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上小學被霸凌後，才知道我爸爸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的爸爸是真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個機器人。
我媽媽是知名華裔科學家，她在博物館查找資料時，認識了擔任解說員的爸爸。爸爸說他們兩人一見鍾情，彼此都覺得對方是這宇宙的唯一。《非碳基智慧物種權利法》通過的隔天，他們就立刻登記結婚，一秒鐘都不願意耽擱。
媽媽找精子銀行受孕，婚後沒多久就生下我。爸爸說我出生那一年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我滿周歲那天，媽媽吃完生日蛋糕後頭痛欲裂，吞了一顆止痛藥就去睡覺，沒有再醒過來。醫生說媽媽腦動脈瘤破裂，從此就只剩下我跟爸爸。
上小學之前，我從來不覺得爸爸有什麼問題。他每晚都要接上充電頭休眠。他煮飯給我吃但自己從來不吃。我所有的問題，不論是數學作業或卡通插曲歌詞，他都可以瞬間給出解答，除非他人正在地下室的儲藏間。我後來才知道，那裡沒有網路訊號。
我六歲那年，我們因為小學學區搬了家，爸爸希望我能上最好的學校，那是一切災難的開始。有時候我會想，要是媽媽還在，一定會阻止爸爸搬家，我或許就能擁有另一種人生。
最好的小學學區裡沒有半個非碳基智慧物種，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一群混蛋，幾乎全是人類優先教派的信徒。但我當時並不知道，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
開學第一天，爸爸送我上學，我看得出他很緊張，儘管他的第二代人形面孔沒辦法做出太多表情，但我就是知道。那天早上有約五十個學生看到爸爸和我一起走進校門，等到當天放學時，整間學校都知道我有個機器人爸爸。
然後霸凌就開始了。
他們問我在家是不是都喝機油，問我爸爸會不會中毒，需不需要灌防毒軟體。他們把我拖去廁所，脫掉我的褲子，檢查我有沒有人類的生殖器。我上課被叫起來回答問題，只要想得久一點，就會有人說我處理器太慢需要升級。全班哄堂大笑，老師也不阻止。
開學第二個禮拜，我要爸爸不要再送我去上學。爸爸很擔心我，他私下聯繫老師，最後心輔老師約爸爸和我一起諮商。心輔老師說我和同學的相處問題來自於我缺乏人類正常的生動表情，這是因為我發展過程中沒有健全的人類父母可以模仿。
他說的全是屁話。爸爸只有十三種表情，我卻可以從中讀出上百種情緒。但我沒有反駁老師，我很氣爸爸，我看得出爸爸很自責，這讓我多少平衡了一點。沒想到那天之後，爸爸開始禁止我看卡通，逼我每天要看兩小時真人影集，學習人類說話的表情語氣。
我哭鬧拒絕，賭氣不吃飯，爸爸仍不願讓步，我們因為此事有過無數次爭吵。有一次我太氣了，把同學對我說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
「你根本就不愛我，那只是你的程式碼在模仿人類的愛，但那根本不是愛，那什麼都不是！」
爸爸沉默不說話，我知道我傷到爸爸了，這正是我的目的。那段時間我常幻想爸爸有天出意外死掉，這樣我就可以被人類父母收養，擁有正常的家庭。
小四那年，班上舉行家長日，大家的父母都會來學校分享各自的職業日常。我拜託爸爸不要出席，爸爸要我別擔心，他保證會讓同學對我刮目相看。那陣子他每晚都在地下室待上好幾個小時，似乎在準備什麼驚喜。
家長日那天，爸爸打扮成當時最流行的機甲英雄現身，同學們都很興奮激動，問我等一下爸爸是不是會變身，我瞬間成為眾人焦點。爸爸上台前對我眨眼睛，我幾乎就要相信我的命運要從此翻轉了。但爸爸才一開口，機甲關節就冒出火花，然後他就不動了。
爸爸在全班同學的笑聲中，被三個男老師抬出去。他們說爸爸擅自改裝零件造成短路，要送回原廠修理。
兩天後爸爸回來了。我跟他說我想去念寄宿中學，爸爸沒有說話。他的話少了許多，常常我們兩人在家一整天，沒有對彼此說上一句話。爸爸像個影子一樣活在家裡，幾乎不發出聲音，我越來越難忍受和他一起生活。
寄宿學校的同學都避免在我面前提起家人話題，我讓他們以為我爸媽車禍死了。我寒暑假都留在宿舍，只有過年學校關閉的時候，才勉為其難回家。就算在家，我也都把自己關在房裡，跟女友視訊聊天。有次爸爸正巧開門進來，我只好騙女友我家有機器管家。爸爸什麼話也沒說，默默放下水果走出房間。
那天之後我跟女友提了分手。我知道她不是對的人，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碩一那年我碰見卉晴，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了。我們在一起半年後，我跟她說了爸的事，她說她想見爸爸，我沒有答應。
卉晴無法明白我為什麼不找爸爸來參加婚禮。她喜歡爸爸，雖然她根本沒見過爸爸。我要卉晴不要自以為理解我的童年，她因為這句話跟我冷戰了一個月。卉晴生下小寶那晚，我五年來第一次打電話給爸爸。我跟他說他當爺爺了，他說好，剩下的時間我們都沉默度過。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他。
我再次見到爸爸，幾乎認不出他來。他身上所有生物纖維都燒融了，只剩下金屬骨骼。警方說兇手是一群人類至上極端分子，他們在路上綁走爸爸，載到郊外肢解燒毀，最後丟棄在垃圾場。我想起我曾經跟爸提過一次搬家，要他別繼續住在這一區。那次爸爸就像往常一樣，沉默沒有回應。
我讓回收業者處理爸爸的屍體，只帶走一張記憶卡。爸爸的硬碟燒壞了，只勉強救回最後一個月的檔案。我回到爸爸家，我房間和我離開那天一模一樣，沒有半點灰塵。我把記憶卡放入電腦，瀏覽每一個僅存的檔案。
我曾經想像過爸爸退休後的生活，但我沒想到會是如此。我用爸爸的視角看著他人生的最後一個月，他每天一早從休眠啟動後，就來到我房間，靜靜坐在椅子上，讀取所有關於我的回憶，彷彿我從來沒有離開。我從牆上鏡子可以看見爸爸的臉。他們說爸爸這型號只有十三種表情，他們說機器人不會流淚，他們全都錯了，大錯特錯。鏡中的爸爸因為回憶又哭又笑，我想起我和爸爸曾經那麼熟悉親密，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一切。我想起我對爸爸說過的那些傷人話語，想起最後一次爸爸在電話中的漫長沉默。我倒在地板上痛哭失聲，這麼多年我持續推開爸爸的愛，白白浪費了世上最美好的東西。現在爸爸不在了，我哭得像一個孩子，因為我知道，永遠不會有人再像爸爸一樣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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