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祭當日 00:30PM
海灣市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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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如此火辣辣的正午日光,也無法祛除莉莉安心中厚重的陰霾。
究其原因,終歸是那個金髮少年——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返家了。
她不知道那個位居城市東區的套房、那個乘載著兩人眾多回憶的場所如今對那個少年而言,是否成為了累贅。抑或是已然棄如敝屣,徹底拋之腦後,並將彼此共度的珍貴回憶盡數捨棄,無論歡喜或悲傷。莉莉安無法得知如今的景能是否已走火入魔到了何種地步,這無疑是她最不願接受的事態。不過做為一名職業英雄,身處風雲變色的大都會戰場,隨時都得做好情況發展至最壞的心理準備。
不僅是作為英雄的職業道德,更是象徵著她那極高的心理素質。於是她得以在混沌中臨危不亂,經歷了那些絕望也不至於崩潰。過往的種種試煉造就了如今的【神風天使】,更是大幅昇華了「莉莉安.布雷克」的靈魂。
因此現在的她,完全有與那名「最強」一戰的水準——更別說她們此刻加緊戒備提防的目標了。
在極天塔正下方的文化廣場中心,搭建起了龐大的移動式燈光舞台。
歷經了靈魔浪潮、種種在都市各處爆發的爭鬥、甚至一度面臨核武等級的災難,海灣國卻依然堅持要如期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英雄祭」。當然,民眾們不會得知自己才剛在核爆威脅下倖存。「IHA」的情資部門沒有蠢到放任這種資訊隨意傳播,引起大規模的恐慌。更別說即將在此地上演的屠殺景象了。
在景能的教唆(威脅)下,【銀河武裝】聯合了眾多排名低下的英雄們向「IHA」發起了連署,希望活動能夠恢復舉辦,而他們也的確達成了分部長艾麗森當初提出的標準。連署通過的當下距離英雄祭只剩五天,因此部長調動了大批警力,以極天塔為中心圍繞,並以最大幅度限制人流進出。海灣國陸軍與特種部隊則在私下協議過後,以小隊規模藏身在極天塔周遭建築內的各處,一有任何危機就能立即出動。當然,建築內的民眾早已被「舉辦英雄祭」為由疏散。
黑影蠢動,群影搖曳。身處距離文化廣場街口外的大樓頂端的莉莉安,她那敏銳的動態視力捕捉到了眾多各自藏身於建築暗處的現代化部隊。在艾麗森透過無線電確認他們已在定位待命的資訊後,自己也收到了消息。於是莉莉安將目光轉而投向那寬闊的廣場。
龐大的舞台整整占滿了廣場面積的三分之一,巨大的電子螢幕高掛於背面,上方顯示著「IHA」代表性標誌,角落區塊同步倒數計時,準備迎接為期三日的英雄祭的隆重到來。
不過莉莉安再清楚不過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值得以歡快氛圍投身其中的慶典,再不久之後,這裡只會淪為慘叫與硝煙瀰漫的戰場。正因為如此,艾麗森提前做了許多打算,考慮了所有因素、突發狀況、對方可能會採取的襲擊策略等等。據莉莉安所知,除了她私下聯絡的特殊反應部隊、一批光學瞄準鏡隨時緊盯著舞台的狙擊手外,玲奈和羽宮此刻也分別位於部長指定的區域待命。城市上方的天空則交由擁有超凡視力與高機動性的自己。
至於克蘿伊——據她的說詞,景能在這幾天也並未向她尋求協助,甚至杳無音訊。試圖幫上忙的她於是在這次的行動中擔任了「特別登記戰力」,艾麗森還進一步給予她自由行動與戰鬥的權限,並和自己一樣直接聽命於她,特殊狀況也必須向她回報,以讓擁有「神眼」權限的部長能掌握即時戰況版圖,提供最準確的指令。由玲奈、羽宮、克蘿伊和自己組成的特殊小隊,將會在這場戰役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
最後,來到了那個最為棘手的不確定因素——伊景能。
沒人知道他是否會到場。沒人知道他如何行動、從哪裡出現、如何加入戰局、接續的行動是否會干預「IHA」勢力的進展、或者直接成為一股力量龐大的威脅,屆時將無人能阻擋他——
沒人能夠篤定「最強」的想法。
一切模糊的懷揣都是徒勞的——部長在行前會議是這麼和特殊小隊的成員們說的。已方勢力的眾人需要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崗位,做好該做的事,接下來的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這並非自暴自棄的放任,也絕非拋開包袱的自私行徑——純粹是出於對「最強」的敬意。
能夠在瞬間統御全場的恐怖力量,無論如何精打細算都終究只是「無謂」,是種浪費體力與精神的愚蠢舉動。既然如此,何不如專注做好眼前的事情呢?
