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萬籟俱寂,枝椏上的夜梟一雙眼兀自瞪著黑洞般的樹林,一切彷彿靜止得連牠都要沉沉睡去。一個白影驀然閃過,牠雙眸明睜,翅膀抖動,四下張望時,終於見一個白色身影在夜裡晃晃,一眨眼沒入屋內。
照火已倒在榻上呼呼大睡。那男子輕身功夫驚人,落在石板地恐怕比一根繡花針落地還要輕。男子兀自窗邊佇立良久,眼底映著愈來愈近的火光,不多時,馬蹄聲雜沓而來,地面的震動震起了照火。
他幾乎是跳起來地抓了床頭的鐵杵,一臉兇狠彷彿就要去和誰拚命,片刻才發覺秦逍站在屋內。
秦逍一襲白衣,示意照火按兵不動,照火瞅了他一眼,放緩了身子,側耳聽起。只聽馬蹄聲逐漸歇息,約莫有二三十騎群聚數丈外,亮著火把,半晌有人說話了。
「將軍慢走。」
對方沒有回話,那人道:「大王不見了將軍,以為宴席不合將軍心意,特命卑職來尋,請將軍回去和大王再喝過三杯。」
「回去告訴你們大王,」那人道:「霍某素來要留便留,要走便走,不必介懷。」那人聲音並不宏亮,語氣隨意,但不知怎地,這短短三言兩語卻叫人一聽過便無法忘懷。
「將軍說走便走,我大王實在惋惜,請將軍務必隨我等回營,與大王敘別再行離去。」
「哦?」那人輕浮一笑,道:「我霍某隨軍征戰只月餘,不想大王如此惦記。」
「大王愛將如命,而將軍戰無不克,大王自然要慰留再三。大王說了,萬望將軍長駐路族大營,共創草原天下。」
「我霍某一生求戰,大王此言很是合我胃口。」那人像是又笑了笑,道:「勞你回去稟報,霍某宿醉,待得天明酒醒,自會回營見大王。」話雖說得客氣,可任誰都聽得出來這人語氣冷淡已極。
「自然要醒酒。夜已深,大王請將軍移駕大營安歇,自有美人服侍將軍。」
那人朗笑道:「大王知吾甚。我霍某是好色,但並不求多。今夜霍某只願與大地為伍,大王好意,霍某心領,請回吧。」
「將軍別為難了卑職,」那領頭的小將也不退讓,道:「如求不得將軍回營,大王恐怕要怪罪卑職。」
話說到此,別說那個霍將軍,就是照火與秦逍也聽出了不對勁,他倆相視一眼,俱不說話。
「哈,為難?」那霍將軍道:「佈了數十弓兵埋伏叢裡的人,會感到為難?」
照火瞅了秦逍一眼,秦逍長長的眉宇下微微點了點頭。那人居然臉也不紅氣也不喘,只見雙方對峙片刻,那領頭的小將說道:「我等亦是不得已,今夜將軍如非隨我等回營,便有密報嫌疑。我大王率領路族縱橫越水,絕不輕饒背主忘恩之人。為免傷了大王與將軍情誼,將軍還是隨我等回營吧。」
「霍某畢生求戰,從來也光明磊落,至於情誼?路賽西爾與霍某之間,早已無情誼,」霍將軍冷笑道:「用刀駕著你再和你談情誼,你好樂意?」
那人眼見霍將軍已將臉面撕破,驟然拔出佩刀,叫道:「霍顛,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自尋死路,休怪大王容不得你!」
霍顛縱聲狂笑:「就憑你們幾個,還不配留下霍某的命!」
語畢,草叢裡齊聲「咻咻咻咻」,數十支箭羽朝霍顛齊發,霍顛縱馬一躍,片刻撞倒一隊弓兵。領頭將軍吆喝:「放箭!休走了逆賊!」
霍顛凝目瞪視,忽然飛身而起,箭全射在叢中,照火瞧著他身形,喃喃道:「這廝,功夫還不壞啊。」秦逍但笑不語,只見霍顛放了馬匹去攔箭,數十騎兵立即來圍,長槍簌簌地撲。霍顛旋身躲避,鬥到激處,終於亮了劍。
照火瞪目細瞧,那是柄銀劍,劍身細長,火光輝映下閃爍奪目,隨霍顛身形團團飛舞。只見那劍在霍顛手裡左刺右突,宛若一尾銀身游龍穿梭槍林間,好不耀眼。霍顛劍姿豪放,儼然有一股大氣張狂,招招奪人聲息,轉眼霍顛已放倒十騎。再鬥片刻,人馬俱損,橫屍滿地,只餘領頭的小將和幾個小兵兀自鏖鬥。
忽然其中一個小兵倉皇中伸手如懷,拿出一個竹筒,看來是個信號彈,黑暗中秦逍不及思考,隨手抄起爐旁的一塊黑炭就著指頭激射而出。炭塊擊中小兵手指,他驚叫出聲,竹筒遠遠飛入黑暗的草叢中。再彈數石,那幾個小兵便無聲無息地跌了出去。照火極其細微地冷哼了一聲,似乎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秦逍手裡暗器功夫了得。那頭霍將軍兀自激鬥,彷彿不曾覺察秦逍暗中出手。
兩人在屋內側目觀戰,直到霍顛的劍刺破最後那個將軍咽喉,他鮮血如注地噴,一面顫抖著頹然倒地,咿咿啞啞道:「……你也……休…想活……」話未畢,瞠目斷氣。霍顛垂首望著他,臉的表情比起狠,更有一種縱情快意。幾匹僥活的軍馬在一旁游蕩,霍顛隨手撕下一個敵兵的長袍子,擦拭劍上的血。掃去了敵軍,夜再度靜了,只有馬的呼吸聲,以及他一條孤然長影獨立血河間。離去前,他若有似無望秦逍這裡望了一眼,隨後飛身消失在林間。
照火與秦逍並非見不得殺戮之人,只是無論是誰,一下子親眼見了這許多人死於非命,似乎心情都無法立即輕快起來。霍顛離去後過了良久,秦逍才緩緩吐出一句話,那句話又偏偏正是照火最希望聽見的。
「助你鑄劍者,這不便是了麼?」
照火瞪目,也過了良久才說話。
「原來你方才出手,竟是為了要他來造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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