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Flycation呢件事真係咁簡單？》 - 外傳《惡之五日談》---五、阿鼻

高處不勝寒。

此刻的我站在「帝京酒店」的頂樓，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涼風，內心卻沒有感受到多少寒意。

或許是因為，我從來都是與寒意共存的人吧。

當我連殺人的一刻也不感心寒，蕭蕭夜風又怎能令我生寒呢？

風雖然不寒，但透過在風中吹送而來的些微冰冷感，我能感受到原來的自己正漸點在我體內重組著。

身在「新界」的這段日子裡，我差點就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身份。

我忙於在家裡與母親進食早餐、不時與得仔到公園玩耍、甚至作為老師的身份教學過好幾天。

忙碌而充實的生活，讓我以為自己確實就是「新界」的周渡廷。

直到今晚就枕之前，時空探測的警報器突然響起。

那一刻，就似催眠被解開一樣，我才完完整整地想起自己只不過是在偽裝的身份。

身份被喚醒的一刻，思維也瞬間與往日的大腦接軌，腦袋清晰地指示著我如何裝作平靜、迷暈母親、潛逃離開，以及來到「帝京酒店」佈局。

母親此刻正昏倒在我懷內，意義上她正被我脅持著，但動作上她卻是被我擁抱著。

不論是在我原本的世界，或是現在的「新界」，我好像也從未擁抱過母親。

即使她現在昏迷著，但這擁抱的感覺，卻依然為我帶來異樣的親密感。

我放眼望向旺角的夜景，霓虹燈與街燈依然明亮奪目，並不如我原本世界裡宵禁漆黑的黑夜都市。

我知道，「善界」的追兵將要來到。

他們有多少人，我不知道；

到底我在酒店房設下的毒計能使多少人倒下，我也不知道；

這會是我最後一次看著眼前這片美麗的夜景嗎？我更不知道。

我毫不否認，我喜歡「新界」。

除了它比我原本的世界更適合人去居住之外，更因為這個世界，是一個有選擇的世界。

一個可以選擇「善」「惡」的世界。

雖然我相信，在「惡」的面前，單純的「善」是沒有作為的。

就像是得仔的婆婆，即使當天我將那群惡人趕走，但也阻不了隔天地產公司就派人來正式將她的房子清拆。

可是，這個世界不只有「惡」。

在這個世界裡，還有「善」的存在。

即使我不選擇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但是，至少我的生活不必提心吊膽，處處防範。

作為一個本性邪惡的人，在有善良存在的世界當中，幾乎是無往而不利的；但是當我選擇不以「惡」待人的時候，我也同樣能夠享受到快樂。

因此，當「善」「惡」兩者都成為生存中可行的選項時，我發現人生的樂趣比我想像中多。

正當我尚在思考之際，我聽到了門打開的聲音。

我知道，是「善界」的周渡廷來了。

一瞬間，我體內的惡意也回來了。

我知道，若然我要安然地繼續留在「新界」，我必須殺死「善界」的周渡廷。

即使殺不死他，我今天也必須從這個地方全身而退。

天空就在這時候下起毛毛細雨，讓場面更添幾分淒冷感。

「善界」的周渡廷終於來到我的面前。

比起之前曾經在我的世界失手被我捕捉的他，現在的他眼裡多了一份擔心，但堅毅的感覺仍是半分不減。

這正是我討厭他的地方。

我討厭，「善界」人時刻懷著希望的眼光。

因為在我的世界裡，從來都不存在對未來的希望，只有拼命地為下一刻繼續生存的算計和擔憂。

「善界」的周渡廷開始與我談判，在言談之間，他比我想像中對我手中的人質更為上心。

也許，這就是他泛濫的善心的軟弱。

因此，我開始針對我手中的母親向他提出交換的條件，而我感受到，他內心正蠢蠢欲動。

如若他能答應我的條件，我今天至少能全身而退，而且也能獲悉「善界」科技的機密，整體算來是沒有半點吃虧的。

就在我期待著「善界」周渡廷答應我的要求時，我褲袋中的時空探測器卻震動了起來。

由於我眼前看不見任何變化，所以我馬上就知道，一定是我背後出現了什麼人。

果然，當我將全身的感應能力集中在身後的時候，我清楚地感受到背後有著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想不到，「善界」的人也擅長暗算。

可惜，他們太笨，竟然沒有從剛剛讓我從家中逃脫的失誤中學習。

可惜，他們的惡與我相比，修行還遠遠不足。

在兔起鶻落之間，形勢就變化了。

我變得更有利，人質也變成了兩個。

這幾天以來，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善」「惡」到底是天生的，或是一個一直存在的選擇？

