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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爸爸仍然在醫院臥病在床,醫生不知道爸爸生的是甚麼病,因為病情沒有好轉,所以要留院觀察,短期內都不能回家。有兩次我代替他上門為客人的鋼琴調音,沒有甚麼特別事發生。
我給艾娜發過兩個短訊,一個說「妳現在在哪?還好嗎?」她沒有回覆,我想她可能正在已作。過了兩、三天我又發了另一個說「在忙嗎?」她還是沒有回覆。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游手好閒,我決定不再給她發短訊,除非她主動發給我。當時我沒有意識到她不回覆我潛藏的意義和將會發生的事。
傍晚時份,我一個人在家打線上電腦遊戲,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
透過大門的魚眼看出去,應該是個身材細小的少女。由於我家是那種很舊式的住宅,而且一家人住了很久,魚眼也發霉了,看不太清楚。
我打開了大門,眼前站着一個女孩,看上去身高大概一米五,嬌小玲瓏,十八歲左右的女孩。女孩的臉型細小,皮膚白得很,近乎是蒼白的那種白,輪廓清秀分明,眼睛也大大的,不過看上去沒有甚麼精神。她有一頭染成淺啡色的短髮,是那種日本女孩的髮型,耳珠戴了閃鑽耳環,造型相當可愛。她身上穿着黑色的洋裝,秀氣的服裝和我家這種舊式的房子很不搭。
「對不起,」她說:「聽說這裡可以修理樂器?」她的聲調有點兒高,不過給人一種温文有禮的感覺。
「對啊,是甚麼樂器?」我說着偷偷睨了一下女孩的身上,這時才留意到她背上深黑色的小提琴盒,還有一箱的行李。
她說:「小提琴可以嗎?」
「可以。」我理所當然的回答,不過想了一下,爸爸是會修理小提琴的,而且他在行內饒有名氣,收費合宜,所以不時有生意找上門。不過他現在人在醫院,而我則對小提琴一竅不通。
「那太好了。」她在門外開懷的笑了。因為她的笑容,我不好意思對她說懂修琴的師傅現在正在醫院,不在家裡。
她說:「我可以將小提琴放下給你嗎?」
「可以,妳等一下。」我開了鐵閘的鎖,將鐵閘拉開,生銹的閘門發出卡卡的金屬間磨擦拖拉的聲音,很不順暢。「請進來。」
她走進屋內,在我將鐵閘和木門重新關上的時候,忽聽到她發出「嘩」的讚嘆聲。
其實屋內客廳不大,燈光昏昏黃黃的,映得一切都很老舊。直身鋼琴倒是放了三部,最貴的一部是Steinway & Sons的Essex,特別的桃木色的琴身和花紋彫刻,是一部很氣派的鋼琴,好像有十幾年歷史。如果它沒有經歷了一場火災的話,應該可以算是一部頗新的琴。火災後鋼琴的一部份琴鍵和弦用不了,幸好琴身沒有太大的傷害,可是琴的主人怎樣也賣不掉它,因為和父視是老朋友便轉讓了。經過一番的修理,總算是能的彈的鋼琴,不過用的不是原裝配件,所以音色有些奇怪。
另外兩部一部是PETROF的舊式鋼琴,一部是Zimmermann,算是少見的牌子,雖然都是二手貨,不過音色很不錯,是爸爸的珍藏品。
客廳有一張大實木圓桌,整個客廳放滿了雜物,就像一個小型工場。Zimmermann的旁邊有兩個玻璃櫃,裡面放了一些重要的維修工具、全家福、舊的報紙雜誌、兩部破的小提琴、一部中提琴、一些獎狀和獎杯、還有一堆鋼琴的死亡証書。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音響設備,算是很完善的,旁邊有放滿CD的櫃。
客廳的牆身貼上牆紙,不過已經發黄和開始掉落,還有不少海報貼在貼牆上,以古典音樂家和搖滾樂手居多。
我說:「怎麼了?」覺得自己家裡沒有甚麼叫人讚嘆的地方。
「這裡很厲害噢。」她抬起了頭環視了整個客廳一遍。
