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暟暟,紅梅盛開。
深宮紅窗,離人心愁。
—《追思》
以盛世雪景聞名的樊國,在皇宮內種植名為『離人心』的梅花樹種,據說每年冬日來臨,『離人心』會離奇開出一片片似異象又詭譎豔麗如鮮血通體般的褐紅枝芽,再過一兩天,便是滿天赤梅、遍地皆紅的場景。
站哨士兵將漆紅色木門緩緩敞開,青年穿著紅色錦衣連帶繡紋繁複的長尾袍不卑不亢地走進長廊,身後一名老態模樣的公公提著木頭製成小燈,跟隨青年的步伐,邁入這深如虎穴之地的皇宮。
一路上,青年不急不徐地走入屬於他的宮殿,待尾袍完全進入門內,門倏地碰一聲關上。青年嘲諷般地呵了一聲,褪去外袍,走向窗口的美人椅坐倚著。外頭飄了雪,青年伸出手接下從外飄落的離人心,沁入掌心的冷梅上有一抹白雪,潔白無瑕又殷紅艷麗,令青年心生摧殘蹂躪的念頭。
「……他還真無情啊。」
他慵懶地將梅花丟進一旁的茶壺裡,梅花浮出水面,水逐漸染成黑色,漸漸髒汙的茶水映出了青年皺眉的神情。青年樣貌年不過二十,長得一副妖嬈邪魅,樣子比紅鶯樓的頭牌還要驚艷絕美,一雙狹長鳳眼時常微垂著,左眼下的美人痣更增添他病弱美感。然而那雙眼眸好似冰霜,一抬眼就能感受到濃烈冷血氣息。
「咱家替皇上接送葉公子至清霄殿。」門外傳來一道清亮尖細的聲響,青年嘆了氣,從架子上隨手拿件玄黑緞外袍披上,襯著內裹紅衣,墨髮隨意用竹刻髮簪盤起,幾縷髮絲垂於頰側,頗有幾分少年英氣。方公公見到來人,連忙低頭請安。
「參見貴妃娘娘,請隨咱家入轎吧。」
「哧,貴妃娘娘?我無福消受,況且……本掌櫃是男是女,方公公不知道?還望那位聖上看清楚,我不是他的玩物,更不是他可以隨意揉躪的身邊小情人!」青年走向方公公面前彎下腰,瞇著極度不爽的眼神對方公公咄咄逼人,一字一句蘊含著怒火和鄙夷。
這下方公公背汗涔涔一片,因為轎子裡坐的,就是當今戰無不勝、復國平疆且百姓愛戴的皇上楚洛秋。眾臣都非常悉知皇上的脾氣,對待後宮皇上從來是與朝臣一視同仁,唯獨對眼前這位葉公子,十分放縱,不管對方將後宮鬧的雞飛狗跳,亦或是殺人放火,皇上都會替葉公子善後,簡直媲美前朝紅顏禍水皇后趙婉音。
葉臨淵乃是皇上從南安小館帶回來的心尖兒,當時震驚所有朝堂百姓,紛紛猜測皇上是否好龍陽之癖。
方公公原以為葉臨淵的日子大概一輩子都如此受寵時,在樊昭五年初冬,皇帝下令在葉臨淵寢宮外院種植大量離人心,當時唯有皇上和方公公知道離人心是帶有慢性毒素的樹種,然而方公公卻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既如此寵愛葉公子,那為何又要殺了他?
