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深碧色的長衫在又圓又大的鵝卵石旁隨波盪漾。晃呀晃地,竟晃出一道道紅色的柔絲;清風拂人,溪水微興,那紅絲在水波裡輕輕鬆鬆就化了開。
霍顛赤著上身,和身旁佩劍一起倚在溪邊。將長袍浸泡溪裡洗滌了後,他扭乾了掛上樹去,走回溪畔,坐在石上看景。日頭愈來愈高了,長衫漸漸不再滴水。他拔出劍來,看著劍身二尺處那不平整的斜面,眉頭不由自主鎖緊了。
才瞧著出神,後頭一個輕極的腳步踱了過來。他收劍入鞘,用手舀了溪水洗臉。
「過這許多日了,你還跟著我。」水滴黏在他新生的鬍渣上,他緩緩道。
「是啊。昨夜我瞧了瞧熱鬧去,喏,這不帶了新奇玩意回來?」後頭那女子聲音道:「倒是霍大爺不喜歡熱鬧麼?」
霍顛用力抹去臉上水珠,忽然自腰畔抽出一張半濕的紙張,隨手拋了過去。
「若你說的是這熱鬧,霍某沒興趣,」他一面走向那棵樹一面說,那紙泡了水後重得都快成一片漿糊,霍顛手裡卻用了巧勁,穩穩拋出,宋翎兒手腳敏捷,早已將紙張揣在手裡。
只見上頭的字大部分被溪水暈開,淡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但依稀仍見幾個「討賊」、「慕容」等字眼。
「你已經知道了?」
霍顛將長袍從樹上抽下,率性地往身上套了,並不說話。宋翎兒見他背後一道新傷還兀自血淋淋地,忽然猜到了幾分。
「你的背,是誰幹的?」
「秋風派。」
霍顛穿好衣服後,走到溪邊拿了劍,逕自走開。宋翎兒快步跟上。
「霍爺不包紮的話,傷口好不全的。」
「你跟著我做甚?回去找你那瀟灑的大哥。」
宋翎兒一笑,「自然要回去,但不是現在。」
霍顛不覺得秦逍有任何理由要宋翎兒來跟著他。要是他真這麼做了,霍顛不把他拆成兩段才怪,秦逍不是白痴,絕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他與秦逍儘管相識不深,但霍顛心裡總覺得,在造劍一事上,他還是信得過秦逍的。既已約定了共同出力打造新劍,秦逍就不至於在這節骨眼上對自己做任何威脅。
「霍爺不愛人跟著,我懂,不過我有事要辦,還是會悄悄跟著你的。」
霍顛冷哼,「隨便你。」忽然展開身形,掠了出去。宋翎兒隱沒林間,緊跟在後。途中霍顛有時停下,冷不防察覺一點點紅影在葉間若隱若現,才發現她的輕身功夫與秦逍一比自然差了,倒仍不俗。
兩人行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偌大城鎮。城門牌坊上頭寫「陌桑城」三個字,道上人行寥寥,宋翎兒知已過午時了。霍顛入了城逕往路旁麵攤子去,她也自飛身尋覓午膳。
霍顛吃得倒不多,不盞茶起身便行,宋翎兒人正在左近用餐,嘴裡還咬著未吃完的肉包子,見狀趕緊發足跟上。來到北側的城門口,城門旁一座漆著紅牆的大莊院,霍顛二話不說閃入了院旁暗巷,宋翎兒也一躍進得巷子。
「霍爺到此做甚?」她含含糊糊問道。
霍顛沒說話,頭才要探出,忽然壓回牆面,宋翎兒何其機靈,當下也和他一般將身影藏了。
一個綠衫婦人撐著油傘緩緩走過,直走了許久,霍顛才復把頭探出窺視。
「那是那個蛇女吧?」
霍顛愣了片刻,忽然意會過來她說的是誰。
「昨夜我去瞧慕容家那唱戲大會,這妖女也在那裏。這時她卻又在這裡做甚?」
其實她心中懷疑的是,那妖女怎可能住在這寬敞華麗的屋子裡?若有這般屋子住,誰還要混江湖?宋翎兒瞧著寅蛇離去的方向,愈看愈覺蹊蹺。
