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迢才回莊,就急沖沖和弦韶、木柳等人一路闖進內堂。門還未關上時,依稀聽見外頭仍有人在叫囂。眾人簇擁著宋翎兒、霍顛二人抬了進去,子迢和常叔還在大廳等候秦逍指示。
「怎麼回事?」
「遇上一個棘手的人物,萬險之際霍爺撲上去搭救宋姑娘,偏偏手裡又沒兵器相抗,傷勢沉重。」
說著他將霍顛的佩劍呈給秦逍,秦逍拔出劍,瞧了那斷劍的截面,眉頭一鎖,又「鏘」一聲將劍入鞘。
「宋姑娘帶了一個女子同來,爺要不先安置了她——」
話還未說完,木荷匆匆入廳來報:「爺,外頭那群人吵個沒完,絕計不肯離開,慕容二公子更當眾直呼您的名諱,定要您出去與他一見才肯罷休。」
「憑他也配向爺叫陣?」子迢皺眉,「若換了平日,我早已出去打發這些不知高低的——」說到這時秦逍睨了他一眼,他識趣地閉上嘴。
秦逍囑咐常叔上前道:「慕容家是貴客,常叔不可怠慢了,眼下我先處理了翎兒的事,待會自會出去相見,你先出去招呼,並好生解釋,讓他們再等上一等。」
常叔領命去了,秦逍又請木荷帶了從望南亭來的那女子下去休憩,接著子迢又再說起昨夜之事。原來子迢將信送到霍顛手裡後,就按秦逍吩咐尾隨左近,一直到幾人入了望南亭,一路上有霍顛掩飾,宋翎兒和十五爺的人倒未發現他蹤跡。
「——將軍和宋姑娘直到入夜才潛入莊院,伏在大廳外竊聽許久,我卻不曾靠近,因此不清楚『十五爺』和那群賊子究竟商議了什麼。」
「過了一頓飯工夫,屋內走出幾個漢子來,和幾名女子拉拉扯扯,不知為何,宋姑娘和將軍都追了上去。我仔細瞧了他們行的方向,還想著是否也跟上,衛姑娘和秋風派卻在此時搶入了廳,說道那『十五爺』多行不義,多年來利用獵犬、黑山虎等人,犯了許多擄人、綁架案,四處搜括免費奴隸,強搶良家婦女,不要的都變賣出去,為娼為奴,撈了不少錢財。」
但十五爺或許作夢也想不到,這些事情不僅秋風派知道,秦逍這裡竟也已透過獵犬問得乾乾淨淨。
子迢又道:「——我見秋風派挾持了十五爺,那地支十二畜此行既是來結盟,絕不敢輕舉妄動,便奪空奔向將軍和宋姑娘的院落。還沒奔到卻見霍爺首先躍出,說道眼下他代我去監視大廳情形,要我先從旁暗助宋姑娘,神情卻不像很緊張的樣子。我又在那兒等了一會兒,才見宋姑娘貌似揹了一個人從莊院裡竄出。」
「就是那隨她一同回來的姑娘麼?」
「不錯。」
秦逍彷彿若有所思,「繼續說。」
「將軍和姑娘到了大廳前,不多時那些賊頭就發現莊裡死了一個同夥,貌似那是霍爺下的手,當下卻懷疑到『十五爺』頭上去,可是秋風派咬著人口販賣的線頭,卻也不肯放人。地支十二畜分不清究竟誰敵誰友,索性和兩方都動上了手。」
「但那牛丑、寅蛇卻非莽撞之人,想來他們動手之前,早已有了盤算。」
「爺說中了,才聽到子鼠在莊裡死於非命,牛丑就乘著十五爺被挾持之時,偷偷派了幾個同伴去搜莊。沒搜幾合就發現了屋簷上的將軍和宋姑娘。」
秦逍緩緩道:「若非牛丑和寅蛇出手,就憑地支十二畜那幾個,恐怕一時還奈何不了翎兒和將軍。他們受重傷,就是因為後來出現的那人是麼?」
子迢點點頭,卻沉默不語,秦逍察覺他的反常,心頭忽然一個人名一閃而過。他忍不住開口搶白,說出來的聲音聽在他自己耳裡卻無比陌生。
「方才將軍抬進來時脖子上的傷痕,我瞧上去像是——」
說到一半門板忽然「咿呀」敞開,不回春大夫從裡頭走出來。秦逍、子迢當下迎了上去。
「老夫開門見山地說了,霍爺身中三掌,傷勢遠比宋姑娘為重,」不回春面無表情:「若非他身子強健,又臨敵機變,中招時不知用了甚麼方法,撞偏對方的掌,恐怕心脈早被震斷,此刻是斷斷活不成了。」
秦逍不語,不回春道:「至於外傷,除了脖子上的傷痕外,霍爺四條膀子上各種小傷不少,多是皮肉傷,唯有這柄刀在他被抬進來時還插著,傷口最深。」
他轉身從旁取出一柄刀,刀用白布捧著,看上去已光亮如洗。秦逍見了那刀,眸色頓時又黯了幾層。
「這刀插在什麼地方?」他伸手接過那刀。
「正中霍爺胸口。刀被胸骨擋住吋許,雖未刺中要害,但在他身受重傷的當下中刀如此深,事實上已足以要了他的命。」
當下秦逍心裡沉甸甸地,知道她終究還是動手了,終究是低估了衛雲中復仇的意志。
子迢道:「但是有大夫在,霍爺傷得再重,都能好起來的,是麼?」
「可以這麼說,但也並非真能這麼說。」不回春冷硬地道:「莊內存有各種珍貴藥材、藥品,老夫自可暫時延續他的命,但眼下卻有道難題,絕無任何藥材能替代。若不能及時解決,不出三天,霍爺的命恐怕早晚也是閻王爺的。」
「是什麼?」
「霍爺失血過多,血行不足,就是喝了藥,藥力也難發揮作用,而他受的內傷卻萬萬不能再拖——」
秦逍緩緩道:「可和霍爺血性相同之人,一時之間,恐怕不易尋。」
「公子聰慧,因此霍爺是否得以留下一條命,還要看機緣了,或許爺命大,明後天就能尋到也未可知。」
