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地平線發散的第一道曙光透過窗戶接觸到我佈滿汗珠的前額時，我就已經醒了。
我看了看窗外，不，那應該不能說是窗，那只是石磚牆上的一個小缺口，除了它給的光線，其餘的所有地方都是漆黑的，就和這整間屋子一樣。
嚴格來說，我們整個部落除了首領的大房子，其餘住家沒有任何足以稱為「窗」的地方，這個字似乎是我從那本書上看來的，一本古書，專門記載一些沒有人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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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抹了抹正在悄悄浸溼髮梢的汗，冷汗，早上的空氣是冰冷的，如果我昨晚沒有做惡夢的話，早晨迎接我的大概就是舒適的乾燥了吧。
但是昨晚的惡夢實在太嚇人了，讓我輾轉難眠，太陽升起前我就醒著，盯著灑滿星星的夜空和銀色月亮，晚上的世界非常迷人，比陽光直射頭頂的白天好上千萬倍，而我就是如此幸運，擁有了這麼一個小缺口，讓我在最美好的時刻看到鮮少有人能目睹的美麗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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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曙光乍現，這意味著又得上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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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傳統，沒有任何一個查雅族人能夠違抗，我當然也不例外，除非我想被抓去審判，雖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但一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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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下床，穿上黃麻編織而成的工作服，再將長髮紮成高過後腦勺的馬尾，整套程序乾淨而俐落，一方面是因為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動作，要不迅速都很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快要趕不上「日出察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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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收拾東西，拿上所有工具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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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靠在石牆邊喘氣時，我爸早就在門口了，我從來就不奢望他會來提醒我要出來「日出察驗」，在這裡，每個人都得負責自己份內的事，「家人」和「朋友」這兩個名詞幾乎等於不存在，就算我因為錯過查驗而被判員送去審判，他大概也不會吭一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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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立刻模仿周圍人們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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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人的溫熱氣息堵住了遠方山谷吹來的涼意，判員來了。
他們全是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穿黑色的戰鬥服裝，負責糾察部落裡所有違紀的事，以及捍衛族人的安全。
但現在判員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查驗每一家的工作人口，凡是沒有在時限內出門的男人和滿六歲的孩子們，就會被判員帶去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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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我們家的判員檢查了我和爸爸的服裝用具，確認一點問題也沒有，然後快速退開，他們只會照著命令行事，從來沒有多餘的動作，這或許讓人安心不少，但我的額角還是不自覺地冒冷汗，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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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裡瀰漫著一片寂靜，我可以清楚地聽到山中鳥兒們的歌聲，一遍又一遍地迴盪在空曠的山壁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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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號角響了，首領的聲音從右邊傳來。
他的樣貌，我只能在心中猜想，畢竟我的目光仍然集中在鞋子上的棕色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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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見過首領和判員的真面目。
依我的猜測，他們也許長得和我爸差不多，高大的身形，麥色的皮膚以及一雙查雅人的烏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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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過後，他開始一個一個字宣讀今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樣，內容冗長得令我想睡，每個年齡層分配到的工作是不一樣的，所以自然添了許多廢話，因為在這裡，「合作」也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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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輪到我這個年紀分配工作時，我才彷彿從睡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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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包棕麥種籽，北邊田地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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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昨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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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麥是一種我從小吃到大的穀物，水滴形狀的深棕色顆粒幾乎可以用任何方式烹調，只要有火和成熟棕麥，就沒有任何一個查雅人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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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楠基山的春季，也是棕麥的播種季節，成年的男性大多負責犁田以及其他粗重的工作，而小孩只要播種就行了，但二十包種籽可不是什麼小數量，一包就是一公斤，二十包就是二十公斤，所以這代表我得抱著二十公斤的粗布袋，步行至離村子最遠的北邊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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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聲號角，工作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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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其他孩子們一起排隊領取種籽，長長的隊伍，幾乎排滿了一整條泥石路，但這麼多人卻出奇的安靜，大概是因為判員還在旁邊，所以空氣中的寂靜依舊環繞著每個人。
我偷偷舒了一口氣，白色煙霧從我口中飄出後馬上被風吹散，消失在寧靜中。
我瞄了一眼前面的狀況，卻剛好看到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用他細瘦的手臂扛起那二十包種籽，而且他稚嫩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就和這裡的所有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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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但想起身邊的判員，我還是乖乖閉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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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真的被剛才那一幕影響了，輪到我領取種籽時，發放人員一把粗布袋放到我身上，一股龐大的力量瞬間落在我的背脊，我身體往下一沉，差點叫出聲來，看到別的比我小的孩子都能輕而易舉的扛起這些東西，我的意志告訴我，我應該要比他們更輕鬆才對，畢竟我比他們大了好幾歲，但是事實的殘酷也提醒了我，這是實實在在的二十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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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無法輕易地掌控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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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地維持姿勢，不想讓判員們看出搬這微不足道的二十袋種籽幾乎花費了我全身的力氣，權衡之下，我只能以一種自認為不太引人注目，有一點搖搖晃晃，但路線勉強還算是直線的走路方式跨出判員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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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激勵我的只有昨天做過同樣程序的記憶，昨天的我能做到，現在也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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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我走到雙腿顫抖，手掌發紅，心中異樣的感覺只是持續地加深，從未減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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