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歲的我,摸到口袋裡的那顆糖。現在是聖誕節,是寒冷的聖誕節,但是那顆糖在我的手心中,被我的手汗浸濕,也被我手上的溫度的融化,彷彿我的口袋裡不是冬天,而是流金鑠石的夏天。
在我小時候,每年聖誕節那天,床頭櫃上都會放著給我的聖誕禮物,就是這一顆糖——跟我手裡這顆糖一模一樣——以及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
「當個好孩子,明年聖誕老人也會送你一顆糖。」
只有聖誕節,我才能吃到糖,因為我小時候的家境困苦,就連平時的溫飽都無能為力了,怎麼有多餘的錢去買一顆糖?即便,那只是一顆小小的糖。
即便,那只是一顆小小的糖,我也心滿意足了,因為它是一年一次的甘旨,相比起平日裡的那些乾癟發霉的地瓜絲,這顆小糖果足夠甜,足夠甜到我的心坎裡。我知道,那是聖誕老人給我的禮物。
那年我八歲,是第二次從聖誕老人那裡拿到糖果。
「哐噹!」我聽見廚具被掃落在地時發出的悲鳴。
睡眼惺忪的我,從樓梯下狹窄的小空間向外望,媽媽帶著怒容大聲的斥責爸爸。
「我們已經沒錢了,每一筆開銷,都得好好的計算好,你怎麼能去買糖果這種沒用的東西?剩下那筆錢,我們晚上能多加半條地瓜!」
白天時,爸爸總是不發一句怨言的聽著媽媽的責備,可是到了晚上,酒精會助長爸爸的氣焰,受罪的便輪到了媽媽,以及無辜的我。
雖然從那一年起,我便心知肚明了,我知道聖誕老人其實不存在。可是我想依靠他,因為他是會關心我的聖誕老人,他不會打我罵我,他還會給我糖吃。
相比起爸爸,他給我的關愛更多,以前那個單純的我是這麼想的。
可是如今的我,看著眼前安詳的這副臉孔,我摸不透對他的感情究竟該如何描述。
如今我也明白賺錢的艱鉅,或許以前他那樣對我們是情有可原,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夠原諒他。
如果能原諒他,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朝暾下、校門口前的一句再見;還是玉盤下、被夾入我碗中的一根地瓜絲;或者,甚至只是從不缺席的聖誕禮物?
「嗶——」刺耳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叫醒,那是心電圖不再有任何波動後,發出的提醒,此刻的我聽來,那聲音是如此的冷酷無情。我想起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握緊口袋裡的糖。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病房門開啟的聲音,門外的醫生以及護理師們似乎面對這種場面的經驗並不多,亦或是畏懼於我狼狽而猙獰的面孔,在原地躊躇,始終不踏進房間裡面。然而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我不得而知,因為我的視線是模糊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也不理會他們,逕自拆開糖果的包裝,裡面的那顆糖又濕又黏,我以為,是因為糖果被我的手汗浸濕、被我手中的溫度融化,才會黏糊糊的,才會有水滴在上面;我以為,糖果是甜的,一如既往的甜,是瀰漫幸福滋味的甜,可是,糖果是鹹的,是苦澀的鹹味。
——我明明沒有加鹽。
我吃不下去,我希望是因為糖果的苦味太過難以下嚥,然而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喉嚨肌肉糾結在一團,我甚至沒辦法發出像樣的聲音,更別說吃東西了。於是我把拆開的糖果連同包裝放在病床旁邊,接著從包包裡拿出一張便條紙,提筆寫字。
便條紙上的字歪歪斜斜的,還有幾道水痕陪襯,上面寫著:
「再見,我的聖誕老人,明年我也會給你一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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