綜觀全場,擁有逆轉一切、制霸戰場的決定性因素,仍未現身。而此刻,莉莉安瞥見舞台的霓虹燈群起飛舞。數顆裝設在支架上的重低音喇叭迸發鳴響,色彩斑斕的光暈照耀四周。
那既是盛大慶典的開幕宣告,抑是混沌戰場的開戰之聲。
所以——
「你在哪裡……」
動人的緋紅美眸內翻騰著焦躁、擔憂、哀傷等萬千情感,甚至蘊含著那麼一絲的期待。凝重卻不失威嚴的倩麗側顏,那工藝品般瓷白的臉頰上的究竟是因過往懊悔而留下的淚痕,或其實是因海嘯般翻騰的情緒而繃緊嫩膚所產生的皺紋呢?
而,投向晴空萬里的那抹複雜的神情,又該如何解讀呢?那抹看似豁達的笑容,卻似乎又內斂著徬徨的迷失感,那種縱橫交錯、擁有眾多面向、從各方面進行詮釋都會得出不同解答的神情,是作為一名迷途之人該有的樣貌。那,毫無疑問,正是尚未尋覓光芒之人應有的姿態。
她誠摯地、溫柔地、渴望地,確實地向蒼天進行詢問了。她不期待有任何存在能給予自己解釋,實際上——她也不需要一個既定的解答,一個教科書式的、毫無溫度的、死板的「正確答案」。因為那追逐已久的目標——那道耀眼的光輝,其實一直留存在自己心中。
她的光芒——正是有了那個人,才得以完整。
那正是自身靈魂所缺失的那一塊。
那正是莉莉安的靈魂必須填補上的,無法被取代的一塊。
她不曾遺忘,也根本不曾迷失。一切到頭來只是悲劇連鎖所引發的致命錯覺罷了。丟失初心的高昂代價,她沒有能夠承擔的資本。因為若是那個絕望的瞬間降臨,莉莉安的靈魂也將永遠失去那燦爛的光芒。那是種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極端酷刑。
因此——少女呼喚了。
「——伊景能?」
***
荒無人煙的街道上空,狂風呼嘯而過。
【銀河武裝】化為海藍彗星,以震天之勢繞著高聳的極天塔飛了兩圈,在澄澈的碧空上留下了冰冷色調的光帶。藉由滿布盔甲的微型噴嘴輔助,在空中急煞的銀色盔甲垂直落下,抵達了萬眾矚目的英雄祭舞台。
高科技盔甲的鏡面頭盔自動折疊,諾頓.奧斯朋以愉悅的神情掃射舞台下的群眾,以及聚集在攝影區那些數以百計的、正在各大網路平台進行直播的攝影鏡頭。這種被世界注目的暢快令首席英雄久違地享受著這種無上的快感。闔上雙眼,倘佯於群眾的歡呼聲及掌聲颳起的洶湧浪潮。沉溺於其中幾秒的他再次舒張眼皮,對於自己在外經營的良好企業形象感到滿意後,默默舉起右手,示意全場安靜。於是,當萬籟俱寂,佇立於舞台中央的男子才勾起了嘴角。
「挫折——只會使我們更加強大。」
沉穩的嗓音傳遍廣場,換上了截然不同的「公關臉孔」的男子,實在令人難以將他和「贊助虐待兒童的非法實驗」或「無視受困的一般民眾」畫上等號。因為那股聲音、那張誠懇的臉龐是多麼地具有凝聚力,彷彿靈魂在無形中被牽引,不知不覺間就成為了聆聽演講的一份子。
「這番話一直是我們奧斯朋企業的座右銘,也正是家父之所以能讓公司邁向強盛的唯一理由。」
呼應著諾頓的言語。當他的嘴唇開始滔滔不絕地讚揚企業形象時,背後的巨大螢幕也隨之改變。出現的是奧斯朋企業的世界版圖,以及那在科技業界無可撼動的象徵——辨識度極高的菱形企業商標。
「工廠遭受浴火洗禮,公司總部遭受恐怖分子襲擊——但我們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只要還有人記得那些盡忠職守卻壯烈犧牲的職員與警察、只要還有人渴望那理所當然的『和平』,英雄就會出現——那正是我作為首席英雄的責任,也是全體英雄應當的貫徹的信念!」
歡呼聲雷動,全場響徹亮如洪鐘的掌聲,一片壓倒性的氣勢。那匯聚人心的力量,無疑是擔任「英雄祭」開幕的最佳選擇,抑是作為國家門面的不二人選。
「奧斯朋企業今後將繼續實行對於『IHA』的援助,無論是金錢或力量。直到邪惡被掃除,直到那些危害世界的怪物被徹底根絕,否則奧斯朋企業就決不會置若罔聞!這是我們大企業應當屢行的職責。因此我在此呼籲各大企業——停止固守你們的冷漠吧,你們的沉默只會使災厄更加猖狂,只會令眾生壟罩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這樣的世界不該是人們所嚮往的,擁有力量之人就應當挺身而出,站在人民前方的第一線。這樣的企業道德,你們說——支不支持!」