正當方公公想著打破尷尬,轎子裡伸出一雙節骨分明、強而有勁的手掌,裡面傳出低沉沉地穩重嗓音。
楚洛秋:「走吧,別再胡鬧了。」
葉臨淵:「……我.不.要。」
楚洛秋一頓,將手伸回,在轎內不說話,但他的手已漸漸握拳。
兩人僵持一會,誰也沒說話,空氣中瀰漫著若有似無的火藥味。最後葉臨淵嘖了一聲,還是不情不願地進入轎子,方公公等人則是在外頭偷偷抹了一把汗。
「吃吧,你愛吃的。」楚洛秋先行打破沉默問道。皇家轎子本就寬敞,一旁的小茶几還放了幾塊荷花糕和甜餅,葉臨淵一副慵散且姿勢十分不正地坐倚,閉目養神的鳳眼微微抬起,眼裡撇見荷花糕不由得閃過一絲高興的精光,順手拿了塊吃,心裡還帶了點甜意。
「知道為何朕今日找你嗎?」見楚洛秋問了白癡問題,原本的好心情瞬間全被打壞,葉臨淵沒好氣的翻白眼。
「誰知道日理萬機的皇上要找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愛闖禍的南安小館掌櫃做什麼呢?本掌櫃可沒那閒情逸致去猜測皇上的心思。」
見對方冷嘲熱諷,忍耐度瞬間飆升爆發,楚洛秋額上青筋一突,怒吼:「葉臨淵!!」
可這聲怒吼卻未嚇到葉臨淵,反而挖了挖耳朵,嫌棄道:「楚洛秋,你可真夠吵,哪有皇帝是你這樣愛動怒的?依我看你根本不適合皇上這個位置,不如換你的太子提早上位怎麼樣?」
快到清霄殿就被皇上怒吼給震到的方公公,在外面被嚇了一個激靈,直拍胸口:唉唷……老人家真的不經嚇啊皇上……。
聽著葉臨淵喊著皇上諱名,眾人見怪不怪,兩人只要聚在一起吵架,葉臨淵沒在管皇上是誰,只要惹到他,他勢必善不罷休。
待轎子落地,葉臨淵慢悠悠掀開布簾走出來,先一步進宮殿內,而方公公則是小心翼翼地拉開布簾,對滿臉遏不可怒的皇上說:「皇上,清霄殿到了。」
不可動怒、不可動怒……楚洛秋在心裡念幾遍後,深吸一口氣,將心態調整好,對方公公嗯了一聲,逕自下轎前往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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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央宮,長相俏麗的奴婢正為麗妃梳妝打扮,外頭從清霄殿趕過來的方公公站於門外,提醒麗妃:「麗妃娘娘,皇上和貴妃娘娘去清霄殿,您看著如何?」
麗妃因皇上前幾日賞賜她外貢明珠,心情頗為愉悅,然而一聽此消息,立刻坐不住,倏地站起,咬了咬指甲:「什麼!?皇上又去小賤人那!?不對、不對……肯定是有什麼要事……婉娘,你快想想,本宮到底有什麼得罪小賤人的!!」
名為婉娘的奴婢輕聲細語地安撫麗妃,她輕拍對方的背,緩緩道:「娘娘,請別動怒,傷了身子可不好。」
「依奴婢看,那位葉掌櫃恐怕是和皇上鬧了性子,哪會想到娘娘這裡。」
鬧脾氣?麗妃一頓,心情冷靜不少,卻又疑惑地問:「不對呀婉娘,你怎麼知道那個小賤人在和皇上鬧脾氣?」
婉娘低聲呵呵笑了一下,揚起不意察覺的笑容說:「娘娘,現下宮裡人都在傳,皇上和葉公子方才在鸞星宮大鬧脾氣,皇上現在可是氣的七竅生煙。依奴婢看,娘娘可以去御膳房端些甜食和茶飲讓皇上消消氣。」
麗妃頓時眼睛發亮,憤怒情緒一掃而空,她拉著婉娘的手,心花怒放地說:「唉唷~果然是我的婉娘,你這主意真棒,皇上最喜愛荷花糕,這樣一來,皇上肯定又會再本宮這裡過夜啦!」
方公公一聽,嘆息搖了搖頭,這後宮論寵本就明爭暗鬥,便由著她們了。
"你到底要朕怎麼做?"
"呵,你自己心裡明白,光一座牢籠困不住我。"
"好、好,很好!葉臨淵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到底說不說!"
"我……"
碰————!
