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鳶飛雁 - #018　　過客可以遠去，也可以前來。

　　十年……不，七十年了？

　　女子抬起頭，淺咖啡色的光滑樹幹順著自己的視線向上延伸，如玉石般翠綠的葉片取代了蒼藍的天空。

　　曼槮樹，記得這裡的人是這麼叫它的。

　　上次來到這裡時，這棵樹才不過比自己的身高再高一點點，轉眼間就長這麼大，不愧是科學時空改良後的樹種，生長基因都不一樣了。

　　隨意的拍了拍兩板根之間，從石頭和枯葉中整出一塊乾淨草地，她席地而坐，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將筆記本拿出來翻閱，而只是靜靜地望著一旁斑駁的磚道，一直望向路的盡頭，一個人影也沒見著，無一不是在透露此地的荒涼。

　　女子淡淡的彎起唇。

　　七十年前，這裡、這個小鎮──希利安，是以煤產量著名的礦業重鎮。

　　歲月從不在女子的臉龐留下痕跡，那天的她一如往常的挑了棵喜歡的樹倚靠。

　　「牠叫做曼槮樹，是從殷槮樹改良的品種，葉形一樣，但長得很快。」

　　女子回過身，發現與自己搭話的，是名荳蔻年華的少女，唇邊雖漾著輕柔的微笑，眼裡卻堆疊著滿滿的愁緒，也並沒有看著她身後的那棵樹。

　　女子轉頭，意識到少女的視線停留在身旁的大旗上。

　　鳶飛的店。旗幟上如此寫著。

　　「請問您是否……」

　　「三十歐雷，如果妳願意坐下來，聽一個故事的話。」女子的回答，間接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傳說中唯一能穿越各種平行世界的說書人，自稱雁，卻因那面「鳶飛的店」而被世人傳頌為「鳶飛雁」。

　　沒人知道她到底活了多久、遊覽了多少地方，只知道她說出的故事，絕不會令人失望。

　　少女猶豫了半晌，最後仍掏出了三枚硬幣，交給說書人。

　　妳想聽怎樣的故事？

　　她以為說書人會這麼問自己，但那如琥珀般澄澈的橘眸只不過是靜謐的凝望著少女，好似冬日般的寒冷，又比如陽光般暖和。

　　少頃，勾出一抹溫和的微笑。「坐吧。」

　　她偏過頭，原來說書人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張木板凳。

　　「曾經有扇窗戶，鑲在一棟郊區的獨棟別墅上，那不是甚麼特別的建築，只不過偏遠了點，屋子的主人為了工作，搬到了都市，自此再也沒回來過。她寂寞的蜷縮著，窗緣的木朽啃噬著她的生命，這樣的生活不如死了算了，然而，鳥兒的到來改變了一切。」待她坐定，說書人便以她獨特的淡雅嗓音，說起了故事。

　　「鳥兒幫她修補了傷痕，沒事的時候就窩在窗口上，嘴裡唱著自編的歌。」

　　快樂的鳥兒日復一日的歌唱、活潑的小草舞動著細長的手臂、聞聲而來的動物為其喝采，沉默的樹木則在每首歌謠的盡頭鼓掌，寂寞的窗戶逐漸沉浸在其中，一時之間，別墅成為了傳說中的夢幻舞台，不只是動物，就連人們都蜂擁而至，一睹奇觀的浪漫，她那好久不見的主人為了管理，也回到了別墅，這種日子，像是做夢一樣。

　　某天，窗戶醒來時，發現陪伴多年的鳥兒消失了，無論動物、植物們如何尋找，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原來是森林的空氣隨著遠道而來的足跡而混濁，鳥兒唱著唱著，失去了天籟的歌聲，深怕辜負了觀眾與朋友的期待，於是選擇不告而別。

　　失去了鳥兒，小草枯萎了身軀，動物不再到來，樹木徹底啞然，觀光客不再前來，屋子的主人也在這段時間病逝。失去一切，窗戶又回到了孤獨之中，她突然明白，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漫長生命中的過眼雲煙，不管是熱鬧還是寂寞，都只是永恆間的剎那。於是在久遠後的一個清晨，從來不曾開口的窗戶，輕輕的哼起了鳥兒唱過的歌謠，那聲音甚至勝於天籟，不僅振奮了頹靡的森林，也拂去了窗子的塵埃。

　　新的一代小草再度跳起舞，新生的動物再度聚集，早已啞然的樹木再度舉起雙手，盛況恍如鳥兒曾經存在的那時。

　　「過客可以遠去，也可以前來。」

　　鳥兒沒有再出現──也許他早就過世了，然而，窗戶已經找到了比起這些更加重要的事。

　　「雖然不可能忘了他，但還是可以繼續向前。」說書人轉頭，遞給淚流滿面的少女一條手帕。「所以，哭過了之後，就笑一個吧。」

　　「您知道，加列爾的事……？」沒有立刻接過手帕，少女哽噎的開口。

　　「誰知道呢？」說書人輕輕的回應。「我只不過是路過的一隻鳥罷了。」

★

　　「奶奶你看，那邊有人！那邊竟然有人耶！」

　　「是嗎？是甚麼樣的人？太遠了奶奶看不見。」

　　聽見童稚與蒼老的聲音從遠方響起，女子從過去的時間回過神，她抬起頭，一雙橘色的眸子慢悠悠的滑向來者，是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及拉著她的孩童。

　　「那個人的頭髮好怪喔，幾乎都是黃色的，只有額邊的那一撮是黑色的。」孩童說道，語氣裡有「這人品味很奇怪」的嫌棄在。

　　「是嘛，那一定只是個路過的旅人，我們就別打擾她休息了。」老婦人咯咯的笑著，言中帶著的涵義遠深於孩童所能理解的範圍。

　　女子默默的目送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瞌睡後的茫然尚未消散，爾後像突然明白了甚麼一樣，握起隨便攤在地面的桿子，將它豎起，讓掛在上頭的那面大旗飛揚。

　　七十年前，希利安附近的礦坑發生了嚴重的爆炸事故，死傷慘重，無數的妻子失去了丈夫、無數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她其實不曉得當年的少女是屬於哪一種，但即使失去了某些巨大的東西，人還是可以繼續前行。

　　「在這邊繼續等著也不會有其他人吧？」女子自嘲的對自己笑了笑，站起了身。　　

　　「嗯，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呢？」

〈漂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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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過客可以遠去，也可以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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