「我入夜才行動。你若要跟,可得看緊你的脖子,否則就走遠些,別礙事。」
宋翎兒眼珠子轉了轉,「你究竟來此何事?和秦大哥有關麼?」
霍顛冷哼,「你又來此何事?敢妨礙我,霍某可不會顧忌秦逍的面子。」
「我幹麼要妨礙你?」宋翎兒一笑:「實話說,我跟著你只是因為在等一個人罷了,左右無事,若是秦大哥拜託你來此,我就隨你去瞧瞧熱鬧吧。」
霍顛不置可否,當下兩人各自找了隱蔽處藏了。
翎兒足尖輕點,輕飄飄地躍上那大莊院旁的柳樹幹伏身,自樹梢這頭望去,只見這宅邸富麗堂皇,裏頭幾座假山翼然,大門上頭匾額卻寫著:望南亭。整座宅邸雖非雕樑畫棟,卻已是少見的寬敞美麗,她心下嘖嘖稱奇。直埋伏到日落,幾個奇裝異服之人又陸陸續續進了屋子,她遠遠望了霍顛深碧色的影子一閃,沒入紅牆,隨即也翻牆入莊。
進莊後才走得幾步,幾個家丁便逡巡而來。兩人忙閃入一旁假山裡躲了,幸虧這些人倒真的一點武功不會,不曾察覺他倆氣息。家丁、僕從們都走遠後,他們伏身而出,循著人聲望北面的庭院去。
兩人步伐都是極盡地輕。來到一個宏偉的大廳,廳門緊閉,屋內的光隱約映著幾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霍顛沿著屋牆一路伏低了身子近乎爬行,繞到背面,見一扇窗子虛掩,他將身子望牆面貼了,終於裡頭說話的聲音也愈來愈清晰。
「怎地來得這麼晚?」
另一人冷哼,「你以為慕容山莊是浪得虛名的,說走就走?」
「騷狐狸這話就怪了,人稱『千面狐狸』的你,向來扮誰是誰,難道竟擔心讓人瞧破你手腳?」
「別人是瞧不破他,卻很有可能瞧破那肥老鼠,他功夫不壞,演起戲來卻活像只死掉的老鼠乾。我倆盤算了一番,都想著與其讓人瞧破了他,沒的打草驚蛇,不如早早撤了。」
一人咯咯嬌笑道:「若說到撤退,有誰比得過咱們子鼠大爺?當日對上玉面俠盜和那霍將軍,還是鼠爺溜得快,否則我等就是讓大象給活生生吃了,恐怕連一根骨頭都不讓吐出來。」
另一人怒道:「你說甚麼?」
「若非鼠爺,咱們豈有得救的機會?又有誰能得知那秦逍竟仍和路彌炎族有些關係?——逃跑最快,功勞卻是最大,咱十二人,就數你聰明了。」
「是啊,如非他跑得快,『獵犬』此時也能和咱們同聚了,還能做他人階下囚?總算秦逍的地方也富麗,獵犬住在那裏,保不齊空氣還比咱們這兒通透呢,『地支十二畜』的面子倒也未真讓他丟盡。」
「都閉上嘴來,『獵犬』的事,自有『十五爺』為咱們做主。就是名滿天下的玉面俠盜,遇上了咱們十五爺,也只有乖乖吃鱉的份。」
「不錯,秦逍素來不傷人性命,倒多虧了他的假惺惺,獵犬性命暫時無虞。等到『十五爺』出手,瞧他還裝模作樣?」
幾人連聲贊同,過片刻一人又道:「說起來咱們『地支十二畜』,有多少年不曾聚在一塊兒了?這回如非『十五爺』盛情,恐怕就是再過二十年,咱兄弟也沒聚首之日。」
「這些年來你龜兒們雖沒和老子聚首,老子卻時時刻刻聽見你們消息,彷彿日日都見。今日人真到了,倒未必比用耳朵相見還令人愉悅了。」
「就是不見好處,瞧,虎大爺連露個臉都不願。」
一個陰沉沉的聲音涼涼道:「虎爺終歸是虎爺,豈是他人相邀就輕易赴會的?畢竟是咱們高攀了虎爺,當初才能和他排在一塊兒,旁人若非聽見虎爺名頭,咱十一個就是都湊一起了,恐怕還無人相信『地支十二畜』竟都是這般貨色。」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一陣沉默,忽然一人低低笑了,聲音咿咿呀呀,像極了一只破鑼,「虎牙沒來,羊午這廝竟乘隙挑撥離間起來,看樣子多年不見,您老那腦袋裡裝的倒是數十年如一日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陰沉的聲音冷笑道:「虎爺為何不來,大夥兒心知肚明,又何必乘機將虎爺對『十五爺』失約之罪,怪到老夫身上來。」