麗妃趴在清霄殿門口偷聽,然而不小心聽太專注用力過度將門給用倒了。她聽見小賤人在跟皇上悄悄說了什麼,像是爭執,故而好奇心作祟想能不能抓住小賤人把柄,結果偷雞不著屎把米,自己反而先尷尬出場,讓房裡的兩人一時間目光焦點對準她。
楚洛秋看見麗妃狼狽坐在門板上,皺了眉頭,喝聲道:「麗妃,妳來這做甚!?」
「臣、臣妾……聽說皇上龍顏大怒,因此、帶來小茶點……給您降降火……」麗妃看著臉色越發陰沉的皇上,反駁聲逐漸變小。
「看來皇上的寵妃還是這麼'善解人意' ,不及我,一個大男人粗隻大葉還不懂的投其所好,那我就沒必要再跟皇上浪費口舌了,跟你的愛妃好好享用下午時光吧。」葉臨淵見麗妃,一副您隨意模樣,自顧自往門口走,走到麗妃旁邊故意停下腳步,蹲下對麗妃說:「娘娘啊,你有這麼大能奈把門壓倒,看來是圓潤豐滿肥的體態該減重了。」
「你、你!!你個!」麗妃氣的牙癢癢,想罵卻礙於皇上在此,只能內心大罵。
「嗯,這糕點也不錯,荷花糕啊,我看楚洛秋從來也沒愛吃這東西,割愛給我吧嗯?」看著完好的飯盒,葉臨淵順走幾塊荷花糕,麗妃臉色逐漸難堪,直到葉臨淵的身影消息在長廊中,楚洛秋再也沒有出口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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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好稀罕,不就是爭寵嗎?哧,我還用得著去求他?暉夕,出來。」一回到鸞星宮,葉臨淵再次將外袍衣衫隨意丟一地,便慵懶躺在床上,身體如軟骨般,連動都不想動。暉夕一出現,就發現自家主子懶不成人形的模樣又開始了,他走向前時又不小心踩到葉臨淵的衣袍,立刻蹲下來滿腦黑線地捏了捏眉心嘆氣道:「主子啊,您在進屋後亂丟東西的習慣可否改一下嗯?屬下天天有要事忙,這會卻反倒成了您的乳娘幫您打掃嘮叨了?」
床上如軟蟲一般的葉臨淵只是舉起一小截手臂揮了揮,側臉埋在柔軟的枕頭,不清不處地說:「泥就幫窩收一下嘛~小夕夕~」
「主子,如果您要討好皇上,那不應該是這姿勢,而是換成你上他下的姿態才對。」暉夕一臉正經地講著渾話,讓葉臨淵不得不抬頭瞪了暉夕一眼,隨後不情願地坐起來披了件薄淺綠袖紋的蠶絲外衣,便翹腳手托下巴開始問。
葉臨淵:「說吧,查到什麼了。」
待暉夕將衣袍歸位後,便單跪在葉臨淵面前回報:「報告主子,您要查離人心成分已經檢驗出來了,裡面含有少量朱砂,並不會致命,但五朵花的量就足以中毒而亡;另外麗妃身世調查,她爹是兵部尚書,權位大,才有機會把麗妃送進後宮,她娘是工部侍郎的女兒,算的上千金小姐了。但打聽到的是,麗妃生來就不喜花類,屬下猜測,會和離人心有關的人應該不會是她。」
葉臨淵:「嗯,那她身邊的那個婢女呢?」
暉夕:「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屬下發現,她的身家乾乾淨淨,像一張白紙,只知道她名叫婉娘,從她記事起就是麗妃的貼身婢女。」
葉臨淵思索片刻,每當遇見麗妃,那個婢女都會時刻跟在身邊,想來也是不好接近,在他院外種植離人心本就突然,雖然到處傳言是皇上一怒之下做的決定,但事實並非如此。
「楚洛秋也不是我激他,他就突然生氣做什麼不分青紅皂白之事的性格啊……真是奇了怪了。」葉臨淵微皺劍眉,喃喃自語道。
耳力極好的暉夕反而翻了個大白眼,無語道:「主子,您這話就不對了,皇上性格向來賞罰分明、公平公正,論對錯也是有憑有據,但他也有失控的時侯。就好比如遇到您,您激他,他的臉黑的滴出墨;您對他笑,他就龍心大悅,簡直樊國已國泰民安,朝上頻頻稱讚大臣辦事極佳;更甚於……您當時和南安小管的小倌稱兄道弟、肌膚接觸極近時,當時聽方公公說皇上已在清霄殿折斷好幾隻狼豪筆,將送來的奏折通通送回去叫大臣們全部重新寫過。」
「他還敢折斷筆啊?當時的帳我還沒跟他算清楚!要不是他都不聽我的話去和那些鶯鶯燕燕過夜,我才懶得做戲!」葉臨淵又再次翻了個白眼,暉夕溫馨提醒:主子,白眼翻多會眼抽筋喔。
葉臨淵:「少廢話!晾他現在也不敢對我怎麼樣!只要後天東西一到手,咱們就可以趁機逃離這爾虞我詐的潭虎穴之地。」
暉夕看著自家主子滿不在乎的樣子內心有些五味雜陳,當初天真無邪的少閣主去哪了?時間總歸會使人成長,有了保護色,誰還敢欺負少閣主?也就權威最高的皇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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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
