

　　「我聽到你的聲音。」我低頭望著海邊的小店，不敢面對她。

　　「你還聽到我的聲音，即是你仍對靜寂存有恐懼。當你能夠完全面對靜寂的時候，我不會再存在。」

　　彷彿看清楚這刻我最需要甚麼，她握緊我的手，手心傳來的溫暖很是舒適，停止了顫抖。

　　「我……可以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千百遍。她每次都有回答，但我仍然沒法停止發問。

　　──有朝一日，我總需要離開，將一切托付給你然後離開，她經常對我說，而這也是我們的共識。

　　但我能夠放開這雙手嗎？我有勇氣這樣做嗎？

　　「這不是我能回答的，你認為呢？」有種錯覺，覺得這一刻的她像是一位母親。

　　「……我不知道。」聲音小得幾乎要被風聲蓋去。

　　「傻瓜，你可以的。」此刻她的聲音就像陽光一樣暖和，但我心的某處仍是害怕。

　　「憑甚麼你這麼肯定？」

　　「你不是常說的麼？說我所做的、所想的都是正確的，那麼這一個答案也一定不會錯。」她輕輕撫摸我的頭，讓我安定下來。「你比自己想像中更堅強，相信我，你可以的。」

　　──就算是一個人，你也永不孤單。就算我離開了，也永遠活在你的心中。

　　之後你會慢慢明白的，她說。

　　不知不覺間，雨停了。

　　「回去吧，我餓了。」我伸個懶腰，撥走外套上的水珠。

　　「三小時前才剛吃完飯，又沒過甚麼，這麼快便餓了？你這個人真是呢……」她雙手抱胸，一如以往，準備開始責怪我。

　　「有甚麼辦法啊，餓就是餓嘛！」這時，我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對了，我可以喝可樂嗎？」

　　「不行啊！不是說好要開始戒的嗎？」

　　一如以往，被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別這樣吧，明天才繼續吧。」

　　「就算這樣仍然沒辦法，我們都沒有帶錢包出來。」她攤開雙手，表示愛莫能助。

　　「……那沒辦法了。」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還有回家拿錢包這一招，但她十分清楚我是不會想為了這些小事而再次出門的。

　　「別囉嗦了，回去吧。」

　　「You are (not) alone」。

　　有她的陪伴，終有一日，我定能獨自面對靜寂。

　　整篇文唯一的不真實，是「下雨天去看海」的情景，但其他內容都是出自第一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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