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良人（完） - 九

　　景元三年，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妳在往後的生活，曾經不斷地質問自己，如若重來一遍，妳是否還會無條件支持叔夜的決定？或者妳會在呂氏兄弟事發之時，就阻止叔夜去勸呂仲悌原諒他那滅絕人倫的兄長呂長悌，以避免所有的一切發生？

　　妳不知道，坦白說，就算可以重來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如何選擇。畢竟妳深深地記著在最後的最後叔夜的那份風采，那份釋然、從容。

　　況且時間不能倒回，生命無法重來，這種設想其實毫無意義。但妳在塵埃落定的最初還是忍不住一直這樣想著。

　　不過那也是之後的事了，現在的妳，對於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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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是打算勸和他們兄弟嗎？」聽聞呂仲悌欲狀告其兄長呂長悌姦淫其妻，並使其妻羞愧自殺的事情始末後，妳看著叔夜，直接說出了妳的猜測。

　　「沒錯……雖然我知道長悌所為實在大逆不道，但兄弟鬩牆，實是我最不樂見的……既與他們兄弟皆有交情，勸一勸也並無不妥。」

　　雖然妳實在不能接受呂長悌不受絲毫逞罰，但這其實與妳並沒有多大關係。思及此，妳便不打算再多說些什麼，只是調笑道：「我觀郎君和二伯的關係，似乎郎君說這話有些缺乏說服力。」

　　叔夜僵住，「長樂……」

　　妳眼帶戲謔的看著眼前人的反應，「開個玩笑。我當然知道郎君與二伯並無兄弟鬩牆，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麼說沒錯吧？」

　　「……是這樣沒錯。」叔夜有些無奈的看著我，「我怎麼覺得長樂妳……益發年輕了呢？」舒緩平和的語調，似是在陳述著什麼事實一般。

　　見妳沒反應，他笑了起來，說道：「娘子，為夫去也。」便走出門外，準備去拜訪呂氏兄弟。

　　待他出了房門，妳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變相地說妳幼稚，不禁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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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夜最終成功勸和了他們兄弟，但怎料，一夕間，風雲變色。

　　誰知道那呂長悌竟因害怕被呂仲悌抓住把柄，而反誣告他不孝，令其入獄。

　　叔夜在自責之餘憤慨寫下《與呂長悌絕交書》，這次可真是絕交書了。

　　「我有責任為仲悌辯護。」叔夜這麼說著，眉眼間滿是義不容辭與歉疚。

　　妳沒有出聲，因為若是妳也會是一樣的選擇，況且妳相信，以叔夜之能，必定是可以為呂仲悌辯護成功的。

　　但事情卻不如妳所想的順利，最後叔夜失敗了，呂仲悌被判罪行。

　　妳覺得妳好像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而當妳終於想起被妳忽視的事情後，一切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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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叔夜！你不能、絕對不能！你還記得你在我們成親那天承諾過我什麼嗎？你說過要對我負責的，一輩子阿……是我的一輩子啊，不是你的，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樣做！就算我一時沒想到，但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堅持替呂仲悌的信件辯護？你可以選擇什麼都不說的！這本就是呂仲悌在被判冤獄後自己衝動之下的抒發，是他自己用詞上的疏失，與你何干？你說呀，與你何干！你這麼著急的湊上去做甚？」妳雙手緊握，連指甲刺破了手心也渾然不覺，只是隔著監牢，嘶啞著嗓子，朝著裡面的人尖聲說道。

　　只見嵇叔夜挺直著腰桿，立於獄中，就算在這骯髒牢獄之中，也絲毫不損其風華。

　　「這是我的責任，是我應做的……」語調雖然不大，但堅定之意明顯，若仔細聽的話，還會聽見裡頭深藏的對妳的歉意。

　　「那我呢？我就不是你的責任嗎？」妳幾近崩潰，「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阿……我長樂這一生沒求過人，就算我求你了，就順了司馬氏的意吧，不要再堅持了，我承受不了，我真的無法承受……」

　　他默然，半晌，才道：「……長樂，我很抱歉，對妳的承諾怕是無法實現了，只能來世再──」

　　妳打斷他的話語，「我不要你的抱歉，也不想聽什麼來生再實現諾言。我只求這一世，你知道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我不稀罕什麼來世，我只想和你安安穩穩的走完這一生啊……」終於，妳痛哭失聲。

　　「對不起……是我有負於妳。」他低下頭，只是重複著對妳說著道歉的話語。

　　妳淒然一笑，「為什麼不向我解釋？」

　　「因為妳能明白。」他整個人被陰影壟罩住，妳無法得知他是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對妳說出這句話的。

