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魚肉和一副魚骨頭我們是這麼處置的:鮑比的那份當然交給烏瑪,萊恩的父母經常不在家,所以他的那份也交給烏瑪,我只留著一小塊,打算拿回去給父親吃。那天晚上,烏瑪將新鮮魚肉切成生魚片讓我們品嘗,魚骨上的肉末她拿來做成燉飯,其他的通通煮湯。喬伊斯說得對,烏瑪熬的湯很鮮美,這種滋味只要嘗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懷,我開始可以了解為什麼有人會私捕鮭魚了。
烏瑪沒有追究鮑比為什麼傷痕累累,她打一通電話給醫生,醫生說正在替難產的孕婦接生。她掛斷電話之後從老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那盒子上頭有一個小的鎖,她從圍裙口袋裡拿出鑰匙打開那道鎖,盒子裡放的是一小包白色粉末。
我和萊恩相視一眼,心知肚明那是什麼東西。烏瑪要我準備一根湯匙,把粉末放在湯匙上,我又看向萊恩一次,他沒說話。
烏瑪真是一個瘋老婆子,我心想,現在我知道鮑比為什麼像一隻脫韁野馬,他像她,做事不按牌理出牌。
烏瑪替鮑比綁上橡皮繩,她很快便找到血管的位置,針頭插進鮑比的皮膚,乳白色的汁液注進他的體內,幾縷鮮血絲線一般逆流回到針筒裡,這樣的畫面讓我感覺像是在和魔鬼做交易。你從深淵得到了一些什麼,可能是快樂,也可能是幻覺,與此同時生命裡的一部分也被悄然地奪去。
她往他手上倒雙氧水和紅藥水,鮑比一聲也沒有叫,反而念念有詞說著『好多鮭魚』、『我要把你們通通抓起來』我和萊恩像兩根木頭杵在烏瑪身側,我們不得不看著她怎麼把鮑比的手縫起來,我們都有一種莫名的默契,類似震懾於烏瑪的魄力,等她剪掉縫線我們才敢大聲喘氣。
鮑比睡了。
「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我鮑比做了什麼傻事。」她說。語氣聽起來不容我們說半點假話。
「我們去了河岸。」我說。
「然後呢?」
「天氣很熱,我們下水游泳,鮑比的水性一直都很好,鮭魚是他發現的。」萊恩放慢說話速度。我的心臟跳得很快,皮爾斯˙喬伊斯剝削我們的事,絕不能讓烏瑪知道。
「和我猜的差不多。」烏瑪站起來,臉上笑吟吟的。「我看萊恩也受傷了,你呢?你當時在做什麼?」
「我在岸邊拿木棍協助他們……要是我們三個人都溺水的話,那就太危險了。」
「也對,我不該懷疑你膽小怕水,幸好有你這個小機靈鬼。」烏瑪伸手揉弄眼睛,打一個哈欠,「你們回家吧,天色黑了,幸虧是在我們家吃飯,你們爸媽真不知道在搞什麼,至少也要來一通電話。」
我和萊恩退到門邊,烏瑪關掉廚房的燈,鮑比安穩地躺在沙發上打呼。
「萊恩,你留下,我幫你擦完藥你再回家。」
我拎著魚肉走出門,關門之前從門縫裡看見萊恩彎下腰,烏瑪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這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記的一清二楚。回家之後我並沒有拿鮭魚給爸爸吃,一來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和他解釋在河岸邊發生的事情,二來是因為我擔心勾起他的傷心回憶,儘管那些回憶我一點也記不起分毫。
週日,我們三個一起上教堂,萊恩告訴我他要在聖母像面前為了那條六十英吋的鮭魚懺悔,也為狡詐的皮爾斯˙喬伊斯懺悔,他要低聲請求主原諒喬伊斯的罪。我站在教堂門外往內看,鮑比坐在椅子上抖腳,我正在觀察人們禱告,腦子卻在回想烏瑪和萊恩耳語的畫面,這種感覺真叫人不痛快。
瑪莉修女把我叫過去和她單獨聊聊,我以為她看出我臉上的倦怠,她卻說:「我記得……你有一個弟弟對吧?詹米·柯林斯。」
「是的,他今年三歲半。」
「利亞姆怎麼樣了?」
