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鳶飛雁 - #056上篇　也許正因為相信如此廉價，我們才會那麼倒楣。

　　「小克姆，那個小伙子是誰啊？」

　　剛從城區運回物資的艾莉妲跳下貨車，她可愛的女兒便丟下農地跑來迎接，順著孩子奔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這座鮮見外人的山谷小鎮竟多了一名陌生男子──瘦高的身體與細長的四肢，點點雀斑佈滿一張消瘦的長臉，就連那頭亞麻的長髮都毛躁脆弱，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任何一處能脫離「弱不經風」四字，唯有那雙眼睛，在令人目眩的昏黃光線下依舊醒目有神。

　　艾莉妲反覆回想自己臨行前的記憶，確定這傢伙真的是貨真價實的生面孔。

　　「那是瘦猴哥哥。」克姆琳緊抱著久未歸來的母親不放。

　　「瘦猴？哈哈，還挺合適。」艾莉妲挑了挑眉，為這貼切的綽號貢獻一點笑聲。「喂，瘦猴──」

　　綽號果真不假，陌生男子聽見附近的叫喚，從生長的農作物中抬起頭。

　　「今晚來我這吃飯如何？」艾莉妲比了比自己的房子，熱情地提出邀約。

　　男子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唉，客氣什麼呢？」艾莉妲拍拍克姆琳，請她讓開路，並走向瘦猴。「初次見面，我叫艾莉妲坦妲那，很拗口吧？所以像大夥兒一樣，叫我艾莉妲就行。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看著爽朗的大姊頭，不發一語，似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媽媽，他叫瘦猴哥哥！」克姆琳以為母親忘了自己先前說的答案，索性尖聲道。

　　「我當然知道啦！」艾莉妲失笑，卻還是耐心等待男子的回答。

　　男子的嘴唇不自然地抿著，表現出欲言又止的模樣，過了好一陣子，勉強吐出了一句話：「就和克姆一樣……叫我瘦猴吧。」

　　嚴格說來，這不是艾莉妲想要聽到的回答，卻也不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習以為常。

　　「這樣啊。」所以她只是抱起胸，不再追究下去。「瘦猴，你今晚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這一次瘦猴沒有發愣在那兒。

　　「好。」他點頭，算是答應了。

　　夜幕逐漸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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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將貨物分送完畢，艾莉妲才從其他人那裡打聽到瘦猴是怎麼出現的。

　　當時村民一如往常去山區狩獵，回家的途中碰上了站在隘口的陌生男子，那人一手拿著長刀，大家還以為是什麼山賊，趁其不注意合力打昏了他。

　　然後才發現是誤會，男子的身材不僅一點都不像能搶劫人的樣子，模樣還挺狼狽，手上的「長刀」更只是一根用於探路的木拐杖。

　　雖然男子的身分有待商榷，但出於打錯人的愧疚，弟兄們還是將人扛進山莊裡休息。

　　男子躺到了隔天中午才清醒，也不怎麼說話，就靜靜地站在農田那兒看人工作，到了傍晚，艾莉妲所在的補給隊便回來了。

　　也就是說，瘦猴其實才剛到這裡不久。

　　「我甚至不清楚這裡是哪裡。」

　　瘦猴隨著艾莉妲母女回家時，沮喪地坦承。

　　艾莉妲乾脆趁自己做飯期間為其科普了一下地理知識。

　　「這裡位於西里西達，一個繁榮只存在於歷史的地方。」

　　從另外兩個平行世界出言干涉這個世界以來，西里西達便時常出現內部衝突，百姓的生活一路衰敗，昨日的輝煌不再，卻也不到貧窮的程度，直到五十多年前，由科學和魔法的學術爭論為導火線，西里西達政府內多年來的不和爆發，引發史上最慘烈的內戰。

　　無止境的烽火毀滅了財富與文明，戰後奪得權力的新政府不僅貪婪舞弊，更愚蠢地施行錯誤政策，讓民不聊生的程度雪上加霜，最後在六年前被北方強國克利索吞噬。

　　自此，西里西達失去了那名存實亡的國名。

　　「這座瀰霧山莊是在內戰時建立的。」

　　艾莉妲彈了個指，讓燒著鍋的柴火再旺一些。「山莊的創建者受夠了戰爭，從家鄉逃到隱密的山區，本來其實是死路一條，卻意外發現這塊盆地，土地很適合種農作物，乾脆就定居下來。後來因緣際會下接收了許多走投無路的人，漸漸演變成村莊。」

　　「聽說艾莉妲小姐與其他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山補給一些生活所需？」盯著搖曳的火光，瘦猴好似隨口地問道。

　　「嗯。這裡離山下的城鎮有段距離，單純是徒步的話，光是來回就得花上三、四天。」艾莉妲打開鍋蓋，將湯勺伸進鍋裡攪拌，香氣為之四溢。「但這兒附近這麼……偏遠，你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其實我本要去最南方的阿狄亞帝國。」瘦猴見湯已經煮好，在女性的指點下從櫥櫃中拿出餐具。「可是坐火車坐到一半，車票不見了，身上也沒有補票的錢，驗票員便把我丟下火車。」

　　「丟下？丟在荒郊野外？而且在火車行駛的時候？」艾莉妲挑起眉，對這個荒謬的經歷不可置信。「你運氣還真好，換作一般人早死在鐵軌旁邊了。」

　　「這樣的情況很常見嗎？」瘦猴總覺得她好像對此很有心得。

　　「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搭過火車了。」

　　艾莉妲頓了一下，止住殺時間的閒聊。「飯煮好了，叫小克姆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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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莊的伙食一向簡單，即使招待客人也只有一盤菜、一鍋湯、一碗飯，偶爾還會有從山林狩到的野味，今天由於補給隊回村，還多了些加工食品。