我說:「沒有甚麼了不起呀。」
她說:「你有三部鋼琴呢。」
我說:「對,是我爸爸的。」
她好奇問:「你會彈嗎?」
我說:「會一點點。」
她說:「牆上的海報是你的?」
我說:「有部分是我爸的。」
「嗯。」她仍然在四周圍看。
我說:「妳的小提琴怎麼了?」
「啊!對了。」她傻笑着將小提琴盒放到桌上,打開了盒蓋,將小提弓和小提琴拿了出來,遞給我說:「壞掉了,你會修嗎?」
我接過了小提琴,仔細一看,當場嚇呆了。琴身背後有古老的花紋,竟然是一部Amati,收藏家的收藏品級的東西,說是無價寶也不過份。就算是我這種外行人也知道它的價值,一般來說是不會拿來拉的,因為實在太名貴。
「Amati!」我驚呼。
她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對啊,你會修嗎?」
「這不是收藏品嗎?妳為甚麼會拿來修?」我慘叫。
她說:「是很古老的收藏品,不過我會拉的。」
我說:「一般是不會拉的啊?不是應該放在藝術館、博物館甚麼的?」
她說:「這部琴是我家的呀。」
「妳家?別說笑了,妳家開博物館的?」我認真地看了看她的樣子,對她上下打量,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面善。
「是我的啦,你怎麼不信人。」她的臉顯得有些不爽,不過挺可愛的。
我說:「可是這是很貴很貴的琴呀,為甚麼拿來我們這裡修?」
她說:「我沒錢嘛,你們不是有名的嗎?而且收費不貴。」
「天啊!妳家有這種收藏品怎麼會沒錢?妳是在戲弄人嗎?」我真搞不清楚。
她說:「我家是很有錢,不過我離家出走,所以沒有帶很多錢。」
「離家出走?」真的莫名其妙。
「對呀。」她頓了一下,說:「說了那麼多,你是會修還是不會修?」
本來以為是温文有禮的女孩,原來是大小姐的脾性。
「我看一下。」我珍而重之的看了看手上的Amati,其實只是斷了一根弦。起初她說小提琴「壞掉了」,還以為是多嚴重的損害。
「不就是斷了根弦嗎?妳自已不會修?」我老沒好氣的說。這時我腦海裡為她整合的故事是這樣的:家財萬貫的千金小姐因為莫名的緣故離家出走,因為氣上心頭而偷走了家裡的收藏品,可是不小心弄斷了弦,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就找上門來我家修理。
她說:「我不懂啊。」
我說:「好的,只是斷了根弦,要修到能拉也沒甚麼,不過要還原是沒有可能的,因為是Amati的弦。我可沒有那麼貴的東西。」
她說:「這樣啊,能修好就行了。」
「還有,妳叫甚麼名字?離家出走是不好的啊。」我的語氣像是跟一個十歲小孩說話似的。
她說:「我叫美華。」
「美華。」我重覆了一次。
美華說:「你叫甚麼名字?」
我說:「我叫本。」
美華說:「本?很奇怪的名字喔。」
我說:「有甚麼奇怪?「美華」妳以為自已是mirror?鏡子?」
美華嬌慎:「你這傢伙,別以為大着我幾歲就看不起我啊。」
我說:「妳自己還不是離家出走的幼稚鬼?不怕警察找上門來嗎?」
「警察不會找我的。」她忽然臉色一沉。
我說:「為甚麼?」
美華說:「因為是家裡將我趕出來的。」
我愕住了,她很認真,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可是我還是說:「不會吧?妳開玩笑嗎?」
「是真的。」她說,「我為甚麼要騙你?」
剛才還在說甚麼「離家出走」,現在就改口說是被家裡趕出來,竟然還說自已不騙人。
我說:「妳是說真的?」
「別說這個了。」她傻笑了一下,像是要另外找一個話題似的,說:「對了,你家裡怎麼都沒有人?」
「等一下,妳說妳叫美華?」我的腦袋好像突然被甚麼刺激了一下,「美華」?我抬起頭看了一下牆壁,那裡竟然有她的海報!
