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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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彎的銀月下,在花園間忙碌著的老翁扶著樹幹直起了腰,長呼了口氣,搖著頭搥打了幾下後背,埋在白鬍子裏的嘴巴呶了幾下,似是對自己老邁得生鏽的身體怒罵了幾聲;他瞇起了一雙已經有點渾濁的藍眼睛,仔細審視著剛埋下的幼苗的情況,然後在望到一旁那些非出自自己手的苗子,高高地揚起了一邊眉毛,沒好氣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吼道:「這不是玫瑰花的幼苗!你把我放在廚房的蘿勒插在這裡幹嘛!」
語畢,老人連咳了幾聲,其撕心裂肺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要把肺都給咳出來。
未幾,一聲幽幽的嘆息響起,緊接著虛空中突然泛起了漣漪,氣流波動了一會後,一張滿是無奈的慘白色人臉隱隱約約地浮現在半空;他說:「你不能要求一道鬼魂懂如何分辨植物,尤其是我們的視野還是黑白的,而且我生前明顯並不熱衷於園藝上。」
老翁又呶了呶嘴,含糊地咕噥著:「阿褔明明就分得出來。」
鬼魂臉上的無奈更深了,嘆氣似的說道:「因為他是阿褔……就算他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他都還是阿褔。」
這句話微妙地戳到了老翁的笑點,令他悶悶地低笑了幾聲,只是這亦令他的氣管又癢了起來,不得不又咳了起來。
「你還好嗎?」,鬼魂擔心著問道,同時他的身影亦清晰了起來;灰色的人影始於如煙霧般飄渺,但至少現出全身了,穿著和他深埋在黃土之下一樣的那身西裝,帶著未曾腐朽的白玫瑰襟花。
老翁又咳了幾聲,但卻連擺著手,嘶啞著說:「沒事、沒事,只是嗆到了下罷了。」,鬼魂本想說點什麼,但老翁又說話了:「所以……他過得好嗎?」
「不錯、很不錯。」,鬼魂彎了彎嘴角,「根據他死前做過的事,他在前往天堂的路上接受著眾天使的祝福。那是一片樂土,無愁無憂──就算是我、甚至是布魯斯,也必須承認這世界原來是真的存在著永無紛爭的淨土──他在踏上最後一級樓梯時叮囑我,要我好好看著你,以及提你打理他的玫瑰園,他會在上面密切關注著。」
儘管鬼魂的微笑顯示著他內心是高興的,但他的語氣還是相當淡然,語速都是慢悠悠的,反倒是老翁聽完後又跳腳了,咆哮著說:「這就是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蠢蛋!現在快幫我把那該死的羅勒拔掉!」
語畢,老翁又咳了起來,咳得連腰都要彎著,在咳嗽的間隙中嘶嘶地喘息著。
鬼魂看著這一切,濃濃的擔心溢滿了他那張慘白色的臉,他伸出了半透明的手,想拍一拍老翁的背——而他總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碰到任何活人,就算他能制造出騷靈現象,控制死物移動。
鬼魂塌下了肩,無聲地嘆了口氣。
老翁扶著樹幹,好不容易才把呼吸緩過來。
「你真的該學會控制一下脾氣,杰。」,鬼魂幽幽地開口。
「閉、嘴。」,老翁瞪了他一眼,舉起食指試圖阻止鬼魂再說下去:「不要再試圖跟我談養生的話題了,你在生前也沒多健康,天天熬夜的小鳥沒資格說這些。」
鬼魂聳聳肩,一臉沒所謂地接上了話:「對啊。所以,我死了。」
「而我,是不死的。」,老翁叉著腰說道,那樂呵呵的自豪表情叫鬼魂頭都痛了起來。
「對對對,是不死,但你的身體還是會爛掉好嗎?上次檢查,醫生有沒有說你的病情惡化了?肺呢?最近都咳到沒怎麼睡覺吧?啊對,那天還在街上想去追小偷?」,鬼魂愈說,老翁就愈把身轉到另一邊去,到最後已經是在背對著他了。鬼魂揚高了一邊眉,一下飄到老翁面前,沉著聲警告:「別裝,我能聽到的。」
老翁連擺著手,撇了撇嘴,「拜託,迪基和阿福都上天堂後你決定接手他們的位置了嗎?」
鬼魂故意地笑了一下,「誰叫這大宅只剩我能盯著你了。」
老翁含糊地吐了句髒話,聽起來介乎於「F」與「K」之間。「說真的,你的翅膀他媽丟哪了?趕緊裝一裝,然後滾上天堂去好嗎?混帳,全宅子就剩你一個了。」
「那可不行。」,鬼魂一口回斷,又控制著栽錯了位置的羅勒飄到半空,連著一球泥巴。
「上去!」,老翁低吼。
「不要。」,鬼魂冷淡地拒絕,並自顧自地帶著羅勒往前飄。
「你不應該待在這裡!這明顯違反了一些規則!」,老翁氣沖沖地跟上鬼魂,並把羅勒抱到手裏。
「對啦對啦,可是,還是不要。」,鬼魂敷衍著回答。
「上去。」,老翁重複道。
「不要。」,鬼魂說。
想了想,老翁還是吹著白鬍子說:「上去。」
「不要。」,鬼魂想都沒想就回答。
如此類推地重複著。
這種乏味的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了,近幾是他們的日常,每三天就吵一次,吵到後來兩人都懶得再去想什麼論點,反正兩人都不會退讓,結果就是他們的爭執,聽著總像是兩個固執的小孩子在搶玩具。
兩人不斷重複著「上去」及「不要」,帶著不斷掉著碎土的羅勒,緩緩地回到大宅裏。
過於悄寂的夜晚只剩下一把老邁的聲音,以及蕭瑟冷風,一陣又一陣地響起,恰好接在老翁每一次閉上嘴的時間吹起,哇啦的枝葉搖曳著又掉下了幾塊,落在宅內墓園內,成了萬千紅紅黃黃的落葉的一員。
站在宅門前的老翁回過身來,混濁的眼睛似望著虛空中的某處,又似望著墓園的方向說著:
「晚安啦,小混球。」
於是,晚風又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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