　　「好吃！」克姆琳非常捧場。

　　艾莉妲大笑，眼角餘光卻不停掃到瘦猴身上。

　　山莊裡從不缺走投無路的人、無法面對過去的人、隱藏真實身分的人，由於某些原因，他們從不過問，就算外來者決定定居下來，也欣然接受。

　　但沒人規定她不能猜。

　　瘦猴的外表太乾癟，看不出個所以然，口音倒聽得出不是本地人，加上他說自己是從北邊出發的……

　　注意到瘦高男子的視線往自己瞥來，艾莉妲趕緊低頭看自己的碗。

　　「瘦猴哥哥會在這裡住下來嗎？」

　　幸好克姆琳及時插話，掩飾了自己過於炙熱的打量。

　　「我不知道，至少這一段時間……」瘦猴晃動著碗中的湯，衡量過熱度後輕啜了一口。

　　「你不是說要去阿狄亞？」艾莉妲疑惑地問。「下山的話我們隔天就能帶你下去，雖然去火車站是麻煩了些，但也不是到不了。」

　　瘦猴搖搖頭。

　　「我本無目的地。」他說。「選擇阿狄亞，只是因為那裡是車票最遠能抵達的地方。於我而言，那裡去與不去，並無區別。」

　　「你在流浪嗎？」艾莉妲總感覺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有點奇怪。

　　果然，瘦猴的眼神動搖了幾分。「我……我也不知道。」

　　「媽媽，瘦猴哥哥是什麼意思呀？」克姆琳完全沒聽懂，抬頭想知道母親的見解。

　　艾莉妲聳聳肩，不再追問。

　　直到吃完飯前，他們都沒再不識趣地提出類似話題。

　　將晚餐收拾乾淨後，女孩一蹦一跳地回房間了，客廳裡只剩下兩名成人。

　　瘦猴不安地飄移視線，擔心艾莉妲會趁著小孩不在提出一些對自己而言十分困難的題目。

　　沒想到艾莉妲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晚上要睡在哪裡？」

　　瘦猴眨了眨眼，掩飾內心的慌張。「什麼？」

　　「你晚上有地方住嗎？」以為他沒聽清楚，艾莉妲重述了一次自己的問題。

　　「⋯⋯有的。皮耶盧先生及哈迪瑪先生允許我住在倉庫，那裡面有放一張床，我可以隨意使用。」

「那兩兄弟唬你的啦！公用倉庫又濕又舊，怎麼能讓客人住在那種克難的地方？」艾莉妲拍膝大笑。「這樣好了，我家有一個空房間，不嫌棄的話，住下來如何？」

她的提案在瘦猴聽來，不比倉庫好多少。「您的先生不會有意見嗎？」

雖然就他的觀察，這間屋子似乎只有母女倆的生活痕跡，至少近期是如此。

「你從哪隻眼睛看見我結婚啦？」艾莉妲挑挑眉，卻意識到對方的口吻是認真的，才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好吧，我是和男人生過小孩，但那混帳在小克姆出生前就死了，我一點也不想懷念他。」

　　這句短短便交代完過往的話讓瘦猴愣了一下。

　　「抱歉。」他語帶歉意。

　　「幹嘛道歉？」艾莉妲疑惑。「別動不動就道歉，會被人看不起的。」

　　「呃，對不起。」瘦猴扶著額際。「不對，不能道歉⋯⋯不好意思，習慣改不過來。」

　　他支離破碎的話語令艾莉妲一時反應不過來，回過神後，又恢復了如常的笑臉。「哈哈，你這小子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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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瘦猴在艾莉妲家住了下來，就這麼過了兩個月。

　　為了感激山莊收留他，瘦猴每天都幫忙山莊的居民工作，即使那些作業對他而言並不熟練，卻很勤奮地在學習，這股熱誠打動了村民，雙方也更加熱絡了起來。

　　最愛唬爛人的皮耶盧、哈迪瑪兄弟對瘦猴的捉弄也更加嚴重了，只不過對方從別人那裡學到了反制方法，至少不會再被輕鬆騙到。

　　熟悉了之後，瘦猴甚至常常逮到人就是一陣碎碎唸，內容大多是注意保暖、記得帶傘、好好吃飯之類的日常提醒。

　　「簡直像個老媽子。」

　　有人如此評價，其他人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艾莉妲也被碎念攻擊過，不過她樂見這樣的改變，畢竟比起最一開始的無措，瘦猴顯然放鬆了許多，也慢慢看得出他真實性格。

　　言行禮貌內斂，舉止端正優雅，某方面而言還很博學，這不是一個普通流浪漢能擁有的表現。

　　瘦猴究竟從何而來，依舊是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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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夜。

