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Flycation呢件事真係咁簡單？》 - 外傳《惡之五日談》---三、餓鬼

「啊！！！！！！」

我大喝一聲，左手已憑直覺反應將口袋中的萬用刀抽出並向前一插。

眼前，只有一張Avengers的電影海報。

這刻我才知道，上一刻所看見的，那一個準備要趁我熟睡來扼著我脖子的母親，原來只是來自惡夢裡的殘影。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手背拭去自己額前的汗水。

睡房，比想像中的平靜。

昨晚因為太累，所以一直沒有留意睡房的佈置。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這睡房中除了裝潢跟我本來的睡房不一樣之外，它還缺少了一件重要的事物。

警報器。

一個我連結在睡房門上，以防母親半夜進來房中對我不利的警報器。

自從我十六歲開始有兼職工作開始，我母親不時會偷進我的睡房中並偷取我的儲蓄或物件。

為了阻止她的行為，我果斷地在房門設置了警報器，當有人試圖強行開門，門上會發出電流使人受傷，同時發出聲響使我注意到闖門者。

而有趣的是，這個警報器的出現並沒有為我換來一晚安睡。

因為自從有了它，我不時會擔心自己在睡夢中錯過了它的響聲，所以不敢讓自己過於熟睡；而我也會擔心母親暗地裡關掉了警報器，所以我會不時醒過來檢查它是否依然生效。

因此，有了警報器，我的晚上反而變得更是忙碌。

說起來，剛剛沒有了警報器的這一晚，反而是我近十年來睡得最適意的一晚。

而我摸摸自身上的錢包猶在，說明「新界」的母親也沒有乘夜晚之便到我房間裡打我的主意。

當我驚魂稍定之際，我嗅到房外有一陣食物香氣。

我步下床去打開房門，首先看見的就是餐桌上放了的兩份早餐。

「醒喇？星期六可以瞓晏啲喎。不過醒咗都好，趁熱食早餐啦。」母親向我笑著，那真摯的溫柔，讓我肯定自己依然身處於「新界」之中。

我沒有回應她，只是徑自走到餐桌之前。

餐碟上，是一塊烘多士，上面塗上了厚厚的花生醬；旁邊是一份炒蛋，看起來滑溜得很；碟子旁邊還放了一碗牛奶麥片，單是其香氣也足以感覺到它的香甜。

看著這份可口的早餐，我習慣地先做了一件事。

當母親轉身走進廚房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智能手錶錶面上按動幾下，然後一枝銀針就從錶身中滑動了出來。

要知道，在我的世界中，每年的家居死亡個案中，有百分之四十就是死於慢性中毒的，而有百分之十則是死於急性中毒。

而銀針，就是最方便和最低調的自保工具。

雖然這裡是「新界」，但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並不介意花點功夫使用銀針來保命。

我熟練地用銀針先後點過每份食物三次，銀針上並沒有變色，說明眼前的食物安全。

一驗證到食物安全，我馬上將銀針收好，然後放縱忍耐已久的胃口。

我第一口吃下去的是炒滑蛋。

不是吧。

「新界」竟然有此等美食？！

我不可置信地吃了一口、兩口，感受著蛋白與蛋黃的完美配合，還有那八分熟的蛋漿在口腔裡的幼滑感。

我不得不承認，從前我在自己世界吃過的雞蛋，都是垃圾。

「搞咩啊你？轉個頭食哂份蛋？好肚餓呀？洗唔洗煮多份俾你食啊？」母親這時從廚房裡步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對於母親這麼假惺惺的建議，內心不期然地起了防範。