「謝謝您關心我父親,他很好,每天都在固守木材行。」
「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她語氣一頓,接著說:「孩子的教育很重要,你應該多留意一下弟弟的學習狀況。」
威爾遜先生和瑪莉修女的關心真是奇怪,他們似乎一致認為我父親被什麼挫折深深地擊倒。
「謝謝您,我會向我父親轉告您的問候,也會留意弟弟。」
「斯蒂芬,」瑪莉修女欲言又止地叫住我,「你們家最近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怪事?我沒聽懂您的意思,一切都好,您怎麼會這麼問呢?」
「我聽盧卡神父說你們三個人翹課……告訴我你們不是到河岸去,那裡有很不好的事情。」
我心想:「是呢,屬於主教的,肥美多汁的北大西洋鮭魚,在河裡愉快地游泳,你們當然不希望有人接近河岸。」
「瑪莉修女,我們只是在替烏瑪打掃地下室,鮑比的手就是證據,那裡很小,我們挺不直腰桿,有一台發不動的電鋸和一堆雜物死死的卡在一起。」我說。
「我太了解地下室有多麼難整理,鮑比的手沒事真是萬幸。」瑪莉修女語氣一頓,「你知道你父親和當年那個愛爾蘭革命的領導人邁克爾·柯林斯是堂兄弟?」
「是的,我很早就知道這件事。」
「我真擔心你們柯林斯家的人,當然,我更擔心的是河岸。」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關於河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們聽了多少,或許有的聽起來像是添油加醋的、荒誕的睡前恐怖故事,請相信我,人們走上尋找河源的路就會迷失自己的心智。」
「不好意思,您究竟想說什麼呢?」
「內戰死了很多人,人們把一切的罪怪在邁克爾頭上。沒錯,他領導人民革命,帶著兄弟朋友們走上前線戰鬥,但他簽定的那紙合約使得南北分裂,老一輩的人認為他是叛徒。」
「恕我失禮,我還是沒有聽懂您的意思。」
「親愛的,遠離IRA,他們主張用武力來達成統一的目的,無論如何都不要加入他們,這就是我要說的話。」
「尋找河源和IRA聽起來是兩件沒有關聯的事。」
「我們愛爾蘭人怨恨英國人、北方人怨恨南方人,其實北方人最恨的是邁克爾,仇恨隨著血液代代相傳,死去的亡魂一直都在,在這片土地上,IRA使得路上的鬼越來越多,這就是宿仇,戰爭會不斷重演,像你從書上學到的歷史那樣用另一種形式摧毀你的生活。」瑪莉對我說話的語氣近乎陰森,她伸手輕拍我的肩膀,接著說:「河岸有人投河,我不希望再聽到悲劇。」
我抬頭看見瑪莉修女閃爍的眼神,好像除了鮭魚和投河,那裡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萊恩和鮑比勾住我的脖子,我從一段空白的神遊之中緩過來。做禮拜的人們逐漸散去,教堂門外的柏油路被雨打濕,雨點落在房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場槍戰。禱告的意義是什麼呢?為了心中的平靜嗎?我們冒雨走到街上,威爾遜先生站在電線桿旁邊,我隨他的視線跟著仰望,天空被雲霧壟罩,白茫茫的一片,他渾身濕透,像一隻渴望撥雲見日的水鬼。
我向他走過去。「威爾遜先生,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這裡有一些魚肉。」
他彷彿剛從雲端回到路面,臉上的表情充滿迷惑,他那雙接過我遞去的盒子的手也同樣迷惑。「謝謝。」
「您今天怎麼沒有來教堂呢?」
威爾遜先生沉默半晌,用盡力氣才將焦點放到我的臉上,他再次費力地擠出笑容。「天父捨棄我,就像北愛被祂捨棄一樣,最近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威爾遜先生光著腳走到克雷加文橋上,臉上充滿光明,他重新獲得堅定的意志,我看見他抬高一隻腳,跨到欄杆上,他接著抬另一隻腳。我想像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像湯米一樣,也是臉部朝下,河面帶給他巨大的衝擊,但是沒有任何人看見他落水,他被帶走的時候整座城市都在睡覺。