　　與艾利妲母女道晚安後，瘦猴回到自己的房間。

　　女主人分給他的住處其實就是閣樓，只要拉開天窗就能望見滿天星空。

　　在他原來的家中是看不到星星的，璀璨的星河早已被光害污染殆盡。

　　像這樣身無分文、沒有目的、只帶一把防身武器就跑出家鄉，這還是第一次。

　　也是第一次，在看見這麼美麗的星空時，心中出現了強烈的迷茫。

　　艾莉坦妲坦那閣下的熱情固然可貴，卻令他更加無可適從，明明自己只是暫時的過客⋯⋯話雖如此，現在也無家可歸了。

　　他不想欺騙真誠對待自己的人，尤其是艾莉妲，無奈從自己踏上流浪的那一刻，就沒有不欺瞞的可能。

　　自己信奉的紀律中，「誠實」是其中之一，那個人卻輕而易舉地粉碎了他的堅持。

　　但他不會恨那個人，怎麼可能恨呢？

　　他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為什麼。

　　可惜，諒天也無法解開自己的困惑。

　　幾天後，日復一日的山莊生活出現了一些變化。

　　「下山？」

　　聽見出乎意料的請求，艾莉妲訝異地開口。「你要離開了嗎？」

　　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真到了此時，她竟意外地有些捨不得了。

　　「不是。」幸好瘦猴搖搖頭，解開了誤會。「哈迪瑪先生不小心把拉比姆女士的咳嗽藥當作垃圾丟掉了，所以必須去山下的藥店重新買一次。」

　　「那讓拉比姆婆婆去使喚哈迪瑪去跑腿，干你什麼事？」事實上，艾莉妲完全不認爲哈迪瑪弄丟藥是「不小心」的。

　　「恐怕無法辦到。盛怒的拉比姆女士抄起棒子打斷了哈迪瑪先生的一條腿，所以他目前不良於行。」即使是在說明這麼胡鬧的事，瘦猴的敬語還是用好用滿，聽起來格外滑稽。「但拉比姆女士沒有咳嗽藥會很難受，所以她拜託您幫忙。」

　　「敢情你只是傳話筒啊。」

　　艾莉妲總算搞清楚了來龍去脈，卻見男子又搖頭。「咦，不對嗎？」

「沒有不對，只是⋯⋯」瘦猴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還是說出自己的願望。「我也想下山。」

　　「你要離開了嗎？」艾莉妲又回到了原來的驚訝。

　　「不是！」瘦猴再度澄清。又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吸了口氣才繼續說道。「我就只是單純想去山下的聚落看看。」

　　——他的表情有點好玩。

　　艾莉妲仔細地觀察瘦猴那張難得有情緒的臉，盯到對方難為情地別過頭，才調侃地笑笑。「你可以嗎？會不會走到一半就不支倒地？」

　　「不會。」與初來乍到相比，氣色已經好上許多的瘦猴應聲。

　　艾莉妲滿意地比了個讚。「那我們現在兵分兩路，先去找其他村民，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順便買的。」

　　「單憑記憶，難免有些缺漏。」瘦猴反射性認為需要列出一張清單。「這裡手機或平板……應該沒有吧……有紙筆嗎？」

　　對此，艾莉妲逕自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一手在地上畫出複雜法陣，不出片刻，石子上映出了等比例縮小的同款圖騰。

　　「還是用這個吧。」她將施加過術法的石頭扔了過去。

　　瘦猴敏捷地接住石子，卻不解地端視它。

　　「那是錄音石。」艾莉妲好笑地解釋。

　　隔天清早，把小克姆託給拉比姆後，艾莉妲與瘦猴踏出了瀰霧山莊。

　　說是「下山路」，最開始卻全是上坡，兩人從早上走到中午，依舊看不見山坡的盡頭，四周幾乎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跡象，只有腳下勉強看得出前人踩出來的小徑，景色除了樹還是樹。

　　瘦猴比任何時候都還深刻地體會那座山莊的偏僻。

　　「為什麼我們不使用移動工具？」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光看這裡的荒涼程度就知道車之類的交通工具絕對無法通行，但穿戴加速鞋應該是沒問題的，何況艾莉妲似乎很擅長魔法，沒道理找不出任何一個加快速度的辦法吧？

　　「哎呀，你已經累了嗎？」艾莉妲轉過頭。

　　「沒有。」木杖揮開擋路的枝葉，發出唰、唰的聲音。

　　「嗯？那怎麼會問出這種蠢問題？」

　　艾莉妲環顧四周，又看了眼瘦猴的狀況：腳步穩健、呼吸和緩，一點也不像是累到說胡話。「你是真的沒感覺？」

　　「應該要有什麼感覺？」瘦猴是有感覺到這一帶動物特別少，但顯然不是標準答案。

　　「這一代的磁場很混亂，足以讓所有機器故障，但最重要的還是對法力的影響。」艾莉妲指了指上方。「強力的磁場干擾了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法力，就算對魔法一竅不通亦然。不習慣的人被磁場籠罩著，會像是被大石頭壓住一般難受，最終耗盡體力死去。」

　　「您怎麼不早說？」

　　「反正你倒了我也能扛你走，像我這種常在山林來回穿梭的人，在磁場下施展簡單魔法還是能辦到。」

　　「那移動的魔法⋯⋯」

　　「與速度有關的術法看似容易施展，原理卻意外細緻，所以屬於『中等魔法』，不是『簡單魔法』喔。」不過這只是在學術層面上的定義，一般人運用時根本不會想那麼多就是了──艾莉妲接著補充。「你不受磁場影響倒是在我意料之外，該不會也能在這裡使用魔法吧？」

　　「不能。」瘦猴搖頭。

　　「是不能，還是不會？」他這幾天的表現艾莉妲可都看在眼裡，要分辨一個人懂不懂魔法，對她來說太容易了。

　　光從記錄東西會先想到紙筆而不是錄音術來看，瘦猴簡直是正統到不行的科學擁護者。

　　「不會所以不能。」瘦猴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哈哈，你果然很誠實。」艾莉妲高興地拍了下手。