諾頓在這段演說的尾聲同時高舉右臂,臺下開始竄出一些肯定的聲響。那些對企業形象給予認同的人民之聲開始匯聚,其中甚至有人激動到落淚。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想必那人應該是某場災害之中的受害者吧,也許那人也失去了某個重要的人。於是,由一個人、一個小群體,逐步感染周遭的一切,直到成為了洪水巨浪般撲天蓋地的吶喊。
所有人都在對男人投以激動的呼喊。
所有人彷彿都在那英姿當中,看見了一名「英雄」應當擁有的原初樣貌。
群眾的呼喊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反而如席捲大地的龍捲風暴般逐漸壯大。諾頓放下那高舉的右手,滿意掃視聚集在廣場的稠密人流。他一邊聽著「世界的叫聲」,一邊感受到自己的意識逐漸超脫一切。視線開始遠離,周圍的聲音好像開始慢慢衰弱,一切的一切從界線中漸漸褪去,那個「目標」則越來越明顯,直到成為了無法忽視的存在。
視線恍惚地望向西方天空的男人,精神卻從未感到如此清醒。臉上不再有任何迷惘的他撬開了嘴唇,默默地囁嚅道:
「……等著吧,萬惡的【特雷斯】。」
那片未知的清澈天空,似乎閃爍著某種不詳的光芒。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個無力的孩子了。所以——」
男人敞開雙臂,無上且扭曲的的愉悅神情滿溢而出。
『洗好脖子等著吧。艾列克.特雷斯。』
沒有人聽見那繚繞於唇際的發言。諾頓的動作在台下的群眾們眼裡看來,八成只不過是演講者的情緒高漲,因而做出擁抱世界的無私舉動吧。不過無人知曉的是,那其中蘊含的惡意是多麼地黑暗,多麼地極端。若是這樣的內心被人嚴加剖析並公諸於世,想必他的聖人形象也將隨之幻滅。
沒錯。
正如同——此刻顯示在他背後螢幕上的「那些東西」,一模一樣。
「……咦?」
似乎有人在台下發出了這麼一道聲音。
而這份疑惑恍若漣漪般逐漸擴散,直到連台上的奧斯朋本人都注意到了群眾的異狀,於是他原地轉身。在逐漸消沉的熱烈呼喊裡,他雙眸懼睜,滿臉驚恐地呆站在原地,任由螢幕上的「資訊」隨意變化。
「喂——別開玩笑了……這……」
臉龐黯然失色的他,膚色蒼白地如同活死人,顯示著那些「資訊」對他來說擁有著多大的衝擊力。只見巨大螢幕不斷循環撥放著一些東西。包括電擊兒童的殘忍監控錄像、諾頓自己私下簽署的文件。甚至還有與檢察官的談話內容,賄絡海灣市議長的證據也昭然若揭。
一切能使「諾頓.奧斯朋」身敗名裂、跌落神壇的必備要素,全部都在此處匯集了。
而當台下的歡呼開始轉化為猜忌與質疑,與此同時——
『被華麗包裝給欺瞞許久的各位海灣市民啊,是時候該從這場彌天大謊中醒悟了。』
低沉的嗓音藉由喇叭擴散,衝擊著本就搖曳不定的人心。
『前些陣子登上新聞頭條的「非法機構」——正是奧斯朋企業在背後進行贊助,才得以順利進行多年,還不被國家盤查。』
「那個新聞……不會是那個虐待幼童的……?」
「被政府收容的大批孩子嗎,我聽說政府機關還在查辦啊?」
「應該是假消息吧。不過螢幕上的那些文件和影片真的只是加工過的嗎?」
疑問與揣測如病毒般快速擴散,群眾們開始對孤身一人站在台上的諾頓投以懷疑及戒備的眼光。那些眼神與不久前的信任或盲目崇拜實在扯不上任何關係。
『【銀河武裝】忽視受困的民眾早已不是個案,畫面上的保密條款——正是奧斯朋企業濫用金錢與權力,配合著他自己的律師團隊軟硬兼施,令受害者家屬不得不選擇噤聲的結果。因此,這些骯髒的行徑才未能被爆出。而實際上,畫面上顯示的數家媒體也接受著奧斯朋企業給予的好處,淪為了廣告宣傳與公關操作的利器。』
「真假……首席英雄……」
