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師 - 分篇貮貮及柒肆－七四 02.　ＩＶ

她往日總是不離身的黑色打火機。

在那麼久之後終於被掀起了蓋子，即使主人不在仍安靜消化授命提供服務。

熱和光在紙張的一角漫延。

手一甩、那乾燥的烈焰馬上擁抱接觸到的相類材質，囂張地擴充領土，受滋養的穩固燃燒下去。

自私的完全沒顧慮那滿臉潮湧的人半點感受。

──火勢蓬勃的咆哮及北風助興的呼嘯甚至掩藏掉了她蹲下嚎啕大哭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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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THE LAST three WILLS

　進入咖啡廳原本衹打算買個提神飲料。

──怎料在拿到輪候號碼的當兒、外頭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孔雀於是呆滯地望著景致都變得朦朧的街道，轉身找著個安靜貼近牆壁的位置坐下。午間小區的活動很懶散，除了巧零；半小時過去，店裡衹有三名閱讀的老人。

半小時後。

雙份奶精的咖啡已經不香了，由於都冷卻得差不多。

金髮因主子的動作完全停歇而繼續維持一致的披散弧線形態保護其之下毫無生氣的蒼悴。僵固得似乎連呼吸都缺席，她委實沈澱在落地窗另一頭的雨勢及收音機主播柔和的聲線。

四十八分鐘。

推門的提示叮噹響徹此封閉的空間。一名面孔相貌在小區內非常稀罕的正裝男子，要了杯黑咖啡。

「你好。巧零小姐。」

金的條段雕塑旋即解放成了瀑布全然流瀉皮革外套包裹的胸前。

那高䠷的身影在她坐的角度看是更甚的龐然大物。留著整齊的偏分頭，狹長的眼睛，剛硬的頰骨線，及那比較下去根本印象相反的謙卑表情。…

「──你、是菖蒲…先生？」

「很榮幸你記得。這能省卻介紹的時間。」

他說著，擱置公事包於桌腳，邊按衣襟坐好。把咖啡放至右側，才伸手進大衣的夾層，拿出一個黑的長信封遞至巧零眼下。

「這是給你的。」

疑惑重重的這場景人物和不明的信函，令她一時三刻不懂提起精準的問題。猶豫四秒，始終接下，果斷地打開。

「『引渡特許』？……而且是…廿三年前去世的──夫婦？…」

「兩位的遺體，很可惜地並不完整。當家始終不擅長這方面的搜索，但短時間內儘了最大的努力，全部的骨骸就衹欠前臂及小腿。」

「What the hell are you talking about?」

整個身子傾前兩手抓住了小桌的左右邊緣，她那孔雀的耐性見底，沁漏著威脅地截止自顧自說著故事的不速之客。

之於每天的任務是細心照料主子的菖蒲，他的耐性及脾氣均深不可測。再者，這屬主子派予的一項工作，專業的他並不受對方的態度動搖。

更何況，他早被提醒過得花點時間去解釋。

「巧零小姐。」他垂眼，企圖考究帶出消息的語氣、字彙及鋪陳；卻回到來這裡之前令他曾多番否決修飾的結論──長痛不如短痛，遂很快繼續說話，「這兩位，是若澄小姐的父母。」