　　在兩人閒聊的途中，腳下坡度逐漸陡峭，他們只好停下話題，專心應付顛簸的路徑。

　　景色隨著海拔升高變得霧茫茫一片，在霧氣壟罩下，兩人幾乎看不見彼此的身影。

　　艾莉妲抓住瘦猴的手，在他的手心畫下一個陣法，嘴巴唸唸有詞，不一會兒，兩人周遭飄散出點點光芒，將可見度向外擴展了些。

　　「艾莉妲小姐，我雖不諳魔法，卻好奇自己為何能倖免於磁場干涉。」趁她在確認術法效果，瘦猴重啟了原來的疑問。

　　「嗯，我雖諳魔法……」艾莉妲開玩笑地模仿著他的口吻，卻活像一個上層階級的老教授，連自己都聽不太下去，只好改口。「我懂一點魔法沒錯啦，但也從來不是什麼專業學者，不敢斷言一件事『就是這樣』。」

　　「所以您有所猜測囉？」

　　「呵呵，沒錯。」艾莉妲放開瘦猴的手，走在他的身旁。「我猜是因為磁場捕捉不到你的法力。就像磁場對我無害是因為它習慣我，以為我和森林是山中裡應活著的存在，它對你不起作用，很可能是因為……」

　　「我也被磁場習慣了？」瘦猴算了算，自己在山莊住了幾十天，也去山莊附近的林子架設過狩獵陷阱，和普通遊客應該有所區別。

　　「不，從山莊到有鐵路經過的那塊區域磁場相對弱，它沒機會熟悉你的法力。」艾莉妲摸了摸下頷，思索其中的奧秘。「也許是因為你身上的法力太過薄弱，薄弱到它以為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為什麼會薄弱？」瘦猴雖然不懂魔法學，卻記得從醫生那裡拿來的健康檢查結果，各項指數都正常的，沒有先天缺陷。

　　艾莉妲也覺得很怪。瘦猴瘦歸瘦，又不是行將就木，法力怎麼可能弱成那樣？

　　「這樣的話，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你被他人施展了一種或多種極其特殊的術法，耗能過大，你全身上下所有的法力都被拿來維持它最勉強的運作。相互抵銷後，幾乎連一點剩餘能量都沒有，所以我和磁場都感知不到你與你的術法。」艾莉妲又一次停下腳步，抓起男子的手，檢查自己不久前畫在他掌心的陣法。「當然，倘若你真的懷有這麼大的術法，我就得懷疑你誤入山莊的目的了。如果這個猜測屬實，我畫在你身上的陣法也……」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瘦猴手上散發微微螢光的陣法黯然失色，連帶四周照明的光點也滅了一半。

　　「……會因為吸收不到法力而失效。」

　　艾莉妲看著瘦猴，歛起原本笑盈盈的表情。

　　現在站在這裡的不是一名單純的村民，而是一名歷練多年的魔法師，更是山莊多年來的護衛。

　　態度轉變得太突然，令瘦猴不自覺別開視線，卻掩飾不住一瞬間動搖。

　　「山莊接納任何迷途旅者，卻不包含別有意圖之人。」艾莉妲桃粉色的雙眼盯著對方，不讓他有任何逃避的機會，抓緊他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我問你，瘦──不，你不叫那個名字吧……」

　　由於山莊村民的組合特殊，每當有生面孔前來，都必須暗中受她一番考驗。

　　長住於莊內的所有居民都知道，艾莉妲坦妲那不僅戰力超群，更擁有一雙辨明真偽的眼睛──不是指外貌上的分辨，每個人都知道偽裝術是很容易被揭穿的伎倆，法力特徵的差異足以讓偽裝者原形畢露。

　　雙方之間的資訊落差才是間諜潛入的真正條件。

　　山莊的消息不靈通，但多虧進山前的十幾年歷練，艾莉妲可以分辨出任何別有所圖的客人，並出手鎮壓。

　　她從未失手，瘦猴會是第一個意外嗎？

　　經過了多日相處，她實在很難相信對方的表現是裝的，更沒想到，會是這座山替她戳破了謊言。

　　她抿著唇過了半晌，總算鼓足了勇氣。「附加在你身上的術法，你是否知情？」

　　「……是。」

　　瘦高男子點頭，應證他有所隱瞞。

　　「好吧。」

　　艾莉妲疲憊地垂下眼簾，不再質問下去。

　　她又一次邁開步伐，過了幾秒，卻意識到對方沒有跟著向前進。

　　「怎麼了？就算你是從哪裡派來的間諜，我也不會把人扔在這種荒郊野嶺啦。」艾莉妲回過頭，只見對方單薄的身影幾乎被濃霧埋沒。「瘦猴？」

　　「如閣下所言，我的名字從來不是那樣的戲稱，如今卻也無關緊要。」

　　男子向前邁進一步，在那一刻，艾莉妲望見一雙澄淨坦然卻痛苦不堪的碧色雙眸。

　　那不是說謊者會出現的眼神。

　　艾莉妲想起自己之前相信他的理由，正是因為那雙炯亮眼睛。

　　人的眼睛總是能映照最真實的當下。

　　「我並非流浪的旅人，而是『流放者』，在被驅逐的當下，亦被施下不可解之咒，」

　　愚昧君王昏庸之罪、覬覦王座之罪、殺伐王者未遂之罪……流放一直是很嚴重的懲罰，它意味著某人在一國社會上的死亡，讓流放者承認自己無家可歸的落魄，是等同於死的恥辱。

　　在西里西達流傳的許多古老傳說中，他們不是永世罪人，就是亂世英雄。

　　而如今，異域的流放者意外在西里西達停留……

　　他會是罪人，還是英雄呢？

　　男子俯首，在女子的注視緩緩下跪，彷彿傳說故事裡受君王賜封的騎士，前途卻晦暗迷茫。

　　「我不求閣下的諒解，但還請您相信我的真實。」

　　兩人下山所需的時間低於艾莉妲的預期，在陽光剛升起的早晨，他們便脫離了山的範圍。

　　一望無際田園在他們眼前展開，大河從田邊流經，順流望去，只見一座小鎮坐落於遠方河畔，雖不如城市那般屋舍林立，規模卻也可觀。

　　「那裡就是『卡帕其帕』，我們的目的地。」艾莉妲指了指小鎮，為瘦猴介紹。

　　「卡帕奇帕……」瘦猴難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麼，你聽過啊？」艾莉妲訝異地挑眉。

