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 - (八) 她的名字好像是雪。

仍然是寂靜的夜深，俏俏流去的是光陰。

意識有點朦朧，楊堅拿起桌上的杯子，打算自酌一下。

當壺中的酒一點一滴地注滿那白玉酒杯時，杯中漸漸滲出一縷一縷的白煙。白煙瀰漫著廂房，竟溢著一絲絲的水仙花香。

隱若從白煙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楊堅感到異常的親切，份外的熟悉。

她的輪廓逐漸清晰，也許他的人生中或是塵世間只有這女子的面容不是朦朧總比清晰美麗。

或許凡人也只會相信肉眼所看到的，楊堅也不是例外，但陪著這冷豔面容出現的仍是幽幽的水仙花香。

煙霧過後，她已經坐在楊堅的對面，仍是白衣素服，飄柔深藍的秀髮在室內更見貼服，輕柔。

她話不說半分，纖纖玉手提起了其中一隻白玉酒杯遞給楊堅。

「無奈只有白玉酒杯成雙成對……」

雖然貌美年輕，甚至帶點稚氣，但這句話卻沒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感覺。

「雖不知姑娘從何而來，亦不知是何方人仕，但你我今朝有幸相遇，何不趁此良晨暢飲一回？」

意識仍然有點朦朧的楊堅竟有此不情之請。

「良晨？何良晨之有？」

楊堅打算喝下那口酒才回應，那口酒的味道不怎麼特別，不是特別辛，不是特別烈，不是特別可口，不過那口酒卻是特別冰冷，冰冷由口腔慢慢滲進體內，腦中泛起段段回憶，段段不是屬於自己的回憶。

眼前景象稍一朦朧，雙眼一閉一張，室內的伊人竟轉變成湖岸，一幅風和日麗的湖岸，山色湖光，瀲瀲波紋，灩灩浪痕。兩旁伴著依依的垂柳，不是靜止的依依，而是隨風輕曳，漫拂映於楊堅的眼底。

文人總愛融情入景，而明媚的湖景應配合怎樣的情？

這樣的景致惹人想像，想像儷人一雙泛舟湖上；然而，這次的儷人亦有一雙，卻不是泛舟湖上。如此美景當前，他們正在奕棋。

女的一面稚氣，輕衣素服，不假思索的下著每一步棋子，是冰雪聰穎得不消半秒已能洞悉棋局，還是……

她面對著的是五官端正的男子，戴著綸巾，年紀雖輕卻老成持重，氣宇軒昂又帶點書卷味。他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棋盤上的局勢，卻表現淡定從容，輕撥手上的羽扇。

一轉眼，下子的機會又回到女的手中，纖纖玉手把棋子夾於食指和中指之間，看似十分專業。

突然，那年輕男子伸出右手柔柔的把那玉手握著，那顆棋子從女子的手中滑落至桌上。

「不要再下了，你我棋藝相差的太遠，為何要建議與我對奕？」

句中單字看上去帶有責難之感，事實男子在說這句話時的語氣份外體貼。

滑嫩的玉手被觸碰，冰冷的手忽然感受到親切的體溫，女子不知所措，不想中止這窩心的接觸，面對深情的眼神，又不知如何回答，心中開始有點小鹿亂撞，七上八落，不知如何是好，臉蛋漸漸熱燙起來。

「因為……因為你喜歡下棋嘛…」

看似平凡的八個字於這一刻對這一個女子彷彿是要一個天生有言語障礙的人說話一樣困難，只是這八個字，已經足以今她心跳加速，面頰熱呼呼的，有點快將融化的感覺。

男子的雙眼仍是專注的望著這女子，沒有一刻離開她的雙目，他面對著這害羞的一個女子，其臉上的顏色由粉紅變為緋紅，再變為深紅，眼神閃爍不敢直視，心中自覺其可愛之處，情難自禁。

「只要與你一起，做什麼也…沒相干…」女子緊接說出這一句，心中卜通卜通地跳著，只覺空氣突然稀薄，呼吸漸漸急促，頭昏昏的，整個人快要被那手中的體溫融掉。

「既然這樣，不要再勉強自己，讓我們遊湖好嗎？」

「但……」縱然心中千個萬個期待，希望回應千個萬個好，女子依然保持矜持，含羞答答地支吾，裝作不知所措。

「不好嗎？」男子有點狐疑，打斷她的話。

「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女子面對男子追問，更是不知所言，頓時六神無主，兩頰紅得像蘋果一般，焦急得水靈靈的眼睛快要流出淚兒，心想︰「笨蛋！你這樣問，叫人家如何回應…」

