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順利地到學校報到註冊,早上一路問人走半小時就到。原來就是要提早左轉再繞過一排排舊房子,就可以順利抵達另一邊的學校。幾個月後,那排房子被拆除,整條馬路拓寬。總統府前,從此再無住家。
到學校領了一堆制服。除了平常的綠制服、運動服,最特別的是卡其色的軍訓服,女生是窄裙加船型軍訓帽,規定每週一穿。我總是不習慣穿窄裙,走路無法自由邁開步,軍訓帽還得用髮夾固定住,向來大剌剌的我實在覺得備受拘束。至於經典的綠制服,我是報到時才從學姐身上第一次看到,畢竟那個年代公立學校的制服幾乎都一個樣式,白上衣深色褲,我是第一次看到有顏色的上衣。這個顏色遠離淺淺可愛的蘋果綠,緊貼著深沉的墨綠色邊緣,好像故意卡在審美的最底線,不怎麼討喜看久了也還行的臨界點。神奇的是,開學後我發現很多同學過膝的黑長裙明顯變短,長長的短袖也修短了,原來制服可以修改。當然還是有人跟我一樣,照常穿著死氣沈沈的超長黑裙。
開學讓我最訝異的是,第一次報到時看見的小廣場就是全校的操場。讓我這個國中有四百公尺操場,外加小廣場和體育館的鄉下學生有點難以想像。不僅校園空間小學生人數還超過一倍…到底要怎麼塞啊。結果就是大家到處搶場地,校園人滿為患,甚至常跑到校外做練習,比如旁邊小小的林森公園或後方的中正紀念堂。但運動會的大隊接力就沒法到外面練習,跑道常擠得水泄不通,不小心還會接錯棒,偏偏這個學校特愛辦活動,一年到頭同時有好幾個項目,每個年級都有不同的球類競賽和藝文比賽,大家只好努力錯開時間,結果愈約愈早越練越晚,早上練合唱、中午練籃球排球、放學練朗誦…還有各自的社團活動。校園每個角落永遠充斥著各種聲音,吆喝聲、加油聲、歌聲、樂器聲不一而足。
沒有最訝異只有更訝異,等到高一上游泳課,我被泳池的規模嚇到了。老家是個不靠海的小山城,直到我國二時才在學校附近蓋了一個標準游泳池和一個兒童池,學校會安排我們走去上游泳課。國中上課的年輕女老師每次都穿著短袖長褲站在池邊,口頭教我們如何自行練習踢水後,就去一邊納涼,效果可想而知。初見高中這個泳池我以為是兒童池,只有老家標準池的一半大,高度就到脖子。但小歸小,要求卻一點也不含糊,只見五六十歲的阿嬤級女老師,挺著豐腴的身材穿著泳衣,親自示範如何跳水,大家程度不一上課時數不多,老師要求我們至少學會跳水,免得萬一落水慌張失措。考試時老師不管我們是用走的還是游的都行,就是考一趟的距離,不會換氣的我一口氣憋完剛好游完。好笑的是用走的同學,居然比努力游半天還在原地掙扎的同學快,旁觀的我們忍不住狂喊:
「用走的!用走的!」
新生似乎注定分配到最老舊的教室,高一那棟樓跟圖書館依現在標準應該可以被列為危樓,只有沿著馬路的二三年級教室做為門面堪稱尚可。開學坐在陳舊的教室裡讓我想起國一也是坐在最破的一棟樓,只是國一教室窗外是滿眼的鳳凰綠樹,這裡只有滿眼灰色的建築。幾個二年級學姐介紹了一下學校該注意的事情後,帶領我們做自我介紹。當同學一個個上台,我不禁開始緊張了起來,趕快想該說些什麼。臨到我時卻沒有叫到我的名字,心想是不是名字被擺到最後,苦苦等到最後竟然還是沒叫我,讓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犯迷糊跑錯班。在我驚疑不止之際,已經進入另一個環節…後來我才知道,班上有個同學名字跟我只差一個字並列一起,是學姐漏了。班上近五十個人,即使自我介紹當下也不會有人記得多少,這個無心之過卻如鯁在喉,似乎冥冥之中自己已莫名其妙地被排除在外。