　　「畢竟是『卡帕奇帕事件』的發生地，我記得那是在奇蹟革命之前的反抗事件，很多當地志士與革命軍在那場叛亂中被處死。」瘦猴微瞇起眼。在講起這些事的時候，他總是十分專注。「有人說此事為奇蹟革命的前奏曲，但事件的本質卻是為了抗議克利索吞併西里西達後的一連串決策，尤其是將治理權交給原政府這件事，百姓以為克利索是來雪中送炭，沒想到情況卻雪上加霜。」

　　「背得這麼清楚，難道你也參與其中嗎？」艾莉妲調侃道。

　　「不，我是在事情結束後，出於個人意願去調查的。」瘦猴否定了她的推論。「革命成功後，為了不重蹈覆轍，新任克利索國王，也就是帕因．伊斯克陛下撤回西里西達原政府的權力，由克利索本土直接派人治理。」

　　「為了不重蹈覆轍……哼。」艾莉妲不屑地撇過頭。

　　瘦猴將她的嗤之以鼻看在眼裡，卻不解其因。「難道帕因國王的政策有誤？」

　　「這個嘛，也不能說他錯──」

　　農車經過兩人，令話音戛然而止。

　　瘦猴還在等待下文，艾莉妲卻再也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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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鎮上時，時間已接近正午。

　　大街上熱鬧非凡，好似在舉行什麼慶典，到處都有人在唱歌跳舞，人群將寬廣的路擠得水洩不通，兩側的市集也排滿了人。

　　山莊的人少，就算慶豐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陣仗，好久沒看到這麼多人的艾莉妲與瘦猴被擠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才彎進一間酒館，玻璃門一關，隔絕了吵雜的氣氛。

　　總算能安靜下來，令艾莉妲長嘆一口氣。「我都忘了，今天是七夜節的第幾天？」

　　「才第三天喔。」陌生的聲音從廚房裡飄來。

　　瘦猴左顧右盼，發現這間店裡除了他們，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十分疑惑的同時往玻璃門上一看，「尚未營業」這幾個魔法字掛在上頭，難怪沒人光顧。

　　……等等，那他們是不小心闖進來了嗎？

　　「沒事，這家店的老闆以前也住過山莊，是老熟人了。」艾莉妲拍拍瘦猴的肩，讓他放鬆一些。「如果他真的不讓我們進來，門是不會向我們敞開的。」

　　「正是。」剛才說話的聲音由遠而近，瘦猴定睛一看，原來這間酒館的老闆是一名比他們大上幾歲的蓄鬍大叔，身上有許多疤痕。「艾莉妲，妳帶著的這小子是誰啊？」

　　「他叫瘦猴，幾個禮拜前被火車丟包在荒郊野外，最近都住在山莊。」艾莉妲略去了流放者的部分，向老闆介紹道。「別看他瘦弱瘦弱的，其實很能幹喔。」

　　「是喔。」老闆轉向艾利妲身側的男子。「瘦猴，七夜節快樂！」

　　「謝謝。」瘦猴頷首致意。雖然他其實不太清楚七夜節是在慶祝什麼東西。「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老闆』就好啦！」不知道是否與瘦猴一樣刻意略去本名的酒館老闆大笑。「機會難得，你們乾脆慶祝完七夜節再回去，如何？」

　　「不行，拉比姆婆婆急著拿藥呢，我們明早就得返程了。」艾莉妲遺憾地說。

　　「這樣啊，那至少今天好好享受吧。」老闆揮了揮手，走回櫃檯後繼續清點店裡的餐具。「我先去忙了，你們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但要滿低銷喔。」

　　走了一天一夜、疲倦不堪的兩人從善如流，挑了酒館二樓的窗邊座位坐定，正好能從大片的落地窗欣賞大街上遊行的表演隊伍。

　　經過的劇團正好演到壞人被砍頭的橋段，引得眾人一陣叫好。

　　「約莫千年前，西里西達曾受某一貴族暴政，文明崩解、民生疾苦，好像世界就要因此毀滅了，卻有一名勇者在此時橫空出世。」艾莉妲托著臉頰，用一種頗為懷念的神情看著進入終幕的傳統戲曲。「勇者花了三個晚上率領群眾、四個晚上佔領貴族城，在第七天的夜裡取下暴政者首級，建立嶄新的國家，從此再也無人見過其身影。七個夜晚的傳說卻流傳至今，演變成七日盛典，『七夜節』。」