反觀被拱手塞下一枚炸彈的彼等。

呼吸立刻給嗆住，心臟的血液在她知覺的時候，早紛紛四逃。

「等、等一下…──」

「這是當家達成某前提的附帶效果。」

「攸存…？」

「當家知道你一定下不了手，所以用了自己的方式去做。」

資訊太多了。

巧零運轉邏輯的齒輪統統卡住，她攏緊眉心閉牢眼皮，雙手握成拳頭；敦促腦袋工作、消化菖蒲方才的句子，未幾，她一臉恍然大悟的望向他。

記憶猶新在她的一個問題。

「　為什麼你非得要跟她再對話？…　」

那般理所當然的、近乎懷疑箇中必要性地帶些兒怪怨；也許並不在常人角度出發的沒頭沒腦，也許，屬經驗積累下來的，甚至未及思考的脊髓反應。

所以。

在她過往的「降神」，邀來靈魂的同體，資訊統統都是透明的嗎。

「她全部也知道吧，菖蒲先生。」

「關於這點，我並沒有立場去確定。然而，根據當家對古老力量的掌握及那次『降神』的時間推斷，必須契合度極高才夠成就。」

一手捂住額前，巧零內心湧出難以拆解的無奈，不知怎地得悉她暸解那當兒的一切，竟然會如此鬱悶。

可惜這並非斟酌的時機。巧零旋即被更重要的前提致霎那的惶恐，她的孔雀圓瞪，整個身子湊近了菖蒲：

「攸存做了什麼？『自己的方式』指的是何事？」

令她緊張得驚懼的源於這陣子被一未完的委託困擾著。

那個人的遺願。

同歸於盡的覺悟──

「菖蒲先生，若澄要我去做的，是跟殺人沒分別的活。」

「的確。聽當家的說法，是匯款給早洽商好的殺手，去剔除謀害其父母的，兩位女士。」講著他低頭欠身，去挪在桌下的公事包，「巧零小姐。相信你這陣子都沒心情留意新聞吧。」

這回他掏的卻是一份平常不過的報紙。

巧零費解的向他擠了擠眼睛，當事人遂直接把那未打開的本日頭條推到孔雀色澤前──標題粗體的大大寫著：「弒弟女魔頭姊妹倆廿三年後遭揭發　罪行逾三十宗　今晨問吊」。

弒弟。

姊妹倆。

廿三年後。…

相關的重點字彙彷彿鎚子敲擊著腦袋，雷電在頭殼內交響，不可置信漸漸爬上五官，繼而石化她的知覺。

「除了把若澄小姐的父母帶來，還由於當家的吩咐，吩咐我確保處決有如期地執行。」

完了嗎。

完了。

完了。…

那個困擾著讓她承受著相類夢魘的沈重遺願，在這毫無實在感的情況下被解決。

孔雀內驚濤駭浪並未懂得平息，她花了整整五分鐘去安慰激烈的脈搏，勸導自己走出那時因怎麼都下不了手而彷彿給監禁永久掙扎的牢獄之中的絕望及恐懼。

然後，終於。

她張開嘴，吐掉龐大的一口負擔。

「所以…。這真的，結束了。」

認知的剎那，巧零被一直捏緊的心臟得到解脫，胸腔的寬暢教她對沈重的雨天有著不一樣的感受。

雖然箇中仍有不少亮眼的疑惑及想確立的細節，但睡眠不足的巧零當兒沒再多的精神去追究，放鬆的瞬間她馬上受疲憊侵吞，思路整個滯延。

「關於遺體請等待靈協的聯絡，當家也吩咐我必須傳達，這事靜女士前後完全不知情。」

那個最初抱持執拗反對態度的人。

不單再出手解救了自己，處理更完善得不存在漏洞。這、她該怎樣去道謝呢。

連同那時候的任性，她又該怎樣去道歉才對。

心細的菖蒲察覺巧零的表情變化，剛好轉的臉龐半分鐘間向著雨景的緘默地出了神。他體諒她需要時間去消化一切，遂決定不作打擾，「那麼，至此我的工作已經結束。再會，巧零小姐。」

「菖蒲先生。」

帶著冷咖啡的他回首，盯緊那沒由來地急遽，從座位站起的人；彷彿被千言萬語堵塞喉嚨，孔雀僅焦慮的怔怔對方所佇足之處，抿緊的嘴唇艱難吐露的，卻沒多少內容：

「攸存，還好嗎？」

面對這根本可以客套打發的問題。

──菖蒲腳步轉向，全身正朝巧零；選擇老實、嚴肅傳達資訊：

「巧零小姐，這點從來沒有人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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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一時之快而努力，為一刻之苦而終結。

眼看著無常，那些生老病死，那般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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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相關人員。我等著好了。」