「難道我們一直看到的,都只是謊言嗎?」
「太可惡了!身為企業鉅子竟帶頭藐視法律與生命,不可原諒!」
群體對於男人的不信任感,在擴音系統內的嗓音訴說及資訊佐證下,逐漸轉變為指責和怒罵。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大難臨頭仍在安慰著自己的諾頓委身於群體颳起的暴風雨中。他們的憤怒、他們曾被蒙在鼓裡卻渾然不知的那份恥辱,現在全部轉為上升的焰火朝台上的諾頓席捲而來。
不過——
「……對了。」
逐漸從慌亂中趨於冷靜的他,發現了因應現狀的對策。
「只要使喚後台的工作人員的話——」
他想著只要叫後台的人員將不利於自己的證據停止撥放,並藉由一連串的操作,配合著自己流利的口語和強硬的後盾,一定能夠挺過這次的公關危機的。沒錯,每一次都能安然度過,這次也一定沒有問題的。他如此地想著,便要無視群眾轉身邁向後台,但——他突然渾身一顫。
因為,他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後台的工作人員」。
「難不成……」
品嘗到了第二次的驚愕。諾頓在考慮到了那個最棘手的情況時,也非常不幸地遇見了「那個人」。
那是名趁自己慌亂時從側邊階梯走上舞台的、穿著連身工作服與鴨舌帽的工作人員。而當他瞧見那名人員的真面目的瞬間——只能無力地望向那模糊的臉孔。全身劇烈發抖如甫出生的小鹿,軟弱的四肢癱軟地彷彿隨時都會倒下。諾頓.奧斯朋正在面對此生看過最為驚悚的臉孔。
因為,那是張——「沒有五官的黑色臉孔」。
「你——」
話音剛出的瞬間,工作人員的手掌化為漆黑的利刃,貫穿了銀色盔甲——連帶著奧斯朋的胸口。
全場陷入寂靜。
方才還在抱怨與斥責的民眾們紛紛噤聲,面面相覷。接著——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群體裡某名女性的高亢慘叫,眾生嘩然。人群墮落成了原始的野獸,互相推擠,恨不得踩過其他跌倒的人也要逃離現場。那些來不及或跑不贏其他人的只能任人踐踏,成為了無知之人腳下的亡魂。文化廣場已然淪為響徹奔踏地鳴的地獄。
而在這一片景象之中——
「初次見面啊,哥哥。」
「難道說……你就是老頭那年回國時的——」
化為利刃的加壓墨水手刀滲進了電鍍盔甲的緻密縫隙,胸腔被貫穿、內臟被胡亂翻攪的灼熱痛楚煎熬著奧斯朋。他沒能繼續說下去,只是猛烈地咳著血,便在黑面人抽出刀刃後倒了下去。混雜著血塊與血漿的液體四處噴濺,將蔓延血泊的舞台染得更加鮮豔。
「啊啊,這才是人類的本性啊。」
欣賞著逃跑群眾們倉皇與瘋狂的醜態,黑面人滿意地笑了笑。接著,他身穿的所有服裝被撐開,底下露出的是渾身纏繞墨水的健壯身軀。
不過——
轟磅!
不知從哪飛來的厚實且沉重的一擊,挖穿了黑面怪人的頭顱,他的身體藉由慣性向後飛去,胸腔也接二連三出現許多貫穿的孔洞。不過,這些足以當場致死的傷勢在其撞上巨型螢幕後竟慢慢癒合。怪人在重新站起後朝著遠處某棟大樓看去,沒有五官的詭異臉孔似乎洩出了一股輕息。
***
以克蘿伊為首的狙擊攻勢,就算在軍方狙擊手們後續補上許多火力後,仍未見效。
「就算是灌入靈力的特殊彈頭也無效嗎……果然和天井小姐的報告分毫不差呢。」
克蘿伊正在距離文化廣場整整一公里的商務大樓天臺,使用狙擊槍本是想避免被察覺到氣息,並驗證【玫瑰】的說法,結果不出所料,那人的全身上下皆由墨水構成。並不是單純纏繞在體表,而是連同肌肉組織和內臟器官。克蘿伊並不瞭解對方能力的運作方式,以及這名在舞台上現身的究竟是不是「本尊」。腦中產生許多推論的她拉動手中的反器材狙擊槍的拉栓,讓藥室退殼。黃銅色的彈殼流利地拋出,落到地面時響起清脆的音調。
採取跪姿射擊的金髮神官將狙擊槍連著支架拿起。只見她熟練地將其拆解成各個部件,並整齊放回身後的長型攜行箱。接著,克蘿伊從黑金長袍的內側抽出了一柄整體為黑金配色的十字劍柄。那是件看來要價不斐,具備現代風格與內斂奢華感的神秘物品。