晨曦微露,雞聲啼鳴。
一大清早,楚洛秋起身整整龍袍,走向桌案處繼續批改奏折。昨晚太過氣憤連沐浴都免了直倒頭就睡,連一本奏折都沒批,現在還是得趕緊處理未完成的事要緊。
突然,一陣倉促聲隨之而來,清霄殿的門應響著急促敲門聲,楚洛秋一聽不自覺抬頭皺眉,心生不悅道:「是誰?何事這麼急忙?」
「皇、皇上——!!!事態緊急啊!!!」方公公氣喘如牛,停坐在階梯上休息一會,卻滿臉蒼白地告訴楚洛秋:「皇上!老奴跟隨您多年,看過的人也不少,但葉公子是善良之人啊!儘管皇上猜疑他的身分,但依舊將他……捧、捧在手心,可您……您怎會這時糊塗了呀!?」
楚洛秋倏地站起,大步跑向前將方公公扶起,聽方公公所言,楚洛秋似乎想到了什麼,他頓時慘白了臉,嘴唇微顫地問。
「方公公……葉臨淵現在……在哪裡………?」
「還、還在鸞星宮,皇上快去吧,以免……以免後悔莫及啊……唉唷……真是、真是喘死老奴了……」
楚洛秋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不在乎外頭是不是還飄著風雪,著最單薄的龍袍,往鸞星宮衝去。
此時,就在那瞬間,楚洛秋才知道,人的內心只裝得下那一個特別的人,他是生性淡薄之人,卻因為有了他的闖入讓他變得有生氣。無論對方怎麼對待他、不管對方怎麼唾棄他、亦或是對方怎麼笑他逗他,惹他生氣,他此刻都不想再管了,他想要趕快見到他,完完整整的他、風流嫵媚的他,意氣風發的他。
其實殺他根本不是今天,也不會是明天,更不會是以後。他只是想把他緊緊留在他身邊,他認為這應該就是最好的方式,可他錯了。
什麼時候這份愛已變質了?
對方是隻自由的鳥,無拘無束,毫無牽掛,和他不一樣,身負重任,卻又肖想外面的自由……。
碰——————!!
楚洛秋狂奔一半,被堆積於地的雪給拌倒在地,須於,又站起來跑向鸞星宮。
“葉臨淵……你千萬……不要有事……。不要……離開我……。不要……”
「哈、哈……哈……哈……」等楚洛秋氣喘吁吁地站在院外口,發現雪地裡滿是離人心花瓣,一抹紅色人影佇立在離人心下,在楚洛秋看來,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
他調整氣息,走過去卻發現,那不是紅衣,而是被血染成殷紅的白衫。楚洛秋瞳孔瞬地放大,手顫抖地想要拉住葉臨淵的衣袍。
「葉、葉臨淵……?你……你還好嗎?」
「好……好的…不得了……呵。」葉臨淵胸口插著金色匕首,他忍著擴散的痛楚,只剩等到楚洛秋來,他……大概死而無憾,至少最後一面還是跟他在一起。
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葉臨淵,楚洛秋滿腔怒火卻輕輕擁住彷彿下一刻就支離破碎的葉臨淵,低吼著問:「是誰!!!到底……是誰這麼做……沒有朕的允許……誰敢殺你……。」
葉臨淵被擁得緊,他仰頭望著,眼裡滿是離人心,在空中吐出一口白煙,離人心不過是悲傷嚇人的名稱罷了,這冬天的雪梅啊,總該會離開的。
「阿洛,當初……跟你回來……只是、為了找到……小時候寫的信……而已咳咳咳……我找到了,我該實現諾言了。」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羈絆,我也無憾了。」
「別說了、別說了臨淵……你會沒命的!!!來人!來人!!快……救救臨淵……快……」淚水模糊了楚洛秋的視線,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麼痛徹心扉過。
「咳……阿洛,不用喊了。附近的……侍衛被我撤走……了。」自知已到了極限,葉臨淵對楚洛秋一笑,雪和離人心落在他艱難舉起的手掌心,用盡最後的力氣揚起笑容。
「阿洛,繼續做個好皇上,幕後之人會自己出現的……我已經……交代暉夕……了,呵呵……你哭的樣子真醜啊……來世再見,阿洛。」
手上的花瓣慢慢垂落,葉臨淵沒了氣息。他落下的手被楚洛秋十指緊扣握緊,為逝去的愛人放聲痛哭。
在不遠處躲在樹後面的婉娘看著這一切,手裡還殘留了白色衣衫和血漬,揚起了一抹微笑。
冬雪嚴寒,血落心上。
紅梅綻放,舊人離愁。
——《悼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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