初見導師,我整個目光只看得到她那付黑色蝙蝠俠眼鏡,矮小纖細的身板坐在講桌前,以音量不大卻自帶嚴肅的語氣,用外省人標準國語淡淡地說她的一些原則。具體有哪些我根本沒在聽,但是她的一句話,卻讓我僅記了數十年。
「妳沒有權利要求別人了解妳,憑什麼別人一定要懂妳。」
我盯著蝙蝠俠鏡片後閃現的犀利眼神,後面的話語早已忘光,頓時覺得城市老師高大上了起來,彷彿隱於市的女俠坐到我面前。也許面對一班小學霸有必要一開始就提醒,這個世界不會圍著我們打轉。到後來,我理解到,她也不會。
女俠導師除了國文課跟班會不得不出現的時間外,幾乎神隱。
剛開學的課間時間,就是各社團輪番上陣的舌戰時刻。學姐們疾勁如風,穿梭來去,為數不多的社團快把我運行緩慢的大腦燃燒殆盡。我選擇了一個服務隊,假日到老人院孤兒院探視,這個社團平時沒有什麼特別活動,主要是在學期中的假日會安排探訪行程。當時升學只有一個路徑,就是聯考一試定生死,所以還是智育發展為主,師長不會特別鼓勵參加社團,平常只有聽到各式各樣的樂器聲,才比較感受到社團的存在。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樂儀隊,這是學校的門面,樂隊有成績的要求,儀隊有身高的要求,剛入校的新生還不能參加。在那個注重榮譽校譽的年代,有不少人想加入,但對放假只想回家的我來說,根本不可能跑去自討苦吃,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我還是彎腰馱背,而我同桌儀隊到現在幾十年過去,站姿還是直挺挺。
面對開學要適應的地方不少,多多少少總能應付得過去,溫水煮青蛙時間久了也習慣,但有一個地方,是我三年來怎麼都無法適應,時間越久越無法忍受!那就是中午的食堂。學校中午不准外出,更沒有所謂的外送服務,幾乎都是帶便當去蒸,但外地生,只能天天依靠學校唯一的小小食堂。
那是位在一個很奇特的地下室,老遠就可以聞到萬年不變不可言說的味道,是混合各種陳年食材加上地下室滯悶潮濕以及各路神仙調料烹煮後融合為一的神奇味道,獨一無二,聞之數十年難忘。食堂由幾個外省老兵經營,當然便宜量又多,永遠就是那幾道菜。有一次,好不容易克服了生理排斥,拿著餐盤在那幾道菜中猶豫不決,點向地雷最少的玉米三色豆,結果隨一勺舀上來的還有一條拇指粗長的白色大蟲,我硬挺著快窒息的身軀捧起暫停的小心臟,默默轉身離去,不顧身後不斷用鄉音呼喊的老伯:
「統靴啊,菜啊!菜啊!」
我承認我很菜,那條白色大蟲整晚不斷在我腦海蠕動。
我不得不怪罪國中三年中午送便當到校門口給我的老媽,不僅現炒現做還有水果跟湯,簡直無法相比。
來台北半個月後,老家隔壁大我一歲的青梅竹馬小姐姐來看我,她讀北部一家商專,趁著開學前先過來跟我住一晚。她的到來讓我開心不已,終於有個熟人可以說說話。小姐姐很訝異我住在這裡,簡易的浴室好像回到阿公家三合院的日子,除了不用水井打水。小姊姊直呼在大都市裡居然有比鄉下更鄉下的地方。
我們倆人並排躺在大通舖般的床上亂聊一通,我繪聲繪影地說這個店面看不出在賣什麼東西,雖然整面牆類似中藥行的櫃子,可是我沒看到任何藥材,白天偶爾看到一、兩個人來串門,根本沒啥客人,二樓就兩間通舖跟簡陋的浴室,平時根本沒人住,我住進來後房東先生偶爾會住隔壁,以前這裡可能是某個神秘組織的秘密聯絡站、轉運站…小姐姐被我説得一愣一愣的,倆人整晚嘀嘀咕咕不知到幾點才睡著。
可惜隔天她就去學校宿舍報到了,留我獨自一人繼續面對神秘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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