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後,我獨自北上。
老爸要上班,老媽暈車最怕坐車,大哥又出門不知忙啥去了,二哥還在工廠實習,帶老媽還不如我自己去,於是變成我自個兒去台北。兩個死黨一北一南,都唸五專住學校宿舍,只有我要開學了還不知住哪兒,連個聯絡方式都沒法給。記得行前為了整理行李傷透腦筋,不是因為東西太多,而是根本沒啥好帶的,就帶了一套便服、換洗衣物用品、鉛筆盒、畢業發的英漢字典、一條薄被跟小枕頭。可能是潛意識覺得隨時可以回家吧。
憑著之前的印象,我一路心裡念叨著:客運車下車的地方不是台中火車站,還得走一段路,台北車站的前一站是板橋,到了火車站要走地下道出去,找莊阿姨家的公車站牌,她家那一站叫啥來著…就這樣我終於抵達台北車站,也通過地下道的考驗。我根本沒動腦,跟著人潮走就對了。結果公車站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一個女學生,對方頭都沒抬只淡淡地回「不知道」。受挫的我轉向大媽求助,熱心的大媽帶我拼命往前鑽,快到站牌時正好公車來了,趕緊催促我追上車。我氣喘吁吁地沉浸在城市陌生人的溫情中沒多久,逐漸發現站牌名好像對不上,建築物似乎也不太一樣,緊張地問旁邊的乘客,才知道坐了反方向…折騰了一番,才終於坐對車。從此我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坐什麼交通工具,一律選擇靠窗的位置,至少站牌看得清楚點。
但坐窗邊不等於認得路,我不小心提前一站下車。
不知下一班要等多久,怕阿姨久等,估摸著沒多遠,決定走一站的距離。頂著八月下旬的大太陽,再簡單的行囊也會重,我猶如沙漠中的旅人,揮汗如雨地找到莊阿姨家。按了門鈴,陌生的聲音傳來,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想了一下才說,我是以前的鄰居來找莊阿姨幫忙。終於碰到久仰的小兒子,一張臭臉一語不發地讓我進門,我獨自愣坐在陰暗的客廳裡等。天黑前莊阿姨終於急急忙忙趕回來,晚上我們三人在餐桌上安靜地吃完飯,阿姨在客廳靠近廚房的角落擺了一張摺疊床,上面有個遮廉拉起來隔絕。吃完飯我就在躺在上面度過漫長沈悶的夏夜。
隔天,阿姨帶我去看房子,先去離她家不算太遠的租屋處,我們在一座夾雜市場跟公寓的龐大眷村迷宮中轉來轉去。一路上阿姨撐著傘頂著熾熱的陽光,我拎著行李跟在旁邊聽她子彈般的語速,述說自己是兼職記者幫一個地方小雜誌寫寫稿,有時要幫忙採訪,還要忙家裡的事,每天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找到地址,屋主卻不在。我們走出迷宮坐公車去她朋友介紹的另一處房子,說那裡距離學校比較近,可以走路上學,沒租過人,是因為認識才願意租出去。
下車後我們又鑚進另一座迷宮,那是位在一個市場裡的木造小危樓,一樓是狹長的小店面,走上嗝吱作響的狹窄樓梯,二樓隔成兩間房,明顯地已經很久沒人住了,只有暈黃的一顆小燈泡,像夜燈一樣。房間靠牆是一整面的木頭通舖,睡3個大人都沒問題,然後就是一張桌椅,連個檯燈都沒有。轉完一圈,阿姨跟房東太太打完招呼,交代幾句後很快就離開了。
打掃完房間已經是夜幕低垂,飢腸轆轆讓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了。打起剩餘的精神,我第一次獨自在台北覓食。我在早已關門空盪盪的市場巷弄中亂轉,終於在一條巷子看到一攤路邊自助餐,就這麼吃了我的第一餐。想到從此都要這麼打發三餐,開始有點淡淡的哀愁。晚飯後,找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告訴家人終於找到住處。第二天頂著一夜沒睡的黑眼圈,一早就被市場開市的各種聲音吵醒。我受不了白天跟夜晚的暈黃,除了採買日用品外還買了個檯燈,剛好是綠色的,沒想到這個檯燈只在大學時換過一條電線,就此跟著我度過三十年的漫長時光,直到最後找不到地方換電線,只好宣告壽終正寢。
到底要怎麼從這裡走到學校?我忐忑的問樓下看店的房東太太,她面無表情的跟我說一直走就到了,然後微微蹙眉,好像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讓我不敢再多問一句。晚上覓食完,我實在忍受不了逼仄的房間,忍不住跑出去透透氣。走出市場到大馬路,心想往北一直走就對了,走著走著發現沒多久就到中正紀念堂,我好奇地跑進去逛一逛,發現巨大的廣場有很多大媽跟著音樂在跳舞。果然每個時代的大媽都一樣,只是放的歌曲不一樣,那時候放的大部分是『藍天白雲』這種正向歌曲,或是土風舞樂曲之類,也有一些練太極或其他武術的小團體。
我坐在大階梯上支著頭看著下方跳舞的人群,休息片刻正想站起身,一個外省大爺經過我身旁嘟囔了一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口音的關係還是太過訝異,片刻後我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晃什麼晃,落翅仔!哼~」
待回神,大爺早已走遠。
我緩緩起身,低頭看下自己到底哪裡像落翅仔?一件舊上衣加長褲,頭髮剪到耳上比齊耳還短,土到掉渣根本不像城市人的打扮啊!一頭霧水的我越想越氣,怎麼可以話撂下人就跑!難道是因為我穿拖鞋的關係?城市人不穿拖鞋嗎?我只是在附近走走都不行嗎?就這樣我的第一次中正紀念堂之旅被這位大爺給破壞殆盡。
走出來後,想到馬上就要去學校註冊,應該要趕緊探路才行,到底是先回去穿鞋還是直接走?我內心小小掙扎了一番,為了表示對大爺的抗議,決定說走就走。繼續往北前行,沒有店面路越來越黑,我心裡七上八下,這路對嗎?路這麼寬連個路牌都沒有,車好像沒幾輛,問題是,根本沒人…偌大的馬路旁是悉悉索索的樹影跟烏漆抹黑的建築,一個人影都沒,我到底走到哪兒啦?
正在徬徨四顧之際,突然冒出一句厲聲,
「妳在這裡幹什麼?」
嚴肅緊張的責問害我差點叫出聲!
一個背對路燈的高大身影不知從哪竄出。
「我……我是來找路的。」
「找路?這個時候?妳要去哪?」一副不相信的語氣。
「我…我要去學校。」
「這裡沒有學校!」
我實在沒有勇氣問對方,回了一聲弱弱的「喔」,就立刻默默轉身往回走。
我不敢回頭看,總覺得對方的視線一直跟在我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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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應該是駐守總統府附近警備總部的便衣或憲兵,那個時間點沒有人會在附近晃悠,也不會有學生晚上穿著便服拖鞋在總統府附近找路,那是個還處於戒嚴時期的年代,晚上會放拒馬封路,車子得繞道走。
那條路就是凱達格蘭大道的前身,當時叫做介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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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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