　　妳沉默了一會，「你知道嗎？當紹兒問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時，我多寧願我什麼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志向、不知道你對志向的堅持、不知道你寧死也不願改志、不知道你早在之前就有過最糟的設想、不知道你早有從容赴義的決心了──為了你心中的義。這樣我就可以像個普通婦人一般哀求你，甚至以我的生命來脅迫你改口……」

　　「所以我很慶幸是妳。長樂，我有向妳說過嗎？遇見妳，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他抬起頭來，直視著妳，眼神一如初見般澄澈。

　　妳不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至此之後，妳沒有再開口勸過叔夜。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堅持不改的說詞、看著他徹底觸怒司馬氏、看著孩子和他朋友們著急，等待著已可預見的最終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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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刑前一日，妳去獄中見他。

　　「你可後悔？」妳當然知道他不會後悔，卻還是有些想聽到他說後悔。

　　「我不後悔。」他看著妳，眉眼溫柔依舊。

　　「呵。」妳笑了，「好！好一個嵇叔夜！好一個不後悔！」

　　妳想妳應該是真正了解他了，雖然是在這種時候。

　　妳覺得有些釋然了，但心中悽苦卻不減半分，或許要用餘生來消除這份苦澀了吧，甜蜜的苦澀，妳想。

　　看到妳的表情，他也笑著，笑得輕鬆、肆意而愉悅，「長樂，我的妻，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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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叔夜被帶到東市行刑。

　　他的親友、三千名曾為他請命赦免他的太學生以及無數百姓，哀戚地聚集在東市，準備送他最後一程。

　　臨刑前，他神色不變，氣定神閒地開了口：「不知有哪位可借嵇某琴一用？」

　　一旁執刑的官員沒有說話，默許了他的動作。

　　拿到琴後，只見他瀟灑地揮袍而坐，開始彈奏起來。

　　一曲奏罷，萬籟俱寂。

　　他朗聲說道：「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今絕矣！」

　　風華絕代。

　　妳看著在行刑台上的他，腦海中浮現這四個字。

　　妳知道這是為妳彈奏的曲子，這是你們的《廣陵散》，他這是要告訴妳他愛妳，也是要妳不要沉浸於悲傷之中，因為你們的《廣陵散》已經不會再出現了，所以沒必要為此感到傷心。

　　而後妳笑了，眼角帶著淚。

　　於此同時，行刑台上劊子手手起刀落，此後，世上再無稽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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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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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大家應該，有猜到是悲劇，吧（試探性開口。

　　是廣陵絕響啊……

　　當初寫這篇的時候，寫到最後自己邊寫邊哭。

　　整篇的觀點有一些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有一些是出自文案所寫的《嵇康評傳》一書中作者童強根據史實的推測。依我所知，我文中的有些觀點比較小眾（？），所以各位請當成文學加工後的產品，別全信以為真啊ＸＤ

　　以下為大家進行一些科普。

　　嵇康，字叔夜，所以叔夜＝嵇康，曾任中散大夫，故後世又稱其為嵇中散。

　　嵇康的《家誡》書寫時間本為入獄後，但我為了情節有做更動，望悉知。

　　同時，他在入獄後也作了〈幽憤詩〉，大家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去看看。另外，三千太學生是史書寫的，因為他是嵇康啊，嵇康就是有那麼大的影響力，由此也可窺見為什麼嵇康會有這樣的結局._.

　　阮嗣宗＝阮籍、山巨源＝山濤、向子期＝向秀，以上三位皆為竹林七賢。

　　鍾士季＝鍾會；孫登為當時的著名隱士。

　　呂仲悌＝呂安、呂長悌＝呂巽，呂仲悌欲狀告其兄長呂長悌姦淫其妻，並使其妻羞愧自殺　→　哥哥呂巽姦淫了弟弟呂安的妻子，而後呂安妻子自殺。

　　事情的發展大抵上就如同文中所寫，但沒有詳細寫出的是嵇康的死鐘會也推了一把。

　　「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今絕矣！」也是有被記錄下來的話語。

　　嵇康之子嵇紹的志向是我猜的，因為他後來有出仕，而且是個好官，雖說後世對他出仕（為司馬氏所用）這件事褒貶不一，但如同我文中的解讀（結合《家誡》的內容），我認為這並不算是對嵇康的背叛，我是褒派。

　　以上，希望各位有獲得良好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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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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