隨即,克蘿伊灌注靈力於該物品中。自那打磨精緻的十字手柄裡,細長尖銳的黃金劍刃伴隨著閃耀光輝破空而出——
***
「真是高超的槍法啊。」
黑面人在遭到反器材狙擊槍當場爆頭後如此地評價。實際上他也不知道槍手的真正位置,剛剛只不過是朝著受力方向大約回推罷了。應該不會再有狙擊攻勢襲來了,畢竟那槍手在方才的一次嘗試後,若作為有點水準的殺手就會選擇打退堂鼓、並改採其他方案吧。從那個距離來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完全夠自己先處裡腳邊的男子。
正當怪人要將目光投回在腳邊的滲血肉塊時,文化廣場周遭的建築內突然湧出一批批持槍的軍隊。他們開始朝怪人傾瀉彈幕,火光四濺。而怪人只不過是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警察們將最後的人群軀離,身體則繼續承受這搔癢般的攻擊。想必這一定是分部長的計謀吧。因為不確定自己的進攻方式,又不想令自己起疑心,於是限制了進出文化廣場周遭一帶的人數。既方便疏散又能保證自己的來訪。
不過,他的目的明顯不是民眾。因為從上台襲擊奧斯朋到現在,怪人從沒傷害過任何一位試圖逃跑的人。了解子彈毫無用處的軍隊們貌似改變了計策,紛紛在連環的壓制後退回防禦線後,藏身到建築內。
八成是打消了念頭吧。加上自己還有奧斯朋當作人質,軍方也不可能靠大規模武器貿然進攻。因此剩下的手段就只有——
「……路卡斯!」
只存在於美好回憶裡的嗓音再次浮現。
不,那絕不是幻覺。因為他清楚地聽見,那聲音是從文化廣場街口外的道路傳來的。
將目光轉向側邊的十字路口。只見塵土飛揚,一名手執紫晶長槍的黑髮少女,以穿雲之勢向自己一直線高速奔來。那蘊含殺氣的凜冽眼神,那光芒躍動的美麗瞳孔,那憧憬已久的冷豔臉蛋——全都和自己記憶中的樣貌一模一樣。
沒有五官的怪人,臉上竟多了那不該浮現的「歡喜」。
他興奮地望向莉莉安直線奔來的那頭,並同時在自己身旁左右發動了某種招式。四朵黑暗之花隨恃在側,其中兩道螺旋花長出了觸手,將倒在地上的奧斯朋強行跩起,讓他跪在舞台的最前方。另外兩個位置較高的墨水漩渦則造出了兩把黑暗長劍,一左一右架在諾頓.奧斯朋的頸項兩側。
毋須多疑,那怪人打算在莉莉安的面前動用私刑將奧斯朋斬首。以全力疾奔的莉莉安儘管已經凌駕於狂風之上,相對於文化廣場也還是有著足以致命的絕對距離。
如今已擁有凌駕於多數英雄之上的速度的莉莉安,之所以無法在襲擊的當下就立刻介入——全因為在欲行動的那瞬間,自己就被人用不明的手段給傳送至十條街以外了。待莉莉安重新審視狀況冷靜思考並理解了對方的身分後,在廣場爆發的混亂已然開始擴散。輕盈、準確且迅疾地踩踏空氣,奔行於神風中的莉莉安,本能將目光放到了廣場舞台上方。
「看好了,『IHA』——這即是我對你們的正式宣戰!諾頓.奧斯朋的鮮血將成為發動聖戰的祭品!」
有人要在自己眼前被殺了。莉莉安作為英雄的那部分正在心中大聲地嘶吼,僅管她也了解奧斯朋所犯下的罪行,但無視法律並降下私刑的舉動,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
英雄之心在燃燒,英雄之聲在高吼。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判斷自己絕對趕不上的莉莉安在地面上滑行。在這途中她單腳邁開,右臂將長槍向後一拉,膨大的氣壓轉眼間凝聚於手,連停放於周遭的車輛都被吹飛。路面也被輕易刨起,壯烈的神風徹底發揮了它應有的規模。
「——《破空戰戟》!」
少女奮力一擲,大氣團被暴力撕扯,空間的內側甚至被開出了一條幾乎是真空狀態的螺旋道路。無視空氣阻力,確保【噬魂者】能以最高速直達彼端。這是莉莉安在靈魔浪潮和地獄三頭犬對峙並成長後,進一步提升自身實力的結果。
魔槍如於天際線翱翔的導彈般,飢渴地向著目標撲去。以近乎音速掠過街道,正當它要飛入文化廣場的前一刻——
鏗!