確實對我來說，「惡」從來都是我出生以來的唯一選擇。

可是，當我來到「新界」之後，即使此地仍有惡人，但面對此地的母親、得仔，我卻總是難以用「邪惡」的心來算計他們。

他們的存在，不期然地讓我想到，會否其實我原本世界的每個人內心中也存在著不選擇「惡」的能力？

會否在許久之前，我原本世界的人，其實也曾經彼此以善相待？

提到選擇，再想到我手中的兩個人質，我突然就想到了接下來的行動了。

我想知道，「善界」的人在極端的情況之下，將會如何作出「善良」的選擇。

所以，我將手中的兩個人質都推向天台的邊緣。

我看見，「善界」的周渡廷連兩唇也在發抖。

他緊張了，卻別無他法。

而我感受到自己在笑，開懷地笑。

因為「善界」的他，即使樣貌跟我一模一樣，但他從來都未經歷過我這般毫無選擇的人生。

也就是，「生於世上，就只有選擇與惡為伍」的人生。

「惡」是好的，因為它能壓倒「善」，為自己取得一切好處。

可是，「善」也有著「惡」難以取代的好。

我想起得仔牽著我手的畫面。

我感受著此刻在我懷內作為人質的母親的溫暖。

這些因「善」而帶來的感受，我在原本的世界裡從來未曾體驗過。

因為，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要比邪惡的人更邪惡」。

我的唯一選擇，就只有變得邪惡，再邪惡，更邪惡。

我看著「善界」周渡廷緊張而無力地跪倒在地，我內心湧現了一股前從未有的爽快感。

「善界」的人啊，你們天生實在太幸福了。

因為你們從未感受過，沒有選擇的苦。

所以現在，就好好感受一下，無論作出什麼選擇都只有死路一條的絕望吧。

「善界」周渡廷尚未作出選擇，我內心其實清楚知道，雖然我手中有兩位人質，但我根據計劃，我必須殺死殷琳。

只有殺死殷琳，「新界」才不會出現「少了一個殷琳」的問題，同時也填補了我一怒之下在我的世界裡殺死了我的女友的過犯。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同時感受到，自己並不希望將手中的母親推出天台。

原因，我也說不清楚，或者，是因為我仍然希望未來可以吃到她所煮的炒蛋？

無論如何，即使「善界」周渡廷未有答案，但我的心意已決。

我笑著，一手捏著殷琳的脖子將她拉到矮牆之前，對「善界」周渡廷說：「不過順手話聲俾你聽，其實無論你點揀，我都會殺你條囡，唔係咁，計劃就會唔完整。所以，I am so sorry。」

殷琳，就這樣被我推出了天台。

殷琳在身體離開天台一刻，手還是向我的方向伸著的。

嗯，不對。

殷琳的手並不是伸向我的。

因為就在下一秒鐘，意想不到地，「善界」周渡廷也往天台外躍出。

這就是「善界」之中，所謂「同生共死」的愚昧想法嗎？

我沒有空管這對亡命鴛鴦。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將母親從天台的邊緣拉遠了一點。

誰知，就在下一秒，我感受到褲袋中的時空探測器又開始震動了。

當我尚未及作出反應，一股千斤之力就已經急墜到我的身上。

我整個人被壓倒在地，但我也順應本能地翻過身來，我驚訝地發現壓倒我的人竟然是上兩秒才從天台一躍而去的「善界」周渡廷。

我不管身上的疼痛，掄起拳頭就往他的小腹上連番攻擊。

小腹乃是身體上柔軟之處，自己特別受力，所以「善界」周渡廷一吃痛，控制我的力道自然也稍為放鬆。

我趁機滾到一旁，同時感受到拳頭上的劇痛。

我低頭一看，我的手掌已經滿是鮮血。

看來是剛才急於脫身時用力過猛，讓我被玻璃刺傷的掌心傷口再次破裂了。

此刻的我混身是傷，而手上的傷令我也不宜戀戰，所以我馬上打量環境，尋求脫身之法。

而在這一瞥之間，我留意到母親已經落在殷琳之手。

母親，平安地在殷琳手中維持昏迷的狀態。

不知為何，看到此情此景，我竟然感到略有心寬。

這時候，我已跑到天台的大門前。

而「善界」周渡廷也在這時候趕上，正好攔在大門之前。

為什麼？

明明我本來就是控制大局的人，怎麼到最後我卻成為了落荒而逃的人？

明明我就是生來不公平而沒有選擇的人，怎麼上天依然不公平地讓我在佔盡優勢之下遭受翻盤？

我看著眼前的「善界」周渡廷。

無論雙眼的大小、眼眉的寬度、甚至是皺眉的樣子都是與我一模一樣的。

為什麼我注定要成為遭受不幸的惡人？

如果他生存在我的世界，我肯定，今天被追捕的惡人就會是他。

「你要記住，今日我俾你捉，唔係因為你比我好，而只係你比我好彩。我唔係惡人，我只係一個咁啱生喺『惡界』入面嘅你。」我緩緩地說著。

我並不會認輸。

我落敗，只因我生來的世界不及「善界」周渡廷的好。

「你錯喇。『邪惡』，永遠都唔會取代到『善良』。而『善良』嘅存在價值，亦絕對比『邪惡』高好多好多。因為，『善良』嘅存在，係由人最單純嘅希望而來嘅……喺呢個地方，我哋除咗『欲望』，仲有『希望』。而要達成『希望』，人就必須用最單純嘅心待人，同心協力。因為咁樣，『善良』就會誕生……即使『邪惡』一時間蓋過『善良』，但係只要呢個世界依然有希望，呢個世界就可以繼續有『善良』嘅存在！」