一張不起眼的A4大小的海報,比起其他海報小,與其說是海報,其實更像一張傳單,所以我沒有甚麼印像,不過它確實是被掛在牆上,就在The Beatles的大海報旁,而且有好一陣子了。記得爸爸曾經慨嘆地說過「這年頭的孩子很厲害啊,這女孩才十四、五歲年紀,就開了幾場小提琴獨奏會,還到過維也納呢!」當時我沒有留意,因為比起鋼琴,小提琴我是沒有太大興趣的。
海報上可以看見美華的可愛模樣,全黑的洋裝裙子,手拿着小提琴和弓,強作認真地面對著鏡頭微笑。
「天才小提琴家……」我合不攏嘴。
「唉,還以為你不會發現呢。」美華從走進屋內就已經看到了海報。
「天才小提琴家!」我吃驚地說,再一次肯定眼前這女孩子是海報上的那人。「我家連妳的CD也有呀!」我慌忙走到CD櫃去找,因為是近半年買的所以很容易就找到,牆上的海報是買CD時的贈品。
「嘿!你現在才發現可真晚啊!」她高傲地笑了,說:「所以說你其實是暗戀我的?」
「那……」我仍然在吃驚當中,一時之間不知怎麼應對,我說:「那是我爸買的。」我僵硬地笑着說。
她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還滿用力地。「你這傢伙真討厭!」接着說:「就不肯承認是暗戀我的?」
我說:「妳真的是海報裡的那人?」
美華說:「當然!」
我說:「真是嚇了我一跳。妳可以給我簽名嗎?」
「你真笨!」她說,然後嘆了口氣,「不過也沒甚麼了不起,現在還被家裡趕了出來。」
我說:「妳的家庭似乎很複雜的樣子?」想了一下,美華好像是一個音樂世家的女兒,家族裡有好幾個古典音樂界的大名人,爸爸是很有名的管弦樂團指揮家。不時會有新聞報導他們家的事,除了因為音樂的緣故,更多時候是因為他們家真的很富有。這樣說來,美華擁有Amati這件事就變得沒有那麼不可思義。
美華說:「也不是很複雜,反正我不想提起他們。」
我說:「妳這樣子可以嗎?父母不擔心?」
美華說:「不會啊,我說過了我是被趕出來,不是離家出走。」
其實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原因要知道太多她的事,可是真的很好奇,不能放着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這人很煩啊,我還是找其他人給我修理琴好了。」她慎着說。
我的眼睛盯着她,沒有要放過她的打算。美華似乎被我盯得很不自在,一個轉身一屁股坐到軟綿綿的沙發上,櫻桃小嘴老沒好氣的說:「你都沒看新聞嗎?」她的黑色洋裙很好看,啡色的短髮,可能是我遇過最可愛的女孩。看來她是想詳細說出來,於是我走進廚房在雪櫃內拿了一盒紙包牛奶給她喝。
我說:「我很常看新聞的。」因為沒有全職工作的關係,一天的新聞可以看上兩遍。
「嗯,謝謝。」她接過凍紙包牛奶,取出附上的飲管往紙包牛奶吸。
我說:「妳想說的新聞是哪一則?」
美華說:「就是最近有個富商過身的事?」
我說:「噢,有看到呀。」
美華說:「還有我的演奏會取消掉的事?」
「這……」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看到過的。「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可是這些和妳被家裡趕出來有甚麼關係?」腦海裡嘗試整理這些事件,不過想不明白。
美華說:「那個富商是在我兩個月前的小提琴演奏會中風的啊。演奏會腰斬了,本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不過自從那次之後,開始有人對我的演奏感到厭惡,而且人數越來越多,他們還在網絡上留言,甚麽樣惡毒的留言也有啊。說『很刺耳』啦、『聽着想作噁』啦、『是魔鬼的琴音』啦,還有人過份到叫我去死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感到事情變得很奇怪,而且美華說的時候未免也太平淡了一些,可能對當事人來說是已經接受了的事實,但對我來說是不可思義,也沒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所經歷和承受的。