男子又輕撥一下羽扇，臉上流露自信的笑容，雄姿英發，二話不說便站了起來，把原來的「輕觸」變為「捉緊」女子冰冷的玉手。

女子仍不敢正視這俊秀的男子，但腳步卻出賣了她，她在湖邊走著，步伐時快時慢的，正正是完全跟遷就著男子的節奏，絲毫不差。

對著眼前這對男女，楊堅正看得興起，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在剎那間消逝，消逝得無聲無息。

遠處卻傳來燈光，點點燈光，鮮紅色的燈籠火光。

摸不著頭腦的楊堅只見到前方大宅點燃鮮紅色的燈籠於門的左右，彷彿有喜慶之事，門前排著一對對聯「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而當楊堅打算走近門前一看橫上姓氏牌匾，木門被強風吹開。

「為何！我倆不是情投意合嗎！」宅內傳出女子的悲鳴。

楊堅步至門前，只見剛才遊湖的一對，除衣飾不同外，只見男子略為蒼老，女子的容貌卻絲毫不變；兩人並沒有察覺楊堅的存在。

「對，但那已成我們的回憶，我倆殊途，天命不可違！」那是男子的聲音，回應得字字鏗鏘，卻不徐不疾的淡定。

「縱是殊途，何解你如此狠心離我而去，娶此平凡女子？」女子的情緒更為悲慟。

「雪，月英相比你當然平凡，但她卻是配上我這平凡人的命，也許你是動人的詩篇，但始終是凡人無法聽見的詩。」男子仍是處變不驚地希望以道理安撫她破碎的心。

「當日把臂遊湖，今天竟要我目送你迎娶她人…」聲線開始微弱，眼眶漸漸泛紅，淚水情不自禁的湧出來，她的情緒好像慢慢平息了。

男子緩緩鬆了一口氣。

「我不依！我不要這般的結束‥‥‥結束我們的幸福﹗」女子的情緖忽然波動，雙眼通紅，雙手合十，兩把鋒利尖銳無比的冰刃自她手上飛出，直飛進內堂。

男子反應不及，只有目送這兩把冰刃以極高的速度飛出他的視線範圍，他還未來得及定神，一聲女性尖叫已經傳來，男子面色鐵青的衝進內堂，楊堅亦跟隨著，因為他一早已經發現這個空間的人並不能察覺他的存在，雖然他不知道箇中因由。

內堂中，場面不算特別熱鬧，人丁只有十數位。

「月英！」

甫一踏進內堂，男子驚見在地上的紅地毯上鮮血斑斑，雖不是血流成河，不過，點點的鮮血直教這準新郎緊張得要了他的命，直奔坐在中央，頭上戴著蓋巾的準新娘子。

「軍師，俺失手，只抓得一把，另一把卻……」說話者聲如洪鐘，滿面鬍子，膚色黝黑，雙目瞪得足以用巨大來形容，份外健碩，右手血流如注，五指中，正抓著一支正在消融的冰刃。

男子並沒有因這句話停下，仍然向新娘方向跑去。

「……你…你還好嗎？」男子終於跑到她面前，這彷彿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他不再理會所有的繁文縟節，心中只有眼前的月英，他想不顧一切的把蓋巾摘下，他只渴望知道，他心愛的女子是否平安。

手抓著蓋巾，他停住了，時空也凝住了，內堂鴉雀無聲，人們不發一言，他在蓋巾上感受到冰刃的寒，這刻他心知另一支冰刃已經穿透蓋巾，但不知對月英造成了什麼傷害。他鼓起勇氣掀起下去，手心已經濕透，是血？還是汗？

蓋巾終於除下，男子的淚充斥眼眶，真正的痛心時，淚是慢慢滴下的，那些什麼淚如雨下也誇張得有點失實。

「相公，我很醜嗎？」月英終於說出了一句。

男子不說一言，把好一抱入懷，很緊，很溫暖，很本能的愛。

「娘子，你是最美的女子。」男子在月英耳邊低聲的配合淚光吐出了這幾個字。

「但，我的臉有點……」月英猶豫地說。

「不要緊的，不要擔心。」男子仍然溫柔地說。

楊堅和在場的所有人，或許連月英也深知道自己臉上被飛過的冰刃劃下了一條深深的疤痕，一條永不能磨滅的傷痕。

日光透進房中，照耀著在床上楊堅，一覺醒來。

「是夢嗎？」

他回想所見的，只發現昨晚在街上所遇到的，一起共酌的，遊湖以及飛出冰刃的，原是同一個女子，一個像是不曾老去的女子。

「她的名字，好像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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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她的名字 好像是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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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她的名字好像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