「啊…那、行。」

七輛車份量的警笛呼嘯著劃破清晨的空氣，重重圍堵一個大宅的庭園。那天早上，執法的一干人士把住在此逾廿戴的倆女性以她們驚訝受指控的三十四條罪項，逮捕歸案。

紅調跟隨被銬住雙手、黑布袋蒙面的兩人不足一分鐘，覺得近來已經付出太多情緒的她，選擇靠後閉目養神。

接著再不足半分鐘。

她帶同給什麼打中的錯愕表情，從車座彈起、果斷地開步衝向大宅。

採證的人一見剛剛還表示置身事外的她出現，紛紛面面相覷；互相交換無聲的類感詫異的同時，看著那年輕的東方臉孔急遽地找尋著什麼。

奢華地佈滿大理石的冰冷宅第內，點綴著獸皮、象牙、防腐處理的虎頭等震撼的裝飾，蔑視生命的行徑，形成被困的負氣場，但、這些皆不屬能叫得動她的力量。

這裡。

有更過火的。

什麼，更可佈的……。

廳堂左方那潺潺的流水機關伴，一雙美麗的鍍金男女天使半身雕像正捧著巨型貝殼，接著往下的清泉。

人員忙碌的身影即使再窒礙視野，那呼救的感覺強烈得沒辦法忽略。

世界上果然就衹有人，能夠理解並做出如廝殘酷的事呢。

她的手無勁的垂貼兩旁，緩緩走向乍看來是死物的工藝品前小心跪坐，紅調怔怔沁漏不可言喻的費解及無奈。

「攸存先生…？」

「把這個搬回去然後拆開，可以嗎？盡量小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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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每時每刻摩肩接踵的無常。

明知不能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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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主垂憐。阿門。」

早禱結束的三分鐘後。

教堂內的人熙來攘往地腳步不一地離開，過程卻異常平和安寧的，僅僅傳出由輕微的交頭接耳及衣物碰觸的細碎編織的溫柔背景聲。

在那之中有倆不尋常的動向。

一邊屬沈穩不移的夫婦正專心繼續禱告。另一邊則與朝大門的人潮背道而馳，淡金的長髮穿梭逆流，往內深入。

確立了要找尋的彼等，她卻佇足不前。

因為。

快要三年了。

背影光看著都較印象中瘦弱，他們似乎不比自己過得好。有一剎想要就此轉身，但憶及這大概是能親自做妥的、答應了的唯獨事件；她遂迫使腳步及心理統統衹顧前進，不得退縮。

在此任職多年的神父慣例性收拾早會的細軟，並分心眺望那從一個時間開始便總逗留並繼續禱告的夫婦倆。

唯這次、終於──

他定睛得甚至擱置了手邊的工作。那金色的長髮映照彩繪玻璃窗透進的陽光，很是絢麗。她等待著，直到夫婦抬首，全神、傾注。

「巧……」

驚喜的語氣及表情並沒有什麼好值得悲傷的。

她一看著忙不迭上前的兩人，視野不禁朦朧掉。是記起昔日簡單、膽小又懦弱的自己了嗎？她受百般呵護的過去，似乎當下衹夠在這找著痕跡。

她所希望珍重的零星，她必須振作用力──

張開雙臂接受擁抱的頃刻，久違的熟悉氣味令眼淚泊泊崩潰，她遂放下艱鉅的堅韌，放任出聲發洩。

「歡迎回來，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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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是重要的人。

無悔地能三番兩次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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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舊的火車在行進時不斷帶同長期辛勞工作的部件，規律地藉雜音展示抱怨。

臉朝窗外雄偉的山脈、寬廣的平原及整齊的田野景致，她的左手緊緊地成拳；最後一望列車即將穿越隧道，她的眼簾就毫無預警地垂了下來。

須臾。

那些叨叨的抱怨合集倏的安靜。令她一度懷疑行駛停止了，可是經過路軌的顛簸的感受卻依然維持著。

紅調於是重新接收影像，悠悠地眨動睫毛。

一下、兩下──定神在對面彷彿憑空出現的身影之上。

環境有點太光。

使那煙灰的髮都要發白，跟肌膚的界線變得含糊；這彼等於她允許的狀態中，當前僅僅限制於覤見嘴巴以下的存在。

「我沒有很多時間，是吧。那就──謝謝你，找到我的父母，完成了我的遺願。」

「不算什麼。」

淡淡的應答，紅調撇開，不去注意對方的任何一部分。

理論及經驗上告訴她，這般的沈默再延展多些，此交流的狀態就會馬上結束。何況，「她」的本意該衹是來道謝的。

「巧那邊，謝謝你沒讓她……唔，也許，這不是我該涉獵的片面。」

「…什麼？」

明明一早設想推辭或促進話題儘快結束，她不爭氣地很自然的接了下文。

「我知道我是一切的元兇，所以更沒資格講些什麼。雖然，當初不肯離開的原因是怕巧承受不了現實最後像我一樣自殺，唉再解釋大概越描越黑了。就算到死了我做的決定亦沒多少是對的、那……我似乎是要道歉？」