秦逍點點頭,登時氣氛又沉重了幾分,他忽然道:「我去瞧瞧翎兒。」
還未走進內室的門,遠遠地卻忽聽一人連聲叫喊:「秦逍,秦逍!」
秦逍不禁皺起眉頭,只聽門外那人直喊道:「秦逍!老子已聽說了,霍大爺已回來了,你幹嘛藏著他不讓我見?啊?」
秦逍一愣,一口氣實在嘆不出來。饒是他與此人交情甚篤,此時見了他這數十年來半分不改的性子,在這非常的當兒胡攪蠻纏,心裡不禁也微感煩悶。
「快叫他出來,老子無法再等下去了!秦逍!」
他又喊:「老子等了數十日,不能再等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來,老子也要開爐造劍!」
門外家僕不知和照火說了什麼,只聽他氣急敗壞起來,叫道:「好啊你小子,替秦逍數落起老子來了?老子若要聽人放屁,也只聽他放屁,還輪得到你指三道四——?」
秦逍眉頭皺得更深,卻一語不發,一心只想看望宋翎兒和霍顛。木柳知道秦逍心意,逕往門外去擋了。
內室昏暗,裡頭除了不回春,就只有玉雁、玉蟬在旁伺候。秦逍瞧了榻上的霍顛,傷布滿是血淋淋地,面色蒼白如紙。另外一個榻上躺著宋翎兒,同樣不省人事。
子迢也跟了進來,見秦逍手仍拿著那刀,微覺歉然。秦逍半晌不語,又過了片刻才緩緩道:「子迢,你說。」
「正如爺所猜測——最壞的那個猜測。」
「來人——果真是他麼?」
子迢一嘆,「我當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話才落,一旁卻傳來一個微弱的嗓音,嗚嗚咽咽。三人左右張望,才發覺宋翎兒竟已醒來。秦逍一個箭步來到她軟榻旁,「翎兒。」
玉蟬連忙將翎兒小心扶起,讓她身子挨著枕頭說話。
「秦大哥。」宋翎兒氣息平穩,聲音卻微弱,「昨夜裡出現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就是那個魔頭,絕不會錯。」
秦逍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沉沉地直落下去;短短幾句話,竟頃刻間將他十數年來心中深埋的愧疚、痛楚一一翻攪出來。半晌他張開了嘴,原想說些話安慰她,豈知才漾開的笑容竟酸楚得讓他看上去似笑非笑,像是在哭,又像是拚命忍著不叫喊出來。
宋翎兒見了他的表情,也了然於胸,「大哥不怕,我還活著呢,這回就是再來十個閻王爺,也休想借那魔頭的手……將我拐走。」當下她虛弱地微笑。
秦逍點點頭,也勉強笑了笑,「你好好休息,先別說話。」
「我會的,大哥,」宋翎兒近乎低語,「可是我害怕,真害怕……怕眼睛閉上後,就再也見不到大哥了。」
「莫胡說。」
「我沒有胡說,大哥也知道的,當年姐姐……姐姐就是這樣走的,不是麼?」
聽了這句話,向來沉靜溫文的秦逍竟然身子劇烈一震,彷彿連坐都要坐不穩了。
「說句心裡話,大哥,莫怪我在此時提起傷心事,」宋翎兒嬌豔的稚臉滿是苦澀,更有滿滿的不甘心,「那麼多年了,我沒有一日不記得那日的情景,沒有一日不記著那魔頭的一對毒爪的模樣,因為我不甘心,我就是不能不恨……!」
「我知道大哥不與人為惡,但也不怕和慕容家交手……只是今日這大好機會既然送上門來了,我能任它溜走麼?……大哥,這麼多年了,他不曾涉足江湖,大哥遊歷天下,足跡遍布整個大陸,都不曾聽見他一點消息,今日好容易才遇上了,難道你也要眼睜睜讓這殺人的魔頭繼續逍遙快活麼?」
秦逍歛去垂在眼角的一朵濕潤,「他若是慕容家的人,這事就不難辦,咱們便順水推舟,自然有利你公報私仇。」
「淨是說我,大哥呢?」宋翎兒哽咽道:「大哥難道不為姊姊芳魂求個超生麼?」
秦逍一笑,「我怎有那個資格?」
「你胡說,你胡說,」宋翎兒切切哭泣起來:「你怎會沒有資格?你是姐姐最親密的人,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更資格替她報仇——?你只是——只是不願原諒自己罷了,那麼多年過去,你甚至不容許自己有一點贖罪、彌補的機會!」
秦逍不語,宋翎兒話說到情急處,心裡又氣,傷口頓時疼將起來,一下子面容全皺在一塊。玉蟬連忙將她緩緩放下,不回春見狀忍不住皺眉,當下將秦逍等人全都趕出房去。
誰又能知道呢?秦逍心裡壓抑的往事,和宋翎兒、和傷了宋翎兒的那個男人,和慕容山莊,還有那逝去多年的女子,眾人之間綿綿密密,形成了一張回憶的網子。看似因著她的死網斷了一線,可那些牽掛著她的情感啊,彷彿令她又活過來了,由她化成心中的悲憤、仇恨,糾纏著那個揮之不去的惡影;彷彿唯有如此,他們才能感覺她還存在著,感覺她還活著;彷彿唯有如此,他們的痛才稍微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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