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遇見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
朋友說要和法律系的男生聯誼，而平常都在打工的我，那天剛好是休假日就跟著去了。週五晚上美式餐廳坐滿了人，我們一群四個女生加上四個男生圍著一張長桌面對面坐著。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這種和陌生人吃飯的場合，但那天我特別想待在人聲鼎沸的地方。
大家一邊吃著餐點一邊聊著天，話語間總是參雜著男男女女的笑聲，但是我不怎麼說話，只有偶爾微笑看看大家表示我有參與然後再繼續低頭吃飯。因為我就坐在最旁邊的位子，所以大家也不會太注意我。
在我吃完盤中的食物等待下一道菜上桌時，我注意到他了，就坐在我斜對角同樣最旁邊的位子。他戴著眼鏡，穿著素色帽T配上牛仔褲，一頭微卷髮亂蓬蓬的，額前瀏海也快蓋到眼睛了，那模樣像個既定印象中的宅男，一點也不惹人注目。他沉默的吃著飯連笑容都沒有。我對他並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這人大概是被拖來的吧。
聚餐到了後半段等待甜點時手機響了，我看了一眼是媽打來的，於是我提著包包出了店外，走進餐廳旁的窄小防火巷中，等了一會才按下接聽。
「怎麼這麼久才接啊? 妳要回家了沒?」一接通後連一聲喂都沒有，就聽見媽口氣不耐煩的問話，瞬間感到全身疲憊。
「還沒結束，怎麼了嗎?」我語氣淡淡地說。
「今天弟弟補習班比較晚下課，妳等等去接他回家。大概九點左右。」媽直接下達了指令。
「媽，我今天好不容易休假在和朋友聚餐，而且弟弟已經高中了，他會自己回家的。」平常就算了，休假日也不讓我放鬆嗎?
「妳這孩子，怎麼叫妳做個事問題這麼多啊！弟弟回家路上發生事情怎麼辦? 他還是個孩子呀!」每次講到弟弟就把他當成三歲小孩一樣的保護，卻完全不會擔心我晚回家。
「孩子孩子，妳就只會把他當孩子，那我呢? 我也是妳的小孩呀! 還有，弟弟下個月就十八歲了，他一個大男生還不會回家嗎?」可能因為休假還被指派要照顧弟弟覺得很不滿，所以我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聲，聽起來就像忤逆媽媽的不孝女兒。
「妳這孩子，是這麼大聲跟妳媽講話嗎？把妳養成了沒教養的丫頭了。少廢話了，去把妳弟接回來，不然妳就不要回來了。」媽大吼完後就直接掛了電話。
我看著結束通話的手機突然覺得很委屈，我向後靠著牆壁低下頭看著地上。想要放聲大哭的慾望並沒有太強烈，我也沒有哭泣出聲，就只是默默的看著眼淚一滴一滴的沾濕地面，心裡想著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
不知道掉了第幾滴眼淚，在視線範圍內走進了一雙黑色帆布鞋，緩緩的停在我的對面，腳尖卻是朝向巷子外的，然後聽見從我頭頂的方向發出了打火機摩擦的聲音，緊接著就是那菸味。我依然維持著低頭的姿勢，胡亂的用手臂在臉上擦了一下，準備離開防火巷。
「呃.....那個.....」走沒幾步就聽見我身後的那個人說話了。
我疑惑的轉身看向那在防火巷中抽菸的男子，才發現是剛剛跟我同桌那被我定義為宅男的人。沒想到他還會抽菸，還以為宅男都是不喜歡抽菸的。
「呃....我只是想說這一切都不會是妳的錯，妳真的不需要太難過。」
「這是...什麼意思?」聽了他的話我感到很好奇，他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很理解我。我朝他靠近，又再次走進防火巷，站在我剛剛哭泣的位置和他面對面。
他一看見我走近便從牛仔褲口袋內拿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蓋子把還抽不到一半的菸放進去捻熄。
「嗯...不好意思，我剛只是想找個地方抽根菸，卻不小心聽到了妳在講電話。」他有點靦腆的笑了一下。
「應該是我要不好意思，跟家人吵架還被聽見了。」我尷尬的傻笑了一下，抬頭看向他的臉。