「『巳虎牙』武功之盛,江湖中人盡皆知,就是當年咱兄弟滅了泰山派,雄踞武林一方時,巳虎牙人儘管不在,也不能不算上他那一份——」
「如此說來,如今咱們『地支十二畜』仍能立足江湖,倒多虧虎爺的鋒芒不露了?」
「虎爺對咱兄弟立足江湖的影響,我是不敢講,」那破鑼嗓的冷笑道:「但虎爺多年不曾在江湖走動,仍令人聞之色變,反觀有些人和他一般沉潛多年,到底也還是咱弟兄之間的無名小卒,沉潛再久,仍是沒沒無名。」
「你們二人也夠了,」這個聲音就熟悉了,「今日既然都衝了『十五爺』面子,就暫時放下彼此嫌隙,好好做事。」
那破鑼嗓叫道:「要我和他好好做事,簡直比登天還難。」
「你少說兩句,我方才已說了,這裡是『十五爺』的地盤,你二人這般要面子,要給誰看?——」
話未說完,羊午已冷笑道:「老夫還未嫌棄你,你倒挑起老夫來。老夫生下來逾半百年頭,倒未見過這般忝不知恥──」
「智羊午,別吵了。」那人打斷他。
羊午似乎冷哼了一聲,那人停了停,又緩緩道:「若你們覺得面子事大,價錢事小,就儘管吵吧,咱兄弟一同做買賣時,大夥兒間向來有條鐵一般的約定,但願你們兩個龜兒子許多年來儘管將彼此仇恨看得比天還高,心中倒還不曾將這條約定給全忘了。」
這話說得不客氣,不知怎地卻頗有效,兩人終於彼此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霍顛在牆後聽得是津津有味,這幫人不僅相處不和樂,竟還有仇恨,心中不禁想著若有人在此時適時推上一把,「地支十二畜」就是想玩什麼花樣恐怕也玩不大了。
「這幫人雖不幹好事,倒還不無聊呢。」
一個嬌細的聲音在耳畔說道,霍顛轉頭,見宋翎兒眨著一雙大眼笑笑。霍顛原不想理她,豈知宋翎兒卻直瞅著他不放,一臉硬是要他回應,他瞪了她半晌終於伸出手指,在白光光的牆上虛寫起字來。
「少廢話。」他寫道。
宋翎兒一看,一對白眼差點沒翻倒過去,她的性子向來是愛極了好玩事物,原以為兩人一同摸進這大宅邸裡,遇上什麼新鮮事還有個人能討論一番。此時竟冷不防被霍顛澆了一頭冰涼的水,才要抗議,忽然「咿呀」一聲,大廳門敞開,一個人朗聲招呼時伴隨幾個腳步聲而來,宋翎兒屏住了氣,側耳聽起。
「諸位有禮,」那人說道:「黑山虎的『虎頭』二位大爺,以及綠野七十眾的『亂竹刃』大爺都在此了,還請諸位就座。咱『十五爺』為著迎接各位大爺,眼下正在更衣,請諸位先品嘗點心,喝杯茶,咱爺即刻就來。」
聽到此霍顛與宋翎兒忍不住相視一眼,知道這回也許就要釣上大魚了。還未轉下一個念頭,兩人身子又同時一震,只因他們驟然聽見了另外一個極近又極輕的腳步,直往他倆藏身的牆後而來。
這步伐輕到不可思議,除了秦逍,霍顛從未遇過有誰能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才露出聲息。但他沒有時間訝異,這腳步聲來得太快太突然,霍顛事實上只有出掌擊斃對方或坐以待斃兩個選擇。千鈞一髮之際,他瞥見宋翎兒的手上,一把晶亮短刃已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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