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初，我離開住了十八年的家。那是個花未開的春天，枯木死灰死灰的，視野所見一片霧濛濛，雨將下未下。我趕在交屋前一天忙著整理雜物，四層樓的房子堆積長年物事，大型的家具像動物停棲，搬移困難。

  

  那地板鋪滿時間的塵灰，似雪。住進他人借居的多年空屋，屋內的灰彷彿某種寄生植物附居攀爬在堆置進來的家具上，我躺在二樓從舊家搬來的床墊上，沒有床單。空氣像飽和了塵埃，安定得怎麼清都清不乾淨，打不亂的平衡在我臉上留下痕跡，眼睛長時間紅腫，泛著淚，不時咳嗽打噴嚏是屋裏唯一的聲響，一切靜謐得像一場轟炸的劫後餘生。

  對面有間火鍋店，那是比起其他鄰居要來得更為友善的一戶人家。店內以小火車載菜餚的方式為特色，但大概是地處我們這破巷的緣故，從來沒幾桌客人。

  某天，那家火鍋店在無人問津的夜晚被搬空，像是從來便不存在似地融入夜色，那條巷子也失去僅有的一盞明燈。好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笑著有一口缺牙的中年女子連夜丟下一家店走人是因為欠債跑路，而那欠錢的對象不只我父親一人。大抵是提到父親，總不免俗地要低落。我總是習慣扯扯嘴邊的笑就想表現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忘了眼睛不會騙人，灰白的玻璃珠搖一搖就有雪花掉落，像時間的淚痕化在背景裡，從沒有幾個人能看見。

  小時候的黃昏總是特別逼人，茜色的天空壓抑得喘不過氣。那是我時常回想起對於童年的印象，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在那個童年的下午已經死過一回。母親扯住了我，才讓這副空殼漫無目的地存活至今。哪個家人入獄了，誰吸毒了，也都喪屍般地經過，視而不見。

  他們又在吵架了，是不是父親又跑酒店？小三跑進社區大鬧？我好像也不是很了解。無法插手，與我無關，只要好好念書就好了吧。我總是在逃避，卻無可避免地被他們影響，父親又輸錢了，學費該怎麼辦？弟弟吸毒……當車手在便利商店門口被警察抓住，媽媽怎麼辦？連我也攪和進去就真的沒救了吧。

  兩年後的冬天，在懸崖與山谷的距離間不斷墜落的我忽然在半空被接住，那是未曾預料的驚喜。但也不是那麼順利，心如死灰之人早已放棄生活，封閉內心在現實中晃晃蕩蕩不知何去何從。凡想融化這麼一塊冰霜絕非易事，那人卻做到了。

  在鬱症的摧殘下瘦了近十公斤的軀體弱不禁風，病痛纏身。藥物的效果甚低，耳鳴逐漸轉化成幻聽，在與外界的聯繫上隔絕出一道屏障。我時常發瘋似地大叫，因為恐懼，因為疼痛。但在他人眼裡我才是恐懼的化身，他卻不怕，時常出現在我身邊陪伴我，提醒我服藥，帶我去做治療。

  長久以來的支持使我逐漸展開心房，空殼似乎注入了靈魂。眼睛裡的雪花總有人能看見，抬手拭去，手指上的水分蒸發，平滑而乾燥，暖暖的像我們的心。

  多年之後，你是否猶記當年那場冬季你如暴風雪般襲來，將我的生活全都打亂。就如同未來的我回想起那些午後，那些不知所謂的日子，和後來遇見的你，都是相同的東西，都是歲月靜好，沉澱在心底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