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詳著鏡子中的面容,這是我自己,陌生悄然到來,我與自己有了無法言喻的距離。留長頭髮,髮尾微微彎曲,換下已陪伴我五年,度數顯然已經不夠的黑框,戴上這副透明框眼鏡,希望它能幫我看清現況。微微低下頭,如劇場結束般在眼前闔上幕布,是我那長到足以蓋住雙唇的瀏海,嘴巴吹氣開幕,我重看自己。
我終於變得不像我了,但好像並不是那麼討厭新的自己。在這短暫思考的片刻,我已經刮完鬍子,甩開手上的水滴,拿起毛巾擦拭臉上殘留的刮鬍泡。換上杏白色的襯衫,套上月灰色的西裝外套,接著舉起手踮起腳尖,拿取掛在蓮蓬頭上的黑色領帶,寬鬆的袖子緩緩滑至手腕,食指輕輕一勾,領帶輕飄飄的落到浴缸內,所幸平常沒有泡澡的習慣,裡面是乾的。拿起它立起領子,乾淨俐落的打好領帶,放下領子蓋住它,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雖然今天心情好到不像是有憾事發生的樣子,但這是一場葬禮,別忘了。預訂在卡薩布蘭卡舉行,穿上與外套同色系的西褲,褲管寬鬆且長到足以蓋住腳踝只露出鞋尖,走出浴室瞄了眼壁鐘,鐘擺在那晃蕩著,拿起掛在門邊的鏟子,該出門了。
拖著鏟子在走廊上,除了鏟尖拖過瓷磚縫隙的噪音外,鞋底與地板吻得響亮,像是我邊跳踢踏舞邊離開一樣。迎面走來一位捲髮男士,戴著一副耳罩,指向我的後方「同學你的衣服。」
轉向後方,是件深藍色前後皆有白色字體的衣服,但後面的字體隨著洗滌早已殘破不堪了,根本不能穿出門,所以都拿來當睡衣穿。我不假思索的回覆「它已經不見了。」男士聳聳肩開門進入他的房間。
走到電梯前,一座在 318 樓另一座則在 323 樓,兩座電梯皆在雲間,短時間內是下不來了,所幸我住在 4 樓,往下走 3 層就到了。將鏟子扛在肩膀上,吹著口哨哼著小曲,到了第 2 層繼續往下走時,「先生你的戒指掉了。」一句悅耳女聲提醒我,轉頭一看她拿著戒指蹦蹦跳跳的到我面前,站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將銀色戒指置於我雙眼間,上面刻的字眼是多麼熟悉,且令人心驚,字旁刻的花樣是多麼悲傷,且讓不敢遺忘的呢……但它已經不見了。
「對我來說它已經不見了。」拿走戒指,伸手攤開女孩的手掌,將它放在她的掌心,我輕聲向女孩說「你拾起了它,它就交由你處置了。」女孩歪著頭端詳戒指上的花紋與字樣「這戒指包含寓意,我真能收下嗎?」這疑問使我不禁笑出聲來,今天你將它拿到我面前,我真能收下嗎?我也好想這樣問,但答案是……
我拿起戒指,輕輕翻動她的手掌,將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她抬起手來盯著戒指思索一會「這花兒有什麼含義嗎?」「你可以問問百科全書,我早忘了。」她點點頭「謝謝。」說完離去, 「不客氣。」我輕聲說且轉身走。
「先生!」接續一串匆忙的腳步聲,我轉過身,女孩撲進我的懷裡,臉龐深深埋進脖子,雙手環住腰身用力抱緊,愣了片刻,我便舉起雙臂抱住她,微微用力著。過了會,女孩鬆開手「祝你好運,先生。」我也立即放開手「謝了,但我足夠開心了。」看著她走入二樓,我也轉身步向一樓大廳。
穿過敞開已久的大門,我轉動手中的鏟子,如記憶中的儀隊兵員一樣,轉動手中的禮槍,接著向上一拋,鏟子在空中飛舞,鏘的一聲落在前方的地面上的。沒事,掉了再撿起來就好。
穿過森林、越過海洋,迎著風、向著雲。到了,前方有棵樹,周圍開滿了龍膽。我張開腿大步踏去,落地一踩藍紫色的花瓣隨之震起,接著飛舞。兩步三步,身旁周遭飄揚著花瓣,四步五步,頭頂上的天空灑滿了藍紫色。就是這了,深吸一口氣,鏟子插進土壤內,用力一翻鏟出來土來,向旁撥去。
一鏟再一鏟,逐漸刨出一個坑,坑旁堆滿土,鏟一插腳一踩,喀的一聲「哦……shit。」鏟子向旁一丟,我捲起袖子用手去挖,指甲縫塞滿土,接著手插進土裡一抱,將它抱起靠在樹上。看著左胸那被鏟子敲出的細長開口,裡頭空空如也「連心都沒有了,難怪被敲個洞也不喊痛……」
「我們走吧~哥們。」輕輕將它背起,它的雙手交疊在我胸前,用手托起它的臀部,它靠在我的肩膀上不發一語。天暗了只剩寧靜,寧靜的天空為何是一片藍?大概是龍膽都飄在空中變成了夜晚。
聽見前方的鐘聲響起,我得加快腳步了,不然要遲到了。抵達位於卡薩布蘭卡的教堂,這裡我不如想的那麼華麗,寬敞的空間、簡單的布局,大門兩側有著一長排座椅,正前方有一座講台,上方高掛十字架。