安慰的話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威爾遜先生低頭凝視手中拿的盒子,表情如大夢初醒,他又謝了我一次。
機緣巧合,一個姓麥克萊納漢的男人得知威爾遜先生的處境,此人長得黝黑,比起執筆維生,看起來更像勞工,他告訴我他是一名記者,為了生計確實經常去充當工人,他說他正在蒐集德里居民遇到的難題,打算撰寫一篇長幅文章投稿,利用輿論壓力讓政府正視住房問題。
麥克萊納漢來我家的時候身穿一件灰色的風衣,頭戴一頂帽子。今天的夕陽是橘色,在他的肩膀後方慢慢沉落。我原以為他是父親的客人,他說他找的人是我,我請他進門。他坐下之後第一句問的是:「你的父母親不在家嗎?」我和他說:「父親在木材行工作,母親去紡織廠找事情做。」
他環顧我們家裡的擺設,我也在觀察他。他站起來,走向坐在餐桌上塗鴉的詹米,他從風衣口袋裡拿出幾顆糖果放到詹米手邊。詹米用眼神詢問我能不能收下,我點點頭。
「約翰˙威爾遜這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是。」
「我們記者,不僅要有敏銳的嗅覺,還要有耐心去觀察一件事情,我觀察約翰兩個月了,他住在車裡,沒有工作,生活得捉襟見肘,我來之前剛得知他的小女兒患有肺結核。」
詹米拆開糖果紙,往嘴巴裡送一顆糖,他跳下椅子之後向我跑過來,在我腳邊抬高雙手要我抱,我把他抱到腿上。
「什麼是肺結核?」詹米含著糖果說。
「是一種會一直咳嗽的病。」我回答他。
麥克萊納漢拿出幾張照片。我趁他拿東西的時候注意到他的口袋裡放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除此之外他身上應該沒有別的東西了。我突然有一種直覺,他一早就調查過我們家的情況,他知道我的父母不常在家。他剛才問『你的父母親不在家嗎?』是為了緩解我的防備心。
「這幾張照片都是我拍攝的。」
他一張一張向我展示那些照片:坐在車裡的威爾遜太太抱著小女兒餵她喝奶,威爾遜先生則和小女兒擠在駕駛座睡著了;威爾遜太太替她的小女兒擦澡,小女兒吐出舌頭,樣子像在咳嗽;威爾遜先生推動大篷車往別的地方臨停,因為一個婦人站在路邊罵他;最後兩張照片,一張是萊恩、鮑比和我三個人從威爾遜先生面前跑開,另一張是我拿盒子給他,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麥克萊納漢先生,你給我看這些照片有什麼用意?」
「你是少數願意幫助他的人,而我需要凝聚這股善意。」
我盯著麥克萊納漢,他也盯著我。
「我不能為威爾遜先生做什麼事。」
「先別急著否定,你可以考慮幾天。」
詹米用他黏黏的手掌碰我的臉,他手裡有牛奶糖的味道,我想到威爾遜先生的小女兒可能再也吃不到牛奶糖。「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我需要你們幫忙發傳單,還需要引起警察的注意,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引起市長關注這件事。」
「讓我想一想。」
麥克萊納漢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有兩支電話號碼,第一支是我的手機,第二支會通到辦公室,不論你考慮得怎麼樣,打第一支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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