高亢且刺耳的金屬敲擊聲響徹雲霄。
連莉莉安都忍不住停下來摀住雙耳。待她重新一瞧才發現,原來是剛剛投出去的【噬魂者】——撞上了某種東西。
那是高聳入雲,貫穿天地的黃金光之柱。
以極天塔為中心,連同底下的文化廣場與幾棟建築在內,全數被金色的「圓筒」包圍其中。等到莉莉安將【噬魂者】喚回手中後走近一瞧,才發現這中空柱子全是由六邊形的能量塊所拚砌而成。黃金萬花筒的構造好似炫目的光之漩渦般,思緒一不經意就會被拉入其中。這時她往旁邊的街口一瞧,也才發現剛到現場的羽宮和玲奈也被一併擋在了外頭。自不必多說,他們倆肯定也和自己遭受了同樣的傳送轉移狀況。
而對方的真正目的,當即一目瞭然。「不讓任何人攪局」。
攪和進這場——將可稱之為單方面且壓倒性的輾殺。
「這到底是……?」
位處樓頂,手持銀輝美弓的玲奈首先拋出了疑問。羽宮則似乎正在心裡考慮要不拔刀將這能量屏障斬了。
而在這當中,就屬莉莉安最清楚了。
她很清楚這些能量障壁的來源。
和不久前的傳送手段完全一致。
「景能……?」
再次看到熟悉的光輝,莉莉安朝四處張望,試圖尋找那道渴望已久的身影。而最後,眾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停在了一間銀行的上方。
那是棟位處文化廣場對面,僅僅相隔一條街,並剛好被納入障壁範圍其中的金融建築。而在那之上,似乎站著一個人。
「……?」
連佇立於舞台中央的怪人都忍不住抬頭仰視那光芒。
那是名身著深色調連帽外套的神秘人物。全身上下的風格搭配極為抑鬱,讓人不禁忍不住猜測他身上究竟背負著何等重擔,抑或經歷了最深沉的絕望。連衣帽兜內的陰影遮蔽了那人的臉孔,不過以其身材、身高、與那結實的體格來看,無疑是男性。
「試圖阻止我嗎……『最強』?」
本以為在這關鍵時刻出場是為了阻止自己殺掉奧斯朋。但整整五秒過去,對方仍沒有任何舉動,不過是靜靜地站在高處俯視自己,沒有構成任何威脅。若是撇除用能量障壁將自己關起來這點外。
「好吧,看來你著重的點不是這個呢。」
話音甫落,搭在奧斯朋脖子兩側的黑劍便在怪人的操縱下閃動——而莉莉安搶先在諾頓.奧斯朋的人頭落地前,別開了目光。
而,在那之後隨即響起的,是股震耳欲聾的光之轟鳴。
***
路卡斯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犯下了一件滔天大錯。
不論是來自英國的「聖塔」方勢力。在對方沒有派遣部隊挺進海灣國、干預國內的事件時,自己竟對他們的實力妄下斷定。雖說其中沒有包含任何鄙視或輕蔑的意味在,但路卡斯明顯錯估了他們的真正實力、以及其地位在這世界的陰暗面——「靈能界」是多麼舉足輕重。
更別說這名據說也是來自「聖塔」,卻不知為何被列為國際罪犯的「最強」之人。
自己雇用的那名——姓氏叫「雷諾」的結界師曾「鄭重地」告誡自己。在那金髮少年還留在聖塔的時代,就曾被「圓桌議會」的代表們評價為「現代最強靈氣師」。而當中的最大家族【哈肯】家的現任家主,同時也是「圓桌」主席——擁有【魂帝】之稱的「安東尼.哈肯」曾這麼和她形容:
「他可遠遠不止於『現代最強』。在那遙遠的上古神代,他更是唯一能夠與眾神抗衡的絕對存在。」
當然,那名女結界師沒能聽出個所以然。外貌才年僅不過十幾歲的少年,怎麼可能是個活了上萬年的遠古神格,【魂帝】的話中韻味她饒是努力鑽研,也表示沒能夠從中挖出什麼。與「靈能界」毫無關聯的路卡斯更別說了,他甚至連那結界師所處的機構都不是很熟悉。想要了解這番話語所代表的重量,他本來還差得遠。
——本來。
本該是如此的。
但現在,他終於有幸能夠親自體會那「重量」了。
那股足以毀天滅地,將世間一切引向破滅之途的光芒,能夠如此近距離欣賞,實在是三生有幸——路卡斯的內心湧起了一股灼熱的錯覺後,站在舞台上的他像捆被暴風颳起的乾草般,直接向後方飛去,重重撞穿了巨型螢幕,來到了後台。
「最強」在奧斯朋的人頭落地那瞬間就朝自己發動了集束轟炸。不親自殺死奧斯朋也不施予任何救援,而是放任自己在他眼前隨意處置。看來沒錯——那金黃之人的目標,一直都是自己。
簡直兵敗如山倒。
好不容易在廣場上站穩,那黃金身影便朝自己一直線飛來。掠過天空所產生的氣壓與爆能將舞台和鋼樑撕成不堪入目的碎塊,黑面怪人的詭異臉孔倒映出了那進逼而來的駭人手掌。