　　「西里西達的傳說還真多。」好不容易寫好菜單的瘦猴抬起頭來。

　　「哈，那確實。」

　　吃飽喝足又休息了一會兒後，艾莉妲從背包中找出了錄音石，重聽一次村民讓他們購買的物品，順便規劃採購路線。

　　平靜的午餐時間結束後，老闆終於將「尚未營業」的牌子改成「營業中」，街上滿滿的人潮很快便湧進店裡，一下子就沒了空位。

　　「那我們就走吧！」艾莉妲伸了個懶腰，從座位上站起。

　　瘦猴應了聲，伸手去拿擱置在牆角的木拐杖，卻在此時聽見其他顧客的閒聊內容：

　　「欸你聽說了嗎？又有人謀反帕因國王被判決了！」

　　「誰有那個膽啊？」

　　「還能有誰，不就是克利索那些老貴族嗎，叫做藍恩……還是圖恩？就是代代掌管親衛隊的……那啥家族。」

　　「是錫恩家族啦，你這老糊塗！」

　　「但你聽說了嗎？錫恩家的家主失蹤了耶。」

　　那一桌的四位顧客都是從西北方來做生意的商人，七嘴八舌地聊著他們家鄉的八卦，越聊越起勁，聲音也變大了起來，卻無人制止。

　　「失蹤？哈！我看是謀反計畫提早被國王抓到，偷偷被槍斃了吧。」

　　「怎麼會，應該只是逃跑吧。」

　　「不不不，我之前在閱兵儀式裡看過他，哇那真的是很帥又很猛的美男子，所以我才說他不是普通的失蹤了！他那種美貌啊，不管躲去哪都會變成眾人的焦點。」

　　「現在的錫恩家主又是誰啊？西維利亞？」

　　「那是上一任，現在的叫布里諾的樣子。」

　　「布里諾．錫恩？他不就是在奇蹟革命最後才倒戈的傢伙？我早就覺得這個人是個牆頭草！哪裡有利益就往哪裡去！」

　　「你這是在放馬後炮吧……」

　　商人們對那位失蹤貴族的評論越來越過分，大多卻只是道聽塗說。

　　瘦猴握住了拐杖，握得很緊、很緊，握到關節泛白，才終於因疼痛回過神來。

　　他不再聆聽商人們的聊天，跟隨艾莉妲走下樓梯。

　　幾名身著深藍軍裝的軍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半晌，倏地傳來碰撞的巨響。

　　瘦猴再度愣住，藉著樓梯間的轉角回望二樓，只見軍人們拿出刀槍，抵在那四名商人的腦後，另外幾把槍則指向別的客人。

　　「不許動！」

　　「通通不許動！」

　　「非姆諾、伍傑、艾德溫、福魯克羅，有人檢舉你們與沙安殘黨勾結，意圖在卡帕其帕掀起新一次的叛亂行動！」

　　軍人們的隊長背著手走向商人，一字又一字、既仔細又咬牙切齒地宣判商人的嫌疑。「依臨時條款規定，軍隊有權將你們就地裁決！」

　　滿臉錯愕的商人們不敢輕舉妄動，倒是坐在鄰桌的幾名少年因為慌張碰倒了桌上的玻璃杯，於是槍響與玻璃破碎聲同時響起，血濺在對桌的小孩臉上，小孩的父親趕緊捂住他的嘴，以免孩子尖叫引來新的殺機。

　　碰倒杯子的少年痛苦地壓著中彈的大腿，大量的血染紅了他身下的地毯，無人敢前去關心。

　　空氣中瀰漫著恐懼的氣息，既沒有秩序更沒有紀律。

　　躲在樓梯間的瘦猴瞪大雙眼，簡直不可置信這是在奇蹟革命後會出現的暴行。

　　他幾乎忘了自己現在的身分，就要提著杖衝出去。

　　一雙手卻死死地抓住他，雙腳亦被無形枷鎖桎梏在地。

　　他回過頭，望見面色鐵青的艾莉妲。

　　『不要衝動，你幫不了他們。』她不停地搖頭，話語藉由術法在他腦裡放映。『不要衝動！』

　　瘦猴又看了一眼二樓，看見其中一位商人還想試圖解釋自己是被誣告，隊長卻抽出了一把長刀，下一秒刀起刀落，血荒謬地自斷口噴出，頭顱掉到地上滾呀滾，滾到其他客人的腳下。

　　少年痛得呻吟，小孩嚇得大哭，隊長的刀口指向想往外逃跑的人，宣稱他們也是匪諜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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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猴別過頭，不願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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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刻，他突然能動了。

　　艾莉妲機敏地在兩人身下施展無聲術與隱身術，趁著軍人不注意，悄悄從後門離開了酒館。

　　隱身術是極其不穩定的術法，在出門的那一瞬間便失效了，一些守門的軍人注意到他們，所以艾莉妲拉著瘦猴跑了起來，加速術、風法術⋯⋯全都加上去，只期望越快逃過任何身著深藍軍裝的人，越快擺脫那間噩夢的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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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躲進一座廢棄無人的庭院，總算甩開了追捕。

　　艾莉妲撿起倒在角落的生鏽椅子，拍開灰塵，示意瘦猴坐下。

　　瘦猴搖搖頭，不想坐。

　　瞧他一副失神落魄地模樣，艾莉妲嘆了口氣。「……四分之一。」

　　「咦？」

　　「自克利索吞併我們以來，被視為政治犯的人口比例，官方沒寫，但民間組織統計的數量正好是四分之一，現在可能又變多了吧。」

　　艾莉妲在地上畫著陣法，再抬起右手，圈住庭院的結界立刻成形。「根據那該死戰時臨時條款，軍方不必調查就能將人定罪，再憑心情將人處死。許多人被迫放棄前程、一輩子隱姓埋名，更多人不明不白地去世，至於到底有沒有罪，誰在乎？」

　「沒有人寫信去陳情嗎？」

　　「陳情？哈哈哈哈！原來還有這一招？」艾莉妲捧腹大笑，瘦猴卻看不出她的笑意。

　　「現在時代不同了！帕因陛下是正直慈悲的賢君，如果知道這裡的執法不正，一定會出手的。」瘦猴著急的補充。「與前任的沙安陛下不同，陛下是從底層一步步爬上去的，他值得相信。」