「初時我也不知道,以為是一些普通的惡作劇和謠言,我自已聽上去我的小提琴演奏是和以前一樣的,不過厭惡我的演奏的人數一下子上升了。CD賣不掉,演奏會的門票也賣不掉,就連一部分音樂界的名人也批評我的演奏。
「這些事很快就傳到我爸爸耳中,他是個很嚴厲的人,他聽過我的演奏後,竟然也感到反感,還說我不把技術磨練好的話,就把我趕出家門呢!」
我說:「他真的把妳趕了出來?」
美華說:「那倒沒有,不過他這樣說不是氣死人嗎?我可以肯定的說我的技術一點也沒退步,只是不知道出了甚麼問題。當時我又傷心又憤怒,他是我最親的人啊,怎可以這樣對我?然後我為了氣他,將他珍藏的Amati拿走了,然後走了。」
「嗯……」我不知道可以給她甚麼樣的回應。「那麼妳已經兩個月沒回家?」
美華說:「差不多吧?」手指算了一下,又吸了幾口牛奶,「可是我沒有後悔呀!是他不好嘛。」
我說:「到現在為止妳都住在哪裡?」
「酒店。」她說,「錢我是有一點點的,不過最近也沒那麼輕鬆了,都選些便宜一點的住,而且經常替換,因為不知道家那邊有沒有在找我。我可不想那麼容易被找到。」然後她又四周看了一下,笑着說:「你這裡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住的嗎?我暫時住一下可以嗎?」
「別說笑。」我說,「雖然我爸不在,可是我有女朋友的,她會怎麼想?」
美華說:「沒關係呀,我會好好藏起來的。就算真的被她發現了,就說是表妹好了。」
我說:「我沒有表妹的。」
美華說:「堂妹甚麼的也可以呀。」
我說:「不是這個問題。再說一男一女獨處不太好吧?」
美華說:「本,我看你樣子也正正經經,難道是色狼?」
我說:「也不是,總之就是不行。妳沒有其他可以躲起來的地方嗎?」
美華說:「沒有呀,我以前就在專門的音樂大學上學,他們很多都年紀比我大,談不上話來,所以我沒有甚麼朋友的。」
她說着似乎輕鬆平常,不過我聽到她這樣說,覺得其實挺可憐的。
我說:「然後呢?妳演奏時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美華說:「噢,我初時完全不明所以,不過現在總算是明白過來了。記得我說的那個富商嗎?他年輕的時候是靠賣毒品起家的,現在經營生意也是泯沒良心,有多少利益就賺多少的傢伙。有好些替他打工的伙計因為壓力和剝削而自殺了,他本人卻是樂得自在。他聽到我的小提琴後,身體不知道哪一部份不安寧了,所以中風死掉了。」
我說:「怎麼可能?不是偶然的嗎?」
美華說:「不是。我花了兩個月時間仔細查過了,來我演奏會的人後來有十幾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身體毛病,有些人甚至要住院。病倒的形式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並不是全都中風的,也有血管病、心臟病、精神分裂、抑鬱等。共通的足他們都做過很多見不得光的事,部分是無良企業的股東、老闆和政治家。」
我又呆住了,想不到一個晚上,這個女孩能令我目瞪口呆那麼多次。
「真的不是偶然嗎?」我依然半信半疑。
美華說:「不是。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啊,你可以保守秘密嗎?」她用那楚楚可憐的眼神看着我。
「嗯。」聽了這麼多,我還未完全地理解和消化。
美華說:「真的嗎?」
我說:「嗯。」
美華說:「我相信你啊。不知怎的,本你似乎很可靠的樣子。」
我苦笑了一下,臉上微微的熱起來。
