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必、絕對、千萬不要搭乘尾班車 - 四、秘密

列車在黑暗中永無休止地行駛。沒有中途站，也沒有終點站，仿佛隧道是一個閉合的圓環，不斷重複相同的路程。

我已經習慣了恐懼，抱著斜揹袋，有些麻木地在漆黑中繼續往前走。

火紅眼睛的怪物，可怕的鱷魚。前方還有什麼呢？我不知道，但也僅能往前走。

往前走。

「哐當。」

腳好像踢到了金屬物體，那個東西翻側，發出清亮響聲。我立即像壁虎一樣貼近牆壁，生怕那隻怪物會聽見動靜過來將我生吞活剝。

一秒。五秒。三十秒。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繃緊的小腿肌肉慢慢放鬆，我邁出一小步試探。

燈光毫無預警地亮起，我的雙眼被刺得泛起淚光。等到眼瞳習慣了光線之後，才看清：

車廂裡，是璀璨金光。滿地的獎盃與獎牌堆滿地面，金屬與金屬的縫隙之間也塞滿了分數亮眼的考卷與獎狀。九十九分，一百分。朗誦比賽冠軍，單簧管優異獎，鋼琴比賽金獎。

金光閃閃的成就之海中間如摩西分紅海般，有一條堪能通過的走道，而走道的盡頭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剪裁高雅的鵝黃色連身裙，圓潤的珍珠耳墜微微晃動，雍容地佇立在那端，溫柔地看著我。

「媽、媽媽？」我聽見自己結結巴巴地說話。

「綿綿，」她柔和的聲線如春日湖水：「好孩子，我為你感到驕傲。過來媽媽這裡。」

她笑著朝我展開手臂，等我投入她懷中。在思考之前，雙腿替我做出了決定，迫不及待地跑向那個溫暖的懷抱，彷彿飛鳥歸巢。

但在我抵達之前，一個獎盃絆倒了我。我狼狽地跌倒在地，斜揹袋飛了出去。獎盃獎牌匡啷啷地倒了一片，我跪坐在一片狼藉中，淚眼朦朧地捂著刺痛的膝蓋，軟弱地抬頭看著媽媽。

媽媽，看看我，我好痛。

但她卻沒有理會我。她彎下身撿起一個從斜揹袋裡掉出來的東西，臉色鐵青。

「綿綿，」她冷冷地質問：「這是什麼？」

我愣愣地盯著她手上的東西。

一袋避孕藥。

「媽媽，你、你聽我解、解釋......」牙齒在打顫，一萬個念頭瘋狂閃過。我企圖要吐出能消解媽媽怒氣的言辭，但都是徒勞。

媽媽的眼睛裏燃起了火紅的焰，亮得驚人，猶如惡魔的眼睛。

「你這個無恥的賤貨！」

本來柔和的面目慢慢扭曲，猙獰如野獸。原本秀美的指甲硬化伸延，變成尖利的爪子。

媽媽變成了怪物。

我驚恐地尖叫，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轉身就跑。眼淚糊了一臉，一切在水光就扭曲變形。車廂扭曲，怪物扭曲，時間扭曲。我往回跑，而時間也隨之倒帶。

午夜時分，高中的我伏在書桌上，眼淚沾濕了八十分的測驗卷，紅腫的雙手在敷冰袋。

「綿綿，你太讓我失望了。」

香檳色的晚霞下，阿杰靦腆地笑，將一朵剛摘的雞蛋花別在我鬢上。

「記住我說過到大學以前，不准談戀愛。你只要專心讀書就夠了。」

烈陽高掛的正午，我隨著其他中一新生仰望校旗下，心裡滿是擺脫地獄般的小學生涯的輕鬆。

「綿綿，那是一件很棒的中學，媽媽以你為榮。」

晨曦初照，我趴在客廳的桌子上，一邊聽著媽媽的叮囑，一邊溫習小學呈分試內容。

「綿綿，不要再粗心大意失分了。如果考不好呈分試，媽媽就不喜歡你了。」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我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懦弱又不快樂的我？是媽媽的錯？還是我的錯？

我是不是不應該再逃跑了？

手中的手機熒幕亮起，又顯示了撥打中的畫面。似乎是手指掃到了撥出按鈕，我在打給54XX XX45 。

我覺得很混亂。

列車似乎在從地獄駛回人間；地鐵列車廣播此刻若無其事地宣告下一站是北角。

北角，那是我上車的站！

電光火石之間，我莫名地領悟到了什麼，急促地對電話說道：

「綿綿，你務必、絕對、千萬不要乘搭尾班車。」

那一端的人疑惑地問：「抱歉，你是誰？」

列車即將停下，凜冽的風切聲灌入耳膜。

我看著車門玻璃。月台上一片空曠，只有一個少女背著書包站立等候。她正在接聽電話，一臉疑惑。

一切命中注定。

「算了，綿綿，如果你要上車就上車吧。」我感到無力，壓低聲音，然後掛斷了電話。

嗤——

車門打開。

我匆匆與一個穿着雪白校服裙的少女擦肩而過，然後大步奔向出口，跑入昏暗的夜色之中。

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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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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