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靈魂有形狀,志宏相信它一定被拉扯到不成模樣。
腦海無數紛亂的思緒、聲音和影像混雜其中,就像風暴在絞斷碎片,又像億萬的生靈在尖叫。他感到非常冰冷,無數聲音在耳邊飄動,有親人,有朋友,但全都被混沌所吞噬。
他的記憶不單混亂,而且還包含不可思議的幻象。但在這些散落的片段中,有著他必須尋找的答案。
那麼,就從此刻開始吧。
現在是早上七時,外面烏雲密佈,下著傾盆大雨,雨點不斷拍打玻璃窗戶。志宏昏昏欲睡地坐在巴士座椅,爭取上學前休憩片刻。
在他眼皮下垂,快要進入夢鄉,他看見地上的一張單行筆記紙,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了一段文字。
由於天雨關係,車廂底部充滿泥濘和污水,那張紙也被完全滲透,如同酸菜一樣。但上面的文字沒有模糊或不清晰,就像某種力量把它們分隔。
這引起了志宏的好奇心,他用手指把它拈起來,看看究竟寫了甚麼。
「現在是早上七時,外面正烏雲密佈,下著傾盆大雨,雨點不斷拍打玻璃窗戶。志宏昏昏欲睡地坐在巴士座椅,爭取上學前休憩片刻。
這是糟糕的一天,倒霉的事情不斷出現。首先在出門時忘了帶雨傘,結果中途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使他全身濕透。同時禍不單行,巴士的班次比日常疏落,害他苦等數十分鐘才有車可乘,看來一會兒上學定會遲到。
但這一連串的不幸,卻彷彿冥冥之中成為路標,指引著更大的災難。」
這段文字讓志宏從昏睡中驚醒過來。
這篇像是小說開首的文章,竟然一字不漏地寫上了今早發生的事,而且結尾還用不祥的預言引起懸念。
但他注意到另一件事,讓他驚恐到胃臟不斷翻滾。
那就是這段文章的字跡,是屬於他自己。這世界除非刻意模仿,否則很難找到筆跡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再加上語氣和用詞,十分像自己親筆所寫。
這正是他最不解的地方,他對這段文字毫無印象,感覺就像自己的手腕被別人盜用一樣。
志宏把紙張揉成團,粗魯地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注意到另一個不尋常的地方。
那是一個中年人,身穿西裝和條紋領帶,站在雙層巴士樓梯旁邊,特別的是他的行為神情,眼睛不停地環顧其他乘客,眉頭緊繃,口咬指甲,卻渾然不覺牙齒已經陷進血肉,幾點鮮血滴在他潔白的襯衣上。
志宏也難以解釋,但他內心卻有某種力量的指引,那個有問題的中年人,和自己剛撿起的筆記紙是有關連。
只見男子下定決心,一手抓著旁邊一個滿臉麻子的學生,大聲喝問:「你今年是不是十六歲?」
「關你甚麼事!」學生大力推開他。中年男子腳步不穩滑倒,服裝也沾滿咖啡色泥濘。但他絲毫不在意,掙扎爬起來後,又向一個啤酒肚油漆工人問:「你今年是不是四十七歲?」
「沒錯,你為甚麼會知道?」油漆工人答,中年人卻沒有再理會,只是繼續道出其他乘客的年齡,向他們求證。
隨著中年人繼續發問,乘客的神情也產生變化。從最開始的漠不關心,到被陌生人揭破年紀的恐慌。那個人似乎有一種特異能力,只要看一眼,就能準確無誤地「看見」你的歲數。
因為被震懾的關係,沒有人夠膽子打斷他。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終於和志宏對上了。男子出乎意料地猶豫,不肯定地問:「你今年十五歲?」
「不是,我昨天才過了十二歲生日。」志宏答。這很奇怪,他個子不高,甚致比同齡人矮小,很難想像西裝男子會猜錯。
男子聽到答案後,臉頰灰白,艱辛地背靠扶手:「那看來……只有你了。」
「說清楚點,發生甚麼事?」志宏追問。他覺得不對勁,如果對方只是善於猜測人的年紀,沒理由忽然情緒失控才對。