美華說:「第一次發生是在兩個月前演奏會的晚上,那時候還不明顯。不過後來我也試驗過了,我奏的小提琴,能夠將人內心的罪惡、內疚、慾望都澎脹起來,到了一個地步人的身體不能承受,就會生重病。雖然是生病,不過醫生不知道根源,所以無從入手。」
我說:「妳……妳實際試驗過了?」我的面色變得有點蒼白。
美華說:「對,我可是很害怕的呀!我也不希望這樣。」她說的時候是看着我的,是一種尋求別人認同的眼神,好像世界離棄了她一樣。
我說:「妳幹了甚麼?」
美華說:「他們不喜歡聽我奏的小提琴,簡單來說就是因為內心世界的黑暗面澎脹了,所以聽的時候感到刺耳、頭痛、頭暈等。並不是單純的難聽啊,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有些人會覺得很哀傷,會流淚,所以他們覺得我的演奏沒有問題,就像聽蕭邦和柴可夫斯基的一些作品一樣。
「後來這樣奇幻的東西,就像成為了我的超能力一樣。可是我很害怕!現在我簡單的奏半首曲子,一些作奸犯科的壞人會立即死掉。更可怕的是我控制不了這種能力,因為聽的人會有怎樣的反應,似乎是基於那人本身一切的經歷和思緒。」這時她看着地面,雙目變得無神。
看着她失喪的表情,我想我能夠體諒她的心情。
我說:「那麼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再拉小提琴?」
「對,我也有這樣想過。」她又吸了一口牛奶,盒子凹陷下去,發出「咕咕」聲。她說:「然後我花了兩、三個星期整理了自己的思緒,我想或許我能為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做點甚麼。」
空氣變得寧靜,我們就那樣沉默了大概三分鐘。
我說:「妳知道了還要繼續演奏?」
美華說:「我不知道本你會怎麼想,不過我已經說服自己了。我說過了,聽的人會有怎樣的反應,是因為那個人自己本身。那樣的話,是某種不可思義的力量給予了刑罰吧。」
然後我們又再沉默了大概三分鐘。
「我沒辦法說明白,本你要試一下嗎?」她忽然說,然後傻傻的笑了,「我可不是要害你,我應承你點到即止。我沒有別的方法讓你明白。」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妳是要殺死我嗎?」我很害怕,可是心底裡仍然有點不可置信,甚麼小提琴可以殺人的,太科幻太超現實了,不應該發生在我這種普通人身上。
「放心好了,我看你不是那種做過很多壞事的人,應該沒有問題的。」她說笑似的說着。接着她走到客廳的木櫃前,打開了玻璃門,將裡面放的小提琴拿了出來,說:「這個應該能拉吧?」
我家是有一兩個不錯的小提琴,當然比不上美華的Amati,不過也算是爸爸的收藏品。
美華很自然地將小提琴放到頸項上,頭半側着,短髮顯得很美。她用琴弓拉了幾下,試了一下音,小提琴發出了很飽滿的聲音,並不是我平常聽到半調子的「嘰嘰」聲。
「音色相當不錯啊。」她很滿足地笑了。
美華呼了口氣,然後開始拉起德布西的《Clair de Lune》。
甚少聽小提琴的人也能認出,這是一首優美的小提琴和鋼琴合奏的曲子,鋼琴的部分並不是特別的難,不過缺乏練習的我未必能彈到。
才拉了幾個音已經很優美,旋律整個出來了,曲的調子充滿了整個客廳;像流水一樣的小提琴旋律,縱使沒有鋼琴,已經足以令客廳變為夜月下美麗的庭園。
美華全神貫注地拉小提琴,雖然不是高難度技巧性的曲子,可是能奏出如此飽滿的音色和曲子本身的情感,美華的天分和技術是毋庸置疑。