「遇上那些事也不是你求來的，至少我沒怪怨你。何況，這是工作之一…」

「最初的降伏是工作。但到現在？即使靈魂再殘缺，都難被你這樣打發。」

她終於不住抬頭，視線彷彿要望穿對方，「那你想？」

「I know you care for her.」

那用力吭氣的呢喃比清晰的說話更刺耳。抑或是由於內容，本來混沌的情況，竟讓單單的一串字彙梳理好。

心臟彷彿、漏掉半拍。

該快矢口否認指控。

該怎麼樣重返原狀？

不該。

最不該是、做了降伏黑氣後的所有工夫──…

「No come back?」

肌色接近透明的連同那張薄唇難以分辨位置，然而這刻，她清楚看見微微向上的弧度。

「這並不關於『我』或『她』。」

「意思？」

猶豫半秒，她呼了口氣。後續的剖析大概光依靠聲音是不足以讓對方信服的，遂終究決定放寬接觸，遂把下頷抬得比之前都高；為著、一睹那藍色的海洋：

「我不能跟任何人在一起。」

蒼皚的臉龐把那難得真誠的表情刻劃在其所剩無幾的靈魂之中。在下一句應答登陸她的鼓膜前，對面坐位的身影經已離席。

「她沒有你想像中脆弱，這點你必須給予百分百的信任。」

眼睫受驚般地抖顫著翻開，回歸伴隨火車囉嗦的老舊部件抱怨同時，仍穿越著隧道的過程令窗外的景致漆黑一片。

攸存低頭，放鬆了一直握住的手。

內裡的晶石碎塊大多已成了啞寂的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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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披荊斬棘後再頂戴名為黑暗的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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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難過的時候，一定記得找我們，好嗎？」

「打電話也行，衹要你方便。」

「嗯。」

深色制服的一列乘務人員互相鬧笑地經過她坐的長椅前。

在視野清空之後，靜看到那三人的身影相擁重疊良久。至放開，兩位年長的向著自己的方位；行了個他們不熟悉的鞠躬禮、惹得原本明目張膽偷窺的靜急忙站立，回予類似的動作。

「要嗎？媽弄的白巧克力餅乾。」

說著她自己打開包裝吃了起來，一塊啃完含著第二塊，才遞過來像逗動物般地輕拋袋子。

靜本低頭望著餅乾，那之後的不經意一瞥讓她倏地滯留自己的思緒之中、發察的事物教她甚至發展成明顯的驚訝。

不屬於巧零的土褐色皮革外套，包裹的身軀作為老師的不單知道並十分清楚根本毫無長進，可是現在穿起來竟奇蹟地如此合稱。淡色頭髮稍長的瀏海下掩藏著的孔雀，不諳是否由於冷白的燈光而偏藍。

在那之中。

──或許是她的妄想，不過，的確地讓人窺探到遠方的海洋。

「老師？」

看得透表情輕微起伏蘊涵的內容。現在的她不急著拆解，懂得小心地包容，斟酌好適量地以淡寫帶過。

「啊，一塊好了。」

自己的飲食習慣對甜點避忌，久而久之變得受不了；不知怎的，這她喜出望外地還覺不錯。

「父母說什麼了嗎？」

「嗯，到埗報個平安的。」

「白檀呢？」

「那小子滿乖的，沒彆扭。像之前你講，中轉時乘靈協專機便會見到牠了，沒什麼好擔心。喔……」瞧瞧行動電話上的時間，再抬首閱讀大螢幕的航班資訊，果斷的站立提起兩人的包包，「可以辦登機了。老師，證件呢？」

她才遞出護照，金髮的一拿便轉頭、擅自打開查看長輩照片的舊貌，不客氣地竊笑著。

終於，熬過了三年。

那時在醫院記憶猶新、她失去伙伴的空洞自責模樣，是三年前的事了。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花了多大的努力和勇氣、她能振作至此；當中，還有排山倒海的痛的苦吞沒了嗎？

好不容易康復的她。到了那更嚴峻的繫師本國，自己夠保護她幾多呢。

「老師，我不會有事的。」

──學習著誰給予過的安全感，嘗試把精神傳承下去。

定神的瞬間她在看著自己。

伸出的手摸在肩頭，往旁下滑些許至後臂停留。這屬於誰的熟悉動作，簽名一樣刻畫個性的習慣。

金髮下沁漏疲倦的臉平穩一秒。

接續彎腰、不顧行李深深的鞠躬誠懇行禮：

「請您、再多多指教！」

她、仍然是她。

莞爾從鑲嵌孔雀的素淨五官間洋溢，迅速感染那本來滿腔鬱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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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個人生來都擁有的力量。

我們每人每日都受這種力量的鼓勵，繼續走下去。

我們每人每日每分每刻也就那般的存在著。

沒有特殊力量的人。

承擔特殊力量的誰。

統統，零條件擁有無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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