西裝男子嘴唇微張,欲言又止。這時前方巴士司機大喝:「這位乘客,如果你再擾亂車內秩序,我會請你離開巴士,更甚者會報警處理。」
旁邊一個尖酸刻薄的大媽也在叫罵:「這年頭精神病人也能四處走動,這麼大年紀也不羞愧。」
男子眼中的神采退卻,心中的某種熱情被熄滅。
他疲憊地說:「對不起,我昨晚通宵工作到凌晨,只睡了四、五個小時,精神不太好。剛才我一時昏了頭,給大家帶來麻煩。」
他逐一向所有的乘客道歉,姿態有多低放到多低。乘客也本著少一事的態度,不再追究。
在這死氣沉沉的車廂,疲乏圍繞著所有人,沒人有興趣理解中年人的行為,也不想知道他為何能猜中乘客的年齡。
這時候巴士靠站,志宏下車,迎面的暴風雨使他濕透,這很冰冷,同時他心臟出現一陣恐怖的溶化感。
這像是某種生命悠關的事,不是買東西忘記付錢這種雞毛蒜皮的事,而是他人生永遠的遺憾。
志宏完全不明白,他只是上學遲到了一些。哪怕累積三次一個缺點,也沒甚麼大不了。但他感覺自己做錯決定,而且機會已經流逝。
這時中年男子也下車,他拿著長傘,卻完全沒有打開的意圖,任由暴雨在身上肆虐。
志宏又看見那種字跡,這次是用血紅色油漆寫在路上。
「志宏在數小時後看到新聞,這架巴士遇上交通意外,在高速公路迎面撞上貨車,由於防撞欄無法承受衝擊力,巴士被撞落到五十米下的山坡,超過三十人喪生。
他這時才明白,男子看見的不是人的歲數,而是人何時死亡。
男子已經確認了一個意外即將發生,因為車上很多人死亡的年紀,和現在歲數太接近,唯一合理解釋是這輛車馬上會出現意外。」
志宏感到無比的荒謬,又是這種自己筆跡書寫的文字,又是這種討厭的描述手法,這瘋狂的景象真是現實,上面寫的內容是真的嗎?
中年男子忽然哭了。
先是眼淚一滴一滴從眼眶流出,然後像河流決堤般,無數淚水控制不住地湧出。他整個身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看到一切,卻袖手旁觀。」中年男子哽咽地問。
「這次難得能清晰看見人的壽命,上天卻這樣作弄我,折磨我,讓我不停受到良心的責備。在車上如果我拼命大吵大鬧,或許能阻止巴士行進。但我太自私了,我不想被逮捕坐牢,再弄掉工作。」
志宏冒著狂風咆哮:「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是死神還是有超能力,為甚麼能看見人何時死亡?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我見到筆記紙和地上寫上即將發生的事。」
他從口袋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筆記紙,它在狂風中被吹得像旗幟飛揚,同時又指著地上那些猩紅的油漆字。
「對不起,我無法看見,這是屬於你的力量。當你觀察世界時,能看見更深入的真相,或是影響他人的行為。但請謹記,這力量美麗而危險,你知道太多,就再無法回頭。」
志宏目瞪口呆:「這力量從何而來嗎?為甚麼我們會擁有?」
「不!」中年人決絕地說:「我不會再告訴你哪怕多一個字,你忘記我在車上問過你甚麼嗎?」
志宏第二次進入血管凍結的狀態,假如中年人能看見壽命,這不就意味他看見自己十五歲死亡?
這是他不願得出的結論,在這個雨天的早晨,他與一次交通意外擦身而過,看見一些幻象,最後一個陌生人警告他不要深究。
遠方傳來學校的鈴聲,中年人哀求:「忘記這件事,一切就會好起來,你不要再使用那種力量。這次的意外是難以阻止,你不要再執著下去。」
志宏嚇壞了,不知所措。陌生人的警告如此可怕,他鬆開陌生人的袖口,讓他拿起公事包和雨傘站起來。
在這個鐵皮上蓋的巴士站,雨水不停敲打上蓋,一連串滴滴答答的聲音,陌生人消失在煙雨迷漫的街道中。
他沒有得到答案,反倒有更多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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