可是。

可是我的大腦卻反射性地控制嘴巴馬上吐出了一個「好」字。

結果，在這一個早上，我總共吃了五隻炒蛋。

我絕對相信，這是母親看穿了我喜歡炒蛋，而刻意利用蛋來增加我體內膽固醇，達致令我慢性死亡的方式。

這種柔軟而不著痕跡的殺人方法，是「新界」人專有的偽善。

為免被母親奸計得逞，我決定到外頭走一走，一方面增加一下運動量去平衡體內的膽固醇，另一方面也正好去認識一下「新界」的運作。

當我準備離開家門的時候，母親從廚房裡叫了一聲：「喂，去街還去街，記得四點好翻嚟啦！」

「翻嚟做咩？」我一愣，反問一句。

「你前日先應承咗隔離屋得仔陪佢去公園玩嘛，咁快唔記得？」母親用理所當然的聲線在廚房中答道。

照顧小孩？「新界」的我竟然會答應如此浪費時間的事情？

本來我想找個理由一口回絕，可是，我又想到或者這行為確實是「新界」的我的習慣，如果突然拒絕，恐防會惹來母親的懷疑。

因此，思前想後，我還是應了母親一聲：「記得啊，四點翻嚟啦！」

「新界」的旺角，確實是旺丁旺財。

遊人熙來攘往，車子塞個水洩不通。

即使這個旺角的景色跟我的世界有相似的感覺，但整個氣氛卻是截然不同的。

我一直漫無目的地在旺角一帶遊走，從女人街到朗豪坊；從信和中心到旺角中心。

身處在人群之中，我開始明白「新界」與我的世界最大的分別是什麼。

是交流。

在我的世界，人人低頭走路，人與人連眼神接觸也相當避忌；要是有人死盯著你，那就代表對方一定是在打你的主意。

可是在「新界」之中，男女生大方地在街上高談闊論，一老一少在街上相依而行，人與人的連繫比我的世界著實緊密得多。

人之所以會交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彼此信任。

而在我的世界中，所有的交流都是點到即止，恐防多說半句又會惹來對方對自己不利。

所以，若然一個世界失去了信任，也就會失去了交流。

而當一個世界的人互相猜忌，放棄交流，人便會成為空洞地存活的個體。

也就是，像我以前的生活。

「家用呢？」

這是每個月母親唯一會對我說的話。

若有其他說話，那就會是責怪的話了。

話說起來，即使住在同一屋簷下，原來我跟母親從來也沒有好好交流過。

也許，今早我與「新界」的母親，交流得也比我原來的母親多。

四點，我準時回到家中。

一打開家門，我看到一個明顯地過份吸收太多營養，早晚會死於糖尿病的小胖子正坐在我家的沙發上。

他一邊拿著薯片在吃，一邊正盯著電視裡沒營養的卡通片。

「阿廷你翻嚟喇？得仔一早就過咗嚟等你喇！」母親從廚房中走了出來，順手遞給了那個死胖子得仔一盒迷你版的朱古力奶。

嗯，又是「新界」人慢性殺人的技倆。

那個死胖子一聽到我母親的話，馬上將目光轉向了我，然後雙眼裡爆發出像是看到了厚切豬扒般的喜悅，然後從沙發上一跳著地，並向著我跑來。

意想不到的是，他看起來只不過七八歲，但跑過來的衝力竟然像一台電單車一樣，每步踏地，都傳來了地板的微震。

當我看著他的來勢，若然他借衝力向我施襲，情況絕不能低估。

我本能地以雙手握拳，暗地裡對準了他的咽喉和胸前膻中穴，只要他一對我不利，我就可以馬上出手使他倒下。

誰知。

誰知他竟然一把抱住了我。

「阿廷哥哥你終於嚟啦，我哋去玩啦！」死胖子將他的頭靠在我的腹上，同時也把他滿嘴的薯片碎黏在我的衣衫上。

我沒有出手有兩個原因。

第一，由於這死胖子力量大得驚人，被這小胖子環抱時，我雙手根本不能動彈。

第二，他的擁抱很暖。

「擁抱」，從來對我都只是一個動詞。

除了滿足身體需要，其他時候我都未曾與他人擁抱過。

因為擁抱，是一個你要將自己的身體全然交在對方控制內的動作。

實在太危險了。

可是此刻，當死胖子把我抱住的時候，我感受到一份肌膚之間的貼近，還有那份沒有間距的溫暖感。

原來，這就是擁抱的感覺。

我和死胖子一同走到公園，公園內早有不少小孩在跑動著，雖然每個人都戴上了口罩，但從現場的歡笑聲中，也能感受到這些小孩的喜悅。

而本來跟著我來到公園的死胖子，似乎已經發現到他的友伴們，所以轉眼已經離我而去了。

當然，對於不用花時間去理會煩人的小孩子，這也是不亦樂乎的。

於是，我隨便地走到公園的一角坐下，觀察著「新界」小孩子的生態。

死胖子融入了一群五個的小男生中，然後就興高采烈地與他們猜起拳來，不一會兒，這群小孩子在原地遮著雙眼倒數，而就死胖子則一臉緊張地跑向了反方向。

