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韶、玉雁送了孩子們離去後,復又折返伺候。
霍顛和鼠目漢子之戰,也是草草結束。當那女子領象群出現林中,鼠目漢子見勢頭不對,眼見寅蛇被拋飛、白鼬撞暈,而牛丑被象鼻抓住,自己即將落單,綠野七十眾和黑山虎的處境更早已不能期盼,竟乘著眾人將目光都聚集牛丑身上時,奪了隙逃離現場。霍顛眼見追趕不得,秦逍又似有客到訪,一時再無架打,頓覺無趣,竟頭一別當場飛身遠走。
秦逍向來不喜傷人命,於是命弦韶將綠野七十眾和黑山虎都用一顆毒藥打發了,並囑咐每半年按時來取解藥,免得他們回頭又來找碴,平白招晦氣。只有牛丑臨去前,和秦逍單獨在丈外大樹下談了盞茶時候,才被迫領上一顆毒藥忿忿離去。
眾人一路戰到日落時分,不禁都有些倦了,那俏麗女子和象背上的異族女子說了會話,異族女子露出微笑,隨後指揮象群魚貫出林。
「能說動路賽西爾旁支路彌炎族人帶領碧象來此幫手,妳的本事當真不能小覷了啊。」
那俏麗的女子回頭,見秦逍正對她微笑。
「我這回帶他們來,就是要你心服口服,」女子一雙大眼瞅著他,「名滿天下的玉面俠盜,今日竟讓我這個長不大的丫頭救了一命,怎麼樣,這下總該輪到秦大哥佩服我了吧?」
「就是沒有我佩服,妳的本事又何須懷疑?」秦逍搖頭笑道:「倒虧得妳大半年不見,竟知道我人在此處,來得如此是時候。假如我沒猜錯,恐怕是後面那二位告訴你的吧?」
那女子回頭望了弦韶二人,一笑默認。
「她們只是擔心大哥。我這半年遊遍天下,無意結識了路彌炎族的族人亞雅茵,當時她騎的那頭象好生漂亮,又親人,原想著如何將牠偷騎了來給我秦大哥瞧瞧新鮮,豈知竟和她一見如故,在部落逗留了不少日。既交了朋友,我倒不方便下手了。」
秦逍笑道:「妳是什麼也沒偷,卻偷了路彌炎族人的信任,竟允你將這許多象都借到這兒來。」
「咱交上朋友後,她向我演示了自古以來路彌炎族馴服碧象的功夫,我很是喜歡,當下想起你與我的賭賽來,自然說什麼也要想辦法請得她讓我騎上一頭象,到紅樓莊與你親眼瞧瞧。」她眉眼有明顯的得意之色。
「想不到歪打正著,竟讓你瞧見大哥如此狼狽的模樣,看樣子我這個『盜賊之王』,也再當不了多少時候了,咱們的賭賽,不如就此算了吧。」
「誰說的?」那女子猛然截口,神色竟似有些失落,卻很快就掩飾了去,「你我早已約定了的,做到十件你秦逍做不到的事情,你就當眾承認我『幽靈鳥』宋翎兒與玉面俠盜本領相當。天地為鑒,有人為證,你可別想反悔。」
秦逍只能苦笑道:「一言既出,豈能反悔?我秦逍雖胸無大志,但有翎兒妹妹在後頭緊趕,既為盜賊,說什麼也還要做盜賊的皇帝。」
宋翎兒當下展顏一笑,後頭弦韶、玉雁聽了兩人這串插科諢話,只一個勁抿嘴。
玉雁悄聲道:「也就遇上了翎兒姑娘,爺才這般說話。」
「爺什麼時候得了個盜賊之王的渾名?我都不知道?」弦韶抿嘴笑道:「不過這話倒非言過其實,盜賊中的王者,確實只有咱們爺才配得起。」
「得了吧,爺隨口哄著宋姑娘,你也當真?」
弦韶一笑,擠擠眉,「咱瞧瞧衛姑娘去。」推了玉雁一同往衛雲中歇息處去。
秦逍又道:「你自路彌炎族的部落騎象到紅樓莊去,路途遙遠不說,但你又如何會遇上了弦韶的?」
「你也知道路途遙遠?就衝著這句話,瞧你還敢不敢說要取消賭賽?」宋翎兒氣呼呼道:「我興高采烈帶上亞雅茵和象群,騎了象到你莊外,見子迢負傷出來迎,又不見你的蹤影,恰好弦韶、玉雁匆匆忙忙正待出門,一問之下,你竟獨自在此與地支十二畜周旋,為了救——」說到這裡她猶疑片刻,望後頭睨了一眼,音量低了:「就是她麼?」
秦逍微微點頭。
「她就是衛世伯的——女兒?」
「不錯。」
秦逍笑顏褪了半分,宋翎兒的眼竟沒有放過這細微的差異,當下往衛雲中的背影望去,兩人瞧著她,竟半晌俱不言語。
這一頭衛雲中身體裡迷藥已退去,她數日來接連遭難,不得不席地運功調息,中途弦韶二婢幾次欲來伺候,都讓她推卻。行了幾轉,見日已西沉,雖身子無恙,心中卻實在煩亂。聽見背後秦逍和朋友、家僕們的談笑聲,她倏然站起,默默前行。
「衛姐姐!」
一個嬌小的身影不知自哪兒迸出來,她猛然頓住腳,月色下衛雲中瞧清了,是那面容俏麗的女子。宋翎兒踱步而來,一雙大眼瞅著衛雲中。
「衛姐姐這就要走了麼?」
她微微一瞪,「與你何干?」
「沒什麼,我大哥掛念你得緊,要不,你去向他辭行吧?」
衛雲中聽了,銳利的眼神陡然射向她,她卻笑嘻嘻道:「我叫宋翎兒。秦大哥他——」
「翎兒,罷了。」一抹白影站在上頭樹梢,聲音平和。
「你確定?」
那人一笑,「是。」
