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矗立上千萬棵參天巨樹的地方。
人們居住在低矮的枝椏上,地面早在百年前便被盤根錯節的樹根佔領,往下探索是不智之舉,下去的勇士們全都不曾光榮回來過。也沒有人想向上擴張生活範圍,畢竟人類沒有翅膀,而巨樹永無止境的頂端是如此遙不可及。
他們生活在樹與樹之間,出生直至老死,終其一生。
「可是我想上去看看。」凱莎噘起乾裂嘴唇,施壓似的口吻射向比她略高、永遠戴著黑白相間呢絨帽的榮格。
「不好吧?」榮格指腹輕揉頂上呢絨帽──五六年前他們認識之初,他就戴著這頂帽子,說是什麼乖巧與智慧象徵之類的,沒想到這麼多年後,榮格的眼神仍流露著不知如何言喻的怯懦,說話方式和當年一樣吞吞吐吐。
「我……我們也才十三歲,這樣、這樣不好啦……而且、而且最近下面樹根那裡好像有騷動,不、不能讓別人擔心……嗯,不能讓別人擔心我們。」
「你不想就算了。」凱莎的臉罩上了層灰色面紗,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就像不允許自己站立在原地一般。
於是她拎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所有人,在夜裡的第二聲鐘響時。
大部分的男人都在較下層的區域駐守,這幾日下方不大平靜,時有兵士失蹤的消息,誰還有心力在意一個半夜翹家的小女孩?沒有居民發現與阻止,她在村落旁撿了棵不起眼小樹,長布條套住樹幹、左腳踩上、撐起身子、再來是右腳、手中的布條往上移、左腳、身體──
一路上都很令人快活,沒有父母的叨唸、沒有村莊裡一堆禁止法規的約束、沒有每晚來自下層樹根區的可怕拖行聲、沒有榮格拖泥帶水扭扭捏捏的態度……吸入肺中的空氣不再那麼陰鬱悲傷,取而代之的是充盈在凱莎體內的興奮與愜意,支持她繼續向上攀爬。
日子一天天過去,陽光變化也比下面明顯許多,餓了摘果子吃,渴了喝葉片上的露水,累了蜷縮在樹枝交錯處休息,偶爾還能幸運找到鳥兒留下的鳥巢,安穩睡上一晚。
當初穿出來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開始發育的身體也留下許多凱莎不曾預期的傷疤。但她從不喊累,即便這艱辛如苦澀的感冒藥水。
畢竟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
「啾!」
凱莎嚇了一跳,意識從夢境深層硬是被扯回,本能地連滾帶爬退到巨大鳥巢靠近樹幹那側,豎起寒毛,全身警戒。
是鳥。和她體型差不多大小的鳥,似乎沒有惡意,偏著頭,棒球大小眼珠咕溜溜盯著凱莎打轉。凱莎稍稍放下聳起戒備的肩膀,突然瞥見鳥嘴上掛著頂帽子。
沾染暗紅血塊和混濁樹脂的黑白相間呢絨帽。
「噗哧!」鳥兒發出的鳴叫聲彷如嘲諷,張開雙翅離開鳥巢,和出現時一樣莫名其妙。而凱莎的視野忽地模糊了起來,難以克制,液體熱辣辣割開沾滿灰塵與油漬的臉龐。
時間就像被推入冰川之中,完完全全沒有發出流動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凱莎忽然意識到自己只能繼續向上爬。
早已沒有回去的理由、也不須回去。
她能做的,就只是不斷的永無止境的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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