看起來，他們應該是在進行「兵捉賊」的玩意吧。

大概十秒之後，那五個小男生放下了掩眼的雙手，然後有規模地四散出動。

不出三十秒，死胖子就被其中一個男生揪著耳朵捉了回來。

當我以為這群男孩子準備再開始一場新遊戲時，他們卻好像吵了起來。

再過不多久，死胖子就紅著眼睛向我走來。

「阿廷哥哥，佢哋蝦我啊！」死胖子抽著鼻子向我走來。

「搞咩啊？死……」我及時將後半句的「死胖子」忍住了。

「佢哋又迫我做賊啊！明明講好輪流做㗎嘛！」死胖子傷心得兩眉下垂。

正當我要回答死胖子的時候，那群小男生卻在這時候走了過來。

「得未啊你？」其中一個皮膚黝黑，身型高瘦的男孩子扠著腰問。

「我…我唔想做賊啊！」死胖子低聲說，腳步悄悄地向我移近了點。

「你咁肥，俾人追下咪好囉。」另一個拉低了口罩，口裡叼著珍寶珠的男孩子說。

死胖子聽了，向我投來了求救的目光。

看著他的目光，我突然想起了一句來自我原來的母親的話。

「俾人蝦？你咪去蝦翻人囉！搵我做咩？」

母親一邊看著電視裡的「賽馬直擊」，一邊給予我回應。

「佢哋好大個，個個都蝦我打我…..」四歲的我，哭得滿臉淚痕。

「我生你出嚟，就係要你大個咗之後養我，你而家咁廢，我第二時點靠你養啊！俾人打就去打翻人，人哋惡就要惡過人！」母親正眼也沒看我一眼，繼續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視機。

「但係佢哋個個都大隻過我……」我聽了母親的責罵，內心有點害怕，但想起公園裡那些兇惡的大哥哥，又不期然地擔心起來。

「妖，又跑輸！」母親突然對著電視機大喝一聲，然後隨手拿起拖鞋擲中了我的面龐，並憤怒地說：「你個瘟神，一翻嚟就害我輸馬！你唔好講咁多，唔夠打再打到夠打為止，打唔贏唔好翻嚟，出街死咗去算吧啦。」

母親說著，一手將我推出了屋子，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我記得，結果那一天，我成功回到家中。

因為，我騙了那幾個打我的惡哥哥脫鞋玩耍，然後悄悄地在他們的鞋裡放了幾顆磨尖了的石子。

所以，當他們被石子刺得屁滾尿流之際，我就逐一將他們打個痛快了。

看著此刻死胖子的眼神，我記起了當天的自己。

「對住惡嘅人，你就要惡過佢哋。」這是我想對死胖子說的話，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宣之於口。

感覺上，好像內心有一道力量止住了我本想說出的對白。

我只是將死胖子拉往我的身後，靜靜地看著眼前這群男孩子的動靜。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男孩子舉起手來。

「得仔次次都肯做賊咁好，你哋唔好蝦佢啦！今次我做啦，一人一次公平啲！」

這男孩子一說出這話來便起步跑去，而其他男生連隨死胖子馬上一同用雙手掩著雙眼，開始大聲倒數著。

看著一切的發生，我突然明白自己剛才內心的反應了。

我的內心在等待。

它在等待「新界」告訴我，這個世界跟我本來世界不一樣的法則。

在我的世界裡，邪惡是唯一的可能性，所以沒有最惡，只有更惡。

可是，在「新界」裡，除了「邪惡」，人們還可以選擇「善良」。

這是一個有選擇的世界。

離開公園時，死胖子帶著一身臭汗，其臭氣堪比我原來世界的維多利亞港。

正當我內心仍在嫌棄著死胖子的時候，一隻濕漉漉的粗手卻突然拖住了我。

這隻握起來肉感十足的手，當然是死胖子的。

「你搞咩啊？」我一邊討厭著他充滿髒汗的手，一邊也未能適應這拖手的親密感。

「廷哥哥你真係好。」死胖子沒有留意到我的不悅，逕自堆著肥肉地笑著。

「吓？」這是我人生頭一遭被稱作「好」。

「頭先我俾班朋友逼嘅時候，你突登拉我去你身後面喎，你保護咗我啊！」死胖子傻笑著說。

不對。

我並沒有做什麼好事，當時的我，只不過是尚未想到對策，所以才錯手將死胖子往我身後一拉。

我絕對不是為了幫助他所以這樣做的。

「廷哥哥聽日陪我再玩過，我鍾意同你玩。」得仔繼續拉著我的手，與我緩緩地前進著。

我沒有回應他。

我只是默默地感受著，內心中那股被稱為「好」之後所激起的異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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