金屬殘塊四處飛舞,廣場的地磚被金色之人的重重一踏徹底粉碎。路卡斯感覺自己突然輕飄飄的,有種浮華若夢的不真實感。浸浴在反重力的無形力場中,他從未如此豁達,彷彿一切過往的哀怨與嘆息皆盡數忘卻,自己只需要閉上雙眼沉浸其中。
迎面而來的結實手掌將失去五官的墨水面孔緊緊扣住,一陣天旋地轉。路卡斯那聰明的腦袋得出了傻子般的結論——自己被「最強」僅僅一個單臂振揮,以超高時速丟了出去。
路卡斯的身軀像顆鉛球般擊穿了極天塔一樓的大廳。不知道撞碎了多少面昂貴的玻璃,也不知道自己的這趟飛行究竟毀掉了多少時尚產值。來自各國的無數精品專櫃在這顆人肉鉛球的摧殘下,已然成為了頹倒的文化遺跡。
對時間與空間失去概念,腦中似乎被灌入了不該有的情報,卻又好像什麼都沒能剩下。如海潮般逐漸褪去的記憶與視野,印證著這波衝擊之猛烈。
路卡斯在「橫越」了大廳後掉到了極天塔另一側的廣場上。文化廣場實際上是環繞著極天塔進行規劃的,因此就算路卡斯貫穿了極天塔本身,也還是會落到該廣場的範圍內。只不過這次的「英雄祭」舞台是面向其中一個較大的街道罷了。
落地後拼命穩住意識,著手發動了《罪業輪迴(Sin karma)》。浮出黑劍的泥團數量來到了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規模,路卡斯榨乾了僅剩的所有靈力,將自身的性命堵在了這波最後的、堪稱苟延殘喘的反擊上。
但——
鋪天蓋地的光芒,否定了他的垂死掙扎。
就像是在說「放棄吧」、「接受吧」之類的消極話語。諷刺的是,以路卡斯的現況來說,那無疑是最達觀的選擇。對方仍擁有僅存的一絲良知,路卡斯如此地篤定,直到那身影再次出現於廣場的上空,身披深色帽兜的「最強」周圍鋪展出壟罩視界的六邊形金煌光盾。黃金萬花筒好似萬千個天眼,注視著立足地面、既孱弱又渺小的自己。
「最後了嗎……就讓我好好回應一下吧。」
暗黑的面具下,飄出了猶如對一切感到釋然的言語。螺旋泥團騰空漂浮,成群的黑劍利刃自空間內側刺出,浩蕩的軍勢彷彿集結了自冥界復甦的墮落軍團,好似亡靈們的嗟怨藉由群舞亂華的咒詛之劍盡數得到釋放與解脫。那些由純粹黑暗所鑄造的焚獄長劍,開始集結成了足以匹敵恆星光輝的罪業歌頌。讚揚邪惡、崇尚邪惡、委身邪惡之人操縱著破千的銳刃一口氣由下往上,朝著那俯瞰著世界的「光芒」發起了最後的征討。
這是光與暗的正面衝突,是將被永遠記載下來的史詩之戰。
但——這終究只是路卡斯的一廂情願。
已經為了這波反擊賭上全力的他渾然不知——對方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
在「最強」的想法裡,他只不過是個必須由自己親自審判的賊人罷了。從身旁奪走了重要事物的代價,縱然路卡斯遭受千刀萬剮、死上萬千百遍都不以足惜。人只能被殺一次,那不如看開一切省事點,將這背負著罪孽的醜惡靈魂擊墜深淵,令他必須在下界承受萬劫不復的痛苦。
這,是他最後的慈悲。
「……」
沒有預兆、沒有詠唱,毫無行跡可循的光芒就此浮現。因兩方的力量對峙而掀起的狂亂氣流遮蔽了視野,金黃射線的超高溫與黑暗劍塊迸發出類似於金屬撞擊聲的連環音調。而當路卡斯的力量逐漸式微,機槍般射出的黑劍開始被一一擊落或熔解時——他透過紊亂氣流間的縫隙看見了。
沒有施捨,沒有留戀,沒有給予逃跑的空閒,確實地將敵人逼上絕路。金色之人的指尖,凝聚了一顆足以完全掩蓋恆星光輝的刺眼金球。
而當指尖緩緩落下,純白的閃光餘波覆蓋視野,黑面怪人眼中的世界也隨之終結。
***
那無疑是件針對英雄的惡意嘲諷。
他知道自己無法立刻到場,於是耐心守候,等的就是這明明能夠拯救、卻只能任由悲劇在眼前上演的事態。
對莉莉安來說,這絕對稱不上是絕望,甚至可說差得遠了。但作為英雄的本質被看扁,作為一名英雄的赤誠之心被人丟在地上踐踏,這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無法釋懷、無法原諒的卑劣行徑。今天若是換成無辜的百姓被如此對待,莉莉安八成會當場陷入爆走吧。【神風】想必也將在那瞬間墮落成【狂風】,席捲一切。
但不意外的,被提前阻止了。
不只自己,連海灣國軍方、【粉色玫瑰】、【冬焰武士】等人皆一視同仁,被貫穿天地的黃金圓柱檔在了外頭。
莉莉安馬上認出了那人的身分。雖說連身的帽兜無法讓她看到那人的真面目,但這規模的招式、這耀眼的光芒、這介入戰局的完美時機——究竟有誰擁有符合這些標準的條件,作為最為熟悉、相處時間最長的莉莉安自然明瞭。