他那從瀏海中隱隱約約露出的眼睛也正盯著我看。可能是防火巷太窄了，我們的距離有點靠近，近的連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也能清楚聞到，而我只要再往前跨出一兩步就會碰到他。他在鏡片後的眼睛我看得很清楚，沒有玩笑戲謔，卻是一派的真誠。
看著這樣的他我不自覺地離不開目光，只是直直地盯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沉默了一會，而打破這段靜止時光的是他又露出的靦腆微笑。讓一時迷失的我再度回過神來。
「嗯……我不確定是不是同樣的情況，但我總是活在哥哥的陰影中。」他緩緩地開口。「我哥從小就很聰明又聽話，不管什麼事都做的很好，在學校也都是拿第一，他總是安穩的走在爸為他鋪的道路上，所以爸爸一直都很疼愛他。而我很討厭爸他每次都用命令的口吻要我這樣做那樣做的，所以我不想努力讀書，不想成為爸心中期望的樣子，再加上我也不喜歡競爭，所以爸爸老喜歡說我不如哥努力，看不慣我生活過得舒服動不動就挑我毛病又罵又嫌的，考試考不好就讓我禁足請家教老師一整天盯著我讀書。」
「那現在呢？上大學後應該就可以自在生活了吧？」我說。
「呵，我也是沒用，從小就活在爸媽的庇佑下所以害怕吃苦，考上大學時就答應了只要我每學期維持在系上前五名，他就會負擔我的學費跟所有生活開銷，雖然現在搬出來可以不用每天跟他吵架，但是每個週末還是得回去一天彙報在學校的狀況。但終究我還是比不上哥，他考上了第一志願，而我考上的還是爸勉強接受的學校。」他苦笑了一下。
「那妳呢？妳的故事是什麼？」他說。
我看著他，發現他臉上掛著笑容，等著我開口的樣子。他還真是個愛笑的人，跟剛剛在餐廳裡沉默的樣子完全不同。
而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的事，也可能是因為我一直都只顧著生活，沒有心思去交朋友所以身邊並沒有交心的人。一股暖流升上心頭，我別開頭看著街道。「爸爸過世後媽媽每天都忙著工作，我就開始負起了照顧小我三歲弟弟的責任。為了照顧他還因此晚了一年才上大學。大學雖然可以辦學貸，但是自己的生活費還有家裡的開銷，只靠媽媽的薪水還是不夠，所以現在我每天晚上都在當家教，假日的時候會到補習班打工。還好我功課還不錯，家教的時薪蠻高的，省吃儉用一點的話多少還能貼補一點家用。」說完我抬頭對著他開朗一笑，希望氣氛別被我弄僵了。
「不過，聽妳剛剛的電話內容…..妳弟弟應該很受寵愛吧！」他無奈的說。
「是啊！就像你哥哥一樣。弟弟他…..是媽媽所期盼的孩子，所以不管他要什麼，媽都會想盡辦法給他。所以就連我也變成弟弟的了……」最後那句話我在口中喃喃道。
「看來我們是同病相憐呢！」他眼神溫和地看著我。在這一刻我們好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般親密。
「我總覺得習慣了一種生活後，即使那是有害的也很難脫離出來。不是不想而是因為做不到，好像這樣過著過著就麻木了，似乎也沒有必要費盡力氣離開。」他嘆了口氣說。「真希望有天可以找到想逃出來的理由。」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表情看起來無奈又哀傷。我們都是亟欲離開現在生活的人，但又動彈不得，至少目前還無法脫身，也許是害怕也許是不捨。但我真的期望有一天我們都能找到自己，就像他說的，找到一個理由。
「我想….我該走了…」我看了一下手錶說。
「那最後….我再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李賢。」他又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我是夏櫻。」我也對著他微笑。「以後在學校碰到可別假裝不認識喔！再見囉！」離去前我開玩笑的對他說，然後對他揮揮手後，緩緩地往捷運站的方向走。
直到走遠到了巷子口我才停下回頭看向餐廳，只依稀看見在防火巷內他微微露出的身影及繚繞升騰的香菸煙。我突然慶幸自己有參加這次的聯誼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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