我閉上了眼睛,享受美華所奏的德布西帶來的夜景,心裡想:「甚麼黑暗面,不是唬嚇人嗎?」隨着小提琴音的流動,我整個人陷入沉思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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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看到已經過身的媽媽用溫柔的眼神看着我,她伸出手來摸我的臉,捉住我的手,緊緊的握住,滄桑佈滿皺紋的手,透過手心傳來一絲絲的溫暖。我已經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度,多久沒有摸過媽媽的手。
這時我的頭開始痛起來,記憶片段零星落索地跑進腦海裡。
我和敏是在中學認識然後交往的,中學畢業後我們一起進了音樂學院,我選修鋼琴演奏和音樂史,她選修聲樂和音樂史。說起來當時是充滿理想地進去,而且敏也和我一起進去了,所以我們經常都在一起。原本一切都很完美,可是突然之間,所有事物都破碎掉了。
媽媽患癌了。
在一個只有三個人的家庭裡,支撐著整個家,我們最愛的人病倒了。所有癌症都不可能簡單地治好,她患的那種擴散得非常快,身體器官功能開始嚴重退化。她住的醫院需要收取很昂貴的費用,才能夠維持最好的治療,雖然如此,其實只是稍為延長壽命而已。
起初爸爸的積蓄還足夠,過了幾個月,他開始變賣家裡的東西,而我則開始做一些兼職幫補。又過了幾個月,我退學了,全職工作來支撐媽媽的醫藥費。
爸爸一日一日的衰老,頭上的白髮變多,工作的時候失去笑容;我全職的工作令我忘卻音樂學院的事,鋼琴碰都沒有碰過;可是媽媽的病情一直變差,頭髮因為化療掉落了,容貌老了二十年有多。
我選擇了放棄音樂,做着和音樂完全無關的事讓麻醉自己,讓世界變成灰黑色,旁邊人的面貌化成撲克牌,關閉掉自己的情感,這樣會比較好過一些。我彈的鋼琴會將所有情感都帶到面前,令我好痛苦,所以倒不如不彈好了。
活潑有生氣的曲子我彈不下去,因為沒有那種情緒;淒美哀傷的曲子我更加彈不下去,它所牽動的共鳴太大,我的心胸承受不住,每次彈都會掉下眼淚。
我沒有想過這個在我內心深處的洞一直都在。
「從我進大學至走進社會,一直都是死掉了的」我經常這樣說。
媽媽對抗了癌症一年多後過身了。
我沒有了理想,重新回到大學讀了一些別的課程,然後進辦公室工作了一陣子。只不過那期間,除了和爸爸調音以外,我完全沒有碰過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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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頭痛得很厲害,像要炸掉,是充滿了後悔、失落、痛苦的感覺。我哭了,留意到美華已經沒有再拉小提琴,伸手抓住我的肩猛烈地搖,在旁邊重覆說:「本,本!你還好吧?」
美華拉的小提琴旋律能夠擴大聆聽者的內心世界,我是親身的體會到了。若然她再演奏下去,說不定我真的會生一些奇怪的病。
我舉高手臂用衫袖抹了抹眼淚,又用手指尖按了一下額頭痛的部份,說:「妳真的很厲害,雖然頭很痛,不過不知怎的,心情很舒暢。」
這時我對美華的能力的正式理解是將人深層的糾結帶出來,叫人正面承受那種情感。犯罪者因為長久以來心中有愧,陰暗面經擴大後身體無法承受而直接死掉,是同一種作用。用某種不可思義的力量給與犯罪者刑罰是美華的想像和誤解,在我自已親身體會後,這假設無法解釋為何會有鬆一口氣的暢快感。
「這是因為你不是犯罪者嘛。」十八歲的女孩是想做就去做的年紀。「那麼……我應該睡在哪裡呢?」
然後那一晚她真的在我家過夜了,洗好了澡,還睡到我的牀上去。
我是非常的心動,怎說也是那麼可愛的女孩。不過我當然是睡在沙發上,一半是因為美華的能力的緣故,另一半是因為敏,我還不想就這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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