　　「相信？哈，我們西里西達人可是仰慕『傳說』的民族，還用不著你來教我『相信』。」艾莉妲左手插腰，似笑非笑地望著蒼天，右手食指比向遠處的積雲。

　　「看看那朵白雲吧，傳說理想的天空國就藏白雲背後，你有沒有看見？」

　　「什麼？」

　　瘦猴只看到積雲。

　　「看看那裡。」艾莉妲又指向附近的瓦礫廢墟。「傳說廢棄的屋子會誕生惡靈，附身在剷平廢墟的人類身上，害他倒楣。」

　　「這有可能嗎？」

　　「也沒人說不可能啊，說不定就有呢。」

　　瞧瘦猴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艾莉妲又一次勾起唇。「西里西達人就是這樣的民族，只要故事在那裡，我們便深信不疑，但……」

　　「也許正因為『相信』如此廉價，我們才會那麼倒楣，一次又一次，徒勞地去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然後讓一切變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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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好似漫不經心，好像他們受到的恥辱理所當然，瘦猴卻看得出並非如此。

　　「你知道嗎，瘦猴？那位七夜的勇者與你相同，都是被流放的罪犯。」

　　她只是和大多數的西里西達人一樣，做了最有可能活下去的選擇──

　　認命。

　　瘦猴被她的話震懾在地，明明身處熱帶卻渾身發寒，彷彿直到此刻才真正揭開自身流放的序幕。

　　他雖然知道西里西達人過的並不好，但四分之一的人口遭罪，還有剛剛在酒館二樓的那場處刑秀⋯⋯如此欺凌竟然是常態？常態到人民必須將其習以為常，將快樂作為面具掛在臉上，否則就無法正常活著。

　　奇蹟革命引以為傲的改革無法延伸至遙遠的南域，正義在地方官兵與律法濫權中土崩瓦解，受罪的人數甚至沒辦法傳進忙碌的宮廷，地方官員為了利益選擇隱瞞，抑或者用花言巧語美化了無止盡的虐待，塑造一切都向著美好的假象。

　　到底是在哪一個環節出錯了？

　　「艾莉妲小姐，難道您──」

　　「唉呀，我們連一樣東西都還沒買到。」艾莉妲打斷了他的話。

　　「咦？」

　　「我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七夜節期間很多店都會早關門，得趁藥局關門前要買好拉比姆婆婆的藥、薩瑟米的茶葉、孩子們的糖果……都怪七夜節，今天真的能買完嗎……」艾莉妲喃喃自語過一遍該買的物品，夾帶幾句對節日人太多的抱怨，中途卻意識到有人莫名地盯著自己。「幹嘛看我，瘦猴？喔對，不用擔心進駐酒館的軍人抓我們，我們等等不會經過那附近。」

　　「──好。」

　　她的如常好似那些慘案其實無關緊要，反倒讓瘦猴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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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節，從名字裡就看得出來，夜晚才是節慶的重點。

卡帕奇帕中央的圓環廣場架了一個超大舞台，上演一個又一個精彩絕倫的演出，通往圓環的路上則被臨時市集擠得水泄不通。

聽藥店的學徒說，這次卡帕奇帕被盛典籌辦組——由很多民間組織贊助組成的基金會——推選為盛典主場，附近鄉里與有所耳聞的外國人慕名而來，所以人潮才比以往更多。

他們對軍隊的暴行充耳不聞，讓瘦猴很是詫異。

總之，他們不斷重複著走路、採買、排隊這三個步驟，時間快速流逝，不知不覺已到了晚上。

　　艾莉妲數了數先前從銀行提領的錢，還剩不少。「你想去主舞台看表演嗎？還是先去旅館？」

　　「旅館。」瘦猴總覺得她有錢到可疑，但沒說出口。「您確定會有空房嗎？」

　　「肯定有的，我認識一個朋友，他是旅館老闆，會讓我們住空的員工房。」艾莉妲說。「大不了讓我們住頂樓天臺，結界架一架，也算一間觀景房了。」

　　「那位朋友也是曾經的山莊住民？」

　　「這次不是呢，他是我更早之前認識的戰友。」

　　公車駛來，艾莉妲朝其揮了揮手，車門在兩人面前敞開，大堆民眾如噴泉般湧出，頗有衝破車門的架勢。

　　兩人在推擠之下被沖散，但總歸都上了車。

　　『我們坐到格里路口喔。』艾莉妲的聲音在瘦猴腦內響起。

　　瘦猴點點頭，雖然根本看不清對方的位置。

　　二十分鐘後，他們迎來的依舊是災難般的上下車現場。

　　有些許不同的是，公車根本還未到站就被迫煞車。

　　外頭人群像瘋了似的拍打車窗、撬開車門，爭先恐後地想擠上車，車門外尖叫聲四起，地上攤著許多屍體。

　　……屍體？

　　碰！

　　不是槍聲，也不是什麼重物掉落的聲音，且接連響起。

　　瘦猴幾乎是反射性認出那巨響是怎麼產生，握緊木杖，強硬地衝出公車，尋找聲音源頭。

　　『瘦猴？你要去哪裡！』艾莉妲在自己腦中喊道，他選擇忽略。

　　他逆著人們逃離的方向跑，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

　　很快地，逃竄的人變少了，地上躺著的屍體也變多了，一起散落在地上的還有幾面橫幅，內容大約是在抗議一些對政府的不滿，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張寫著「在嗜血政府重現七夜傳說」，挑釁意味濃厚。