希望？

我原本的世界，根本不存在這個詞語。

我的世界，只有絕望。

我想起小時候被我殺死的父親。

我想起那個被我放火燒掉書包的同學。

我想起那些鞋裡被我放滿碎尖石的惡哥哥。

我想起被我壓倒並分屍的殷琳。

他們的眼神，都是絕望的。

但我同時記起我自己的眼神，其實同樣是絕望的。

當我傷害和殺死那些在我生命裡留下傷痕的人時，我也抹殺了留下希望給自己的機會。

每殺一個人，我都在重複地告訴自己，只有傷害他人，才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

所以從小而來，我都堅信「要比邪惡的人更邪惡」。

當「邪惡」有了開端，人就會一直邪惡下去，用邪惡來好好自保。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不再相信他人會有改變，所以便不再對他人抱有希望。

這就是絕望。

可是，「善界」周渡廷卻提出了「希望」。

他所說的「希望」，就是在剛才面對兩難，看似沒有選擇的時刻，奮不顧身地往外一躍的信心。

因為他相信改變，所以他情願犧牲和放心一搏，藉以換來眼前希望。

「惡」確實可以讓人事事搶先，保護自己的優勢。

但「善」偏偏就是不介意落後一點，犧牲一點，去換取價值更大的希望。

我想起得仔，不介意每次「兵捉賊」遊戲都願意先扮演賊人，所以才換來了之後有朋友願意為他挺身而出。

我開始混亂起來。

為什麼有「善良」才能有「希望」？

為什麼「希望」值得用犧牲自己來交換？

為什麼自保的「惡」比不上「善」所帶來的希望？

就在我的腦海被思緒所佔據的時候，我看到眼前的「善界」周渡廷稍有分神。

我的身體本能地作出反應，向「善界」周渡廷疾撲而去。

「善界」周渡廷卻以非凡的反應避過了我的攻擊，然後向我揮出一記重拳。

我感到自己的雙腳離地了半秒，然後仰天倒下了。

癱倒在地時，我望到漆黑一片的夜空。

是夜無星，但我卻從夜空中看到了一個人。

得仔。

我想起了兩次阻止自己告訴他「要比邪惡的人邪惡」的人生道理。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內心竟然要阻止自己。

但直到現在這一刻，也許是多虧了「善界」周渡廷的一拳，我的腦海也變得一片澄明。

所以，我終於有答案了。

在我內心的深處，原來我不希望得仔像我一樣，陷入「以惡報惡」的死局之中。

在我的世界裡，「惡」確實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所以「要比邪惡的人邪惡」是屬於我的金科玉律。

可是這套並不是「新界」的生存法規。

得仔的世界，是有選擇的世界。

如果他學會了「要比邪惡的人更邪惡」的一套，他將會失去選擇「善」「惡」的權利。

這也是為什麼，當他準備用玻璃插傷那個壯漢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他的攻擊。

因為我知道那一擊若然得手，這或許就會打開了他內心中「邪惡」的入口。

當得仔信奉了「惡」為唯一手段，他將會有更多理由行惡，以「惡」去處理問題，以「惡」去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卻逐漸失去選擇「善」的自由。

在我的世界，「善」是必然的愚蠢，「惡」是基本的生存之道。

在我的世界，因為明知道即使以善待人也不會得到好結果，所以我總是有合理的理由行惡，父親偷錢、朋友欺負、女友背叛，每次行惡都是為了報復他人的惡行，避免自己再受傷害。

但在「新界」，每一個行動背後都存在「善」或「惡」的選擇，而善惡背後也沒有明確的因果。

因此每個人也需要為自己的行動負責，沒有人需要被迫行惡，也沒有人需要規定行善。

善惡選擇，就是一種自由。

我想保留得仔那天真的眼神。

我想保留得仔尚可以選擇「善」或「惡」的自由。

想到這裡，「善界」周渡廷已騎到我的身上把我壓住，我同時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電流通過了我的身體。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機能開始逐步麻痺和休息。

當我雙眼準備闔上之際，我看到夜空中的得仔彷彿開口說了一句話。

「咁我應該點做人啊？你呢，廷哥哥，你會點做人㗎？」得仔用好奇的眼神望著我。

當天我沒有回應他，而之後我也沒有回應他。

可是，我現在終於有答案了。

「要比邪惡的人邪惡，要比善良的人善良。」

如果有一天我能再遇得仔，我會將這答案告訴他的。

外傳《惡之五日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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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惡之五日談》---五、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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