當我還在環顧四周時,一聲低沉的嗓音響起「你終於來了……你早該來了。」一位矮小婦人從講台後方走出來,鞋跟在地板上喀喀作響,接著雙手扶住講台朝旁邊用力一推,順著那力道講台底下的輪子輪動了起來,直到碰上牆壁才停下。移開講台後,才發現還有一扇小門在那,婦人輕巧地打開小門,拉出一片長長的檯子,看著我撇頭向那空空的檯面,我意識到她的意思,將它放了上去。
婦人將它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我看著它中空的心口,掏了掏口袋,將一片枯黃的落葉塞了進去。確認一切沒問題後,將它連同檯子推回門內,闔上門並鎖緊。剛關上沒多久,我就感受裡面傳來的高溫,隔扇門都可以將我融化,此時婦人開口「要為它守夜了,搬張椅子來坐吧。」
我搬了張青藍色的塑膠椅來,坐上去重重的靠在椅背上,背對著焚化爐面向大門,一片漆黑的夜晚,只靠月亮為我點亮視野。凝視著門口處,突然竄入幾位身影,他們各自在兩側長椅選好位置坐下,有的雙手合十禱告,有的東看看西看看對一切充滿好奇,還有的嘴裡一直不斷碎念什麼,但我聽不太清楚,也不必去探究,只需等待黎明。
寧靜的夜晚很漫長,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我已深有體會。不知過了多久……在夕陽探出頭前,些微睡意逐漸蔓延開來,靠著意識從神經傳遞,四肢麻木、眼皮乏力,猛然一點頭,我緊急拉回意識,抬起頭,目光逐一掃向長椅上的人們,與之一一對視,深怕有人發現。
黎明昇起,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刻,尤其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真誠地感謝它的到來,不是像過往一樣在嘴裡咒罵「他媽的,又早上了……」婦人從身後走來,看了眼其他人細聲念「看來你不孤單呢。」 我附和地點點頭。烈日從眼前升起,陽光緩慢拂過我,光芒的暖意使度過漫漫長夜的我暖和不少,正當我想起身時 婦人按住我肩膀「接受他們的悼念吧……」其他人在我面前排好隊……
一位佝僂老人牽起我的手,上下擺動著「我為你遭遇同情,但能否施捨一些骨塊?讓我磨成粉拿到田裡施肥呢……」我搖搖頭,他沮喪的離去。
下一位少女好奇的盯著我「聽剛才那位老人家說,有骨粉是嗎?能讓我拿回去喂給我的鳥兒嗎?」我一樣搖搖頭,但耐不住她好奇的目光,朝口袋裡掏一掏,接著伸出拳頭向示意,她舉起手握成拳,兩顆拳頭一碰,我翻過手腕攤開手心,四、五片藍色花瓣躺在那,少女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給我的?」我點點頭,她輕輕地拿起一片又一片「雖然與我想得不太一樣,但還是謝謝你。」雙手捧著花瓣,步伐輕快蹦蹦跳跳得離去。
接著一位中年男子過來,嘴裡碎念「磨成粉好嗎?磨成粉,一定要磨成粉,給我吸一口,一口就好!」他揪起我的領子,我皺著眉搖搖頭,並拍掉他的手,他向後退一步,並踉蹌離去。
悼念結束,我起身並整理好儀容,隨後婦人遞來一個鐵桶,接過手後,她指了指後方並朝著大門離去。我抱著桶子來到後面,它焚化後的遺骸就躺在那,陰暗空間裡天花板的破洞,讓朝陽的餘輝,照映在它的身上。打開鐵桶取出裡面的夾子,將骸骨一塊塊放進去,就像小時候在沙灘上,拿著塑料桶撿貝殼一樣,嘴裡邊念「這塊是我的,這塊也是我的……」撿完了,該回家了。
回到家後,打開廚房的燈,圍上圍裙後擰開瓦斯開關,接著走到洗碗槽,將鐵桶內的骨塊拿出來,一塊塊用水沖洗完後,再用刷子輕輕刷洗一次後,盛些水到湯鍋內並將骨塊倒進去,放到爐子上開火煮滾。待水滾後關掉爐子,滾滾白煙升上天花板,從廚房蔓延至客廳,湯鍋內的水已呈現乳白色,這我姑且算作湯好了,拿出湯勺,小小的盛一口,吹了幾口氣後,喝入口內,咕嚕吞下……好苦。
闔上鍋蓋,抬起湯鍋嘴巴咬著湯勺。走吧,我不知道這一切要怎麼結束,死亡就結束了?焚化就結束了?還是葬禮完就結束了?不過再怎麼完善、彌補,似乎都不夠……回不去那還活著的時光,人死了、花謝了、天黑了,只有我還困在過去那還沒結束的日子嗎?
想著……想著,就走到了那顆大樹前,但眼前只剩下樹墩,周圍的青翠綠地也已枯黃一片。將湯鍋放到樹墩上,打開蓋子舀一勺灑向大地,湯水澆灌之地,開出朵朵綠朱草。我不斷揮舞著湯勺,一勺一灑,就像揮舞著刀具,如噴灑的鮮血;揮舞著筆桿,如濺出的黑墨,最後我一腳踹翻鍋子,剩餘的湯水流淌而下,開出大片綠朱草。
我力竭的坐在樹墩上,我會等,等花開了、天亮了,嗯?你說人呢?
「別忘了,這是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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