　　看來不久前發生過抗議政府的遊行，不曉得遊行者是否有武裝，但總之，所有意見都諷刺地化為橫飛的血沫，毀於一旦。

　　在這些屍體與橫幅的盡頭，是一輛輛⋯⋯

　　「⋯⋯坦克？」

　　他宛如嘆息的驚呼一下子就消散在空氣中，裝甲車卻好像有千里耳一樣，砲口嘎吱嘎吱地瞄準落單的自己。

　　瞄準目標的紅光打在自己身上。

　　它們甚至不願出言警告，也不想浪費時間調查站在坦克前方的瘦高男子是否為抗議者之一。

　　他剛才看到的屍體，有多少是在這種不明不白中被炸爛的？

　　實在是太荒唐了。

　　這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秩序，當然也不是帕因國王所期待的未來。

　　它卻這麼輕易地發生了，這麼簡單、這麼輕而易舉，就發生在這座小鎮──大約在被轟炸前的那零點零一秒裡，瘦猴就這麼想著。

　　說實話，擺脫坦克車的砲擊對自己而言不成太大的問題。

　　但是擺脫了又怎麼樣？坦克還是會繼續開，繼續摧殘無辜的民眾；無良政府會繼續欺壓百姓，隨心所欲地將人處死。

　　如果知道了這裡的處境，帕因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但那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瘦猴」看了眼自己片刻不離身的「木拐杖」。

　　他現在只不過是一介流放者，這條爛命好似西里西達的平凡百姓，不存在一丁點價值。

　　所以砲彈飛來之時，他閉上了眼。

　　──鏘！

　　預期之中的致命疼痛並未如期降臨。

　　瘦猴忐忑不安地睜開眼睛，又驚詫地瞪大。

　　擋在自己前方的，是泛起紅光的一片防禦結界，比他認知的任何魔法都來得堅固，一連擋下了好幾個砲擊，再與最後一發砲彈同歸於盡。

　　「瘦猴！」比術法晚到一步的艾莉妲喘著氣，終於追上男子。「這裡很危險，我們快──」

　　話音未落，或者說瘦猴沒聽清她的後半句。

　　他注意到一輛坦克剛好開到艾莉妲的身後，砲口正對著新的闖入者，紅光鎖定目標。

　　時間的一秒在此刻延伸為無限漫長。

　　像是將現實切割成一幀一幀，緩慢地播映。

　　他被動地將一切映入眼簾，腦中響起的還是那句差不多的話：他是罪人，這條命沒有任何價值。

　　但是，但是⋯⋯

　　在理清頭緒之前，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他將女子攔到身後，直面著砲彈拔開「木杖」──狀似木杖的鋒利長刀。那一剎那，消瘦的身影不再消瘦，亞麻的毛躁長髮染上柔順的白金光澤，無邊的法力隨之併發。

　　砲彈發射──

　　一刀劈落。

　　斷成兩截的彈丸落在兩人後方，發出不起眼的爆炸。

　艾莉妲罕見地愣住，不只是因為差點殞命。

　　她的目光看向突然變成刀的枴杖，又移往瘦猴的臉。

　　那是一張完全與猴子無關的臉，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俊美，唯有那雙被長睫毛半掩的碧綠色眼睛是她所熟悉的，仍舊那般堅毅有神。

　　坦克車裡的人似乎也愣住了。

　　她趁機在兩人周遭架起防禦術，俊美男子卻沒有想逃跑的跡象，薄唇微啟，好像是想說點什麼。

　　但在他真正開口之前，兩人的肩膀被無預警的雙手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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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場景轉換。

　　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坦克沒了、屍體沒了、抗議現場沒了，肅殺的氣氛被淡淡的霧氣平撫，恬靜農莊出現在他們面前。

　　一如既往地和平。

　　「這是……山莊門口？」艾莉妲比起瘦猴更快意識到多麼荒唐的事情發生了。「我們回到了瀰霧山莊？」

　　瘦猴也發現了這個事實，繃緊的神經啪地一下斷掉，腦袋在那剎那放得非常空。

　　「這……我們是在作夢嗎？」即使山莊就在眼前，艾莉妲依然不可置信，捏了一下瘦猴的臉頰，順便令對方回神。

　　「會痛。」瘦猴提出反饋。「不是夢。」

　　「喂喂，你們怎麼自顧自地玩起來，不要無視我好嗎？」

　　陌生的女聲從他們背後響起，想必就是她出手施展了奇怪的傳送手段。

　　但遠程傳送陣或傳送裝置以目前的魔法發展還無法完全實現，顯得他們回村這件事更加唐突。

　　所以到底是誰？

　　瘦猴與艾莉妲回過身，終於看清了陌生女子的模樣：琥珀色眼睛、束成馬尾的黃髮、瀏海有一半是黑色。

　　艾莉妲立刻認出了她的身分：「雁！」

　　鳶飛雁──傳說中的說書人，在三個平行世界中旅行說書的傳奇人物，她無所不能，只要給予相當的報酬，就一定能說出客人滿意的故事。

　　而這名神出鬼沒的傳說，就這麼尋常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還順便救了他們。

　　說書人親切地對她一笑，接著轉向不明所以的美男子。

「終於找到你了，瘦猴……不。」雁的口氣頗有冷嘲熱諷的音調。「布里諾．錫恩，竟然能跑到這種磁場混亂的荒郊野外，作為貴族還真有種。」

　　瘦猴──布里諾．錫恩簡直一頭霧水，於是沉默以待。

〈相信〉──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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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上篇 也許正因為相信如此廉價，我們才會那麼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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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上篇　也許正因為相信如此廉價，我們才會那麼倒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