宋翎兒想了想,忽然點點頭,朝上頭一笑,笑在眉裡眼裡,看得衛雲中卻覺刺眼得很。無論她的笑容,或弦韶等人的笑聲,還有子迢——彷彿事事都在告訴她,一切都是錯的。
正因如此,此時此刻,她才不能不走開。
「好吧。」她聽宋翎兒道:「那麼大哥,我又要走啦。這一別,又不知多少時候才能相見。」
「那有何難,只要妳願意認輸,就隨時到紅樓莊玩上十天半月。」
「要我認輸,你想得美。我也不去你莊子玩,你一年四季,又有多少時候待在那莊子裡了?」
「我或許在,或許不在。」秦逍語中含笑,「但弦韶、木柳總是在的。」
「我不。悶死啦。告訴你,咱們的比賽我是贏定了。」宋翎兒眨眨眼:「秦大哥,我這就走了,你送我不送?」
「恕大哥不能相送了,」他果然在上頭道:「我另有要事處理。」
宋翎兒眼底閃過一抹憂傷,但她天性開懷,當下笑聲如鈴,朝上頭做了個鬼臉道:「我走啦。樹上的玩意兒,就當作給秦大哥的禮物,大哥瞧著辦吧。若是派上了用場,瞧你怎麼謝我?」
話一面說著,她的背影一面遠去,只餘串串笑聲迴盪林間。但她的聲音還未散去,衛雲中即舉步要走。樹上那人卻道:「姑娘且慢。」
衛雲中根本不理他,秦逍見狀,只得躍下樹來,在前頭不遠處站了,衛雲中給他橫住去路,也只能站著,瞧他衣冠楚楚,姿態翩翩;舉止從容,談吐有度,她不禁想著:如若此人並非她的對頭,她或許也會和方才離去的翎兒一般,用一雙傾慕的眼神遠盼著他吧?
忽然一黑色物事平飛而來,衛雲中下意識伸手接了,一看是自己身上那把秦彤弓的匕首,她猛然抬頭問道:「怎會在你這裡?」
「翎兒方才自姑娘身上摸走的,她孩子心性,姑娘莫見怪。」
衛雲中一愣,想不到方才就和宋翎兒說上了那幾句話,身上的匕首轉眼就落到她手裡了?她忽然瞪了秦逍一眼,心中卻想,賊就是賊,蛇鼠一窩。
「在下冒昧,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衛雲中聽了忍不住想大翻白眼。她現在心情惡劣到了極點,這些人為何不能離她遠一點?
「與你無關了。」許久之後,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但凡姑娘何往,在下願送一程。」
「我若要去殺狗賊復仇,你也送麼?」
秦逍沒有回答,衛雲中狠瞪著他,心裡竟悄悄為此鬆了口氣。當下舉步又走。
「姑娘有抱負,有志氣,也有孝心,卻仍然不願嘗試解開這個結麼?」
聽了這句話,她壓抑多時的情緒終於爆發了。
「你當真要管我的事?要不在我回答之前,你先說說看,今日之事,為何擅自插手?為何擅自與那女人訂甚麼交換條件?我求了你麼?」
秦逍嘆道:「在下只是循了子迢沿途暗號,來到此處,既要相救,就斷無只救子迢的道理——」
「但我衛雲中從來沒有求你!」
她這一句話已將態度徹底表明了,更等於當眾給秦逍難堪。這話落了,兩人一時俱不說話,玉雁在一旁卻根本聽不下去。
「姑娘怎可如此說?爺儘管從不自認好人,卻一向縱情物外,又豈是輕易許人的?莫說爺曾三番兩次救姑娘的命,就是今日——」
話還未說完,猛然對上秦逍冷淡的眼神,當下她竟將話都一股腦兒又吞了回去。
「瞧你,婆婆媽媽賣弄什麼恩情?」衛雲中冷笑。
秦逍並未生氣,「於在下而言,這並非恩情,姑娘更不必心懷愧疚,莫說今日在下和姑娘並未換成,就是真換了,在下也自有辦法逃脫。」
「但我並未要你這麼做。你聽不見麼?」她嘲諷,淚水卻在眼眶裡瀰漫,只因她知道,心中某個信念不僅已不再堅如磐石,今日之後更是搖搖欲墜,她氣,她恨極這種不甘心。
「在下曾言,姑娘與霍將軍——」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偏偏不領你這個情,」她截住秦逍,厲聲道:「現在你們紅樓莊上上下下都給我聽仔細了:這件事情就到今日為止,我欠你們爺的,他日自當報答,除此之外,從今往後,我衛雲中但凡遇上任何事,都不許任何人暗助或相救,如有人仍妄自插手,陷我於不義,我定以死明志。」
玉雁倒抽了一口涼氣,當下不禁與弦韶互望了一眼,才望一眼,衛雲中已轉身離去。秦逍原是能追上任何人的,可是他沒有去追,或許他不必追,也已知道答案。
弦韶嘆了口氣,夜已來到,樹靜風冷,見衛雲中已走許久了,她輕聲道:「爺何必呢?」她將帶來的斗篷披上秦逍肩頭,卻見秦逍深邃的眼在墨黑的夜色裡,仍明亮如星。他拉了拉斗篷繫帶,轉過身去。
「我必須如此。或許,終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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