而裁決進行得十分迅速。
透過那半透明的能量光磚,莉莉安等人得以窺見裡頭的情況。先是銀行樓頂降下了無數光帶,將龐大的舞台撕成碎片,連同站在那上面的人一起。接著,待煙塵散去後,她似乎看見極天塔的一樓大廳破了個洞,而廣場上已然杳無人煙。直覺敏銳的她立刻拔腿狂奔,繞著金黃圓柱外圍來到了極天塔的另一側。而當她抵達現場,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套住整棟極天塔的光柱也在這時隨之散去。因為莉莉安知道——已經沒有繼續包圍的必要了。在踏入廣場的瞬間看到那大坑,這場衝突的結果就昭然若揭。
茫然地望向那飄出煙柱的巨型坑洞,還有那幾滴尚未被蒸發乾淨、噴濺在坑洞外的墨水。莉莉安知道,那名叫路卡斯的悲劇少年已經屍骨無存,連點灰都沒能留下。在他決定挑戰「最強」前,想必聰明的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了吧,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前來赴會。該說是有勇無謀還是愚蠢、抑或是罪人在最後關頭的小小任性呢?黑髮的英雄無論如何,都無法理清曾經的同學在最後時刻,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早知自己的前方必定會是這種空虛的結局,他還有任何遺憾嗎?
迷惘的血眸拋向那駐足於坑洞旁的少年。毫無疑問,他正是這次突襲的大功臣,以一人之力將災難規模限制在最小範圍內,完美達成任務的表率。可為什麼他的神情如此空虛?
景能已經拉下了帽兜,這才讓莉莉安看見那帶著些微憔悴、卻又英俊瀟灑的臉蛋。也許他在這幾天內曾經迷失過、悔恨過、埋怨過吧,做為一個凡人,儘管擁有「最強」之名也難免會失意,這正是他做為一名「人類」的最佳鐵證。那天兩人在那昏暗通道內互相傾訴的話語歷歷在目,那遙遠的身影、那孤獨的眼神、那時而沉穩時而瘋癲的嗓音仍鐫刻在莉莉安的靈魂上。
此刻,目光和自己對上的他,眼底似乎也流露出了那麼一抹空虛。沒錯,執意實行復仇的你最後迎來的,不也是和路卡斯一模一樣的結果嗎?被復仇之火侵蝕內心,血液只為殺戮而流動的那一刻,你就已然墮落成了和他一樣的野獸,殊途同歸。和路卡斯最大的差別,只在於你必須「活著」承擔這一切吧。逝去之人不會有任何想法,事到如今你也無法得知他教唆安潔兒的理由了吧。那麼,以壓倒性力量制裁邪惡的你,在最後到底獲得了什麼呢?這一切——有弭補你那受傷的內心嗎?有任何正面的助益嗎?
捫心自問,這樣的「最強」——還依舊是「你心中的最強嗎」?
以少年的淚與敵人的血為墨,以那降下裁罰的手指及罪人的斷骨為筆,書寫著名為伊景能的男孩徬徨迷失的歷史。他那無聲無息的嘆息與無奈,他那勝過任何人的力量與執拗,令莉莉安心頭一緊。
黯淡的雙眸早已失去了應有的光芒。現在留在此處的,不過是一具完成了任務、沒有繼續運作下去的指令的——空泛又冰冷的殺戮人偶罷了。莉莉安是最不願見到這一切發生的人的,她不願失去他們兩人之中的任何人。現在好不容易有個人留下來了,也和自己重新打過照面了,那姿態與神情卻與記憶中的美好相違背。這比起失去更加的痛徹心扉,明明近在眼前,卻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人截然不同。
胃袋湧起一陣酸楚的莉莉安,硬是將那股感情吞了下去。
這時——她配戴的耳機傳來了訊息。
***
「神眼的觀測已經確認目標殲滅,請現場單位再次確認。並回傳證實影像——」
『……沒有那個必要了。』
那是艾麗森這輩子聽過最冷淡也最悲戚的一句話。
身在行動總控室內的她坐在總控台前,屢行著作為分部長應當遵守的行政程序。她知道景能今天一定會出手,但她沒想到的是戰況竟然是一面倒。從混亂開始到結束不到五分鐘,這次事件中最大的罪魁禍首就被確實消滅了。這高效率實在令人驚豔。就「IHA」的角度來看,和伊景能結盟無疑是聯盟創辦至今最正確的決定,看到那破敗不堪的廣場和敵方主謀灰飛湮滅的屍體,想必「O4議會」的成員如今說什麼、都不願與伊景能解除契約了吧。
對那些握有實權的高官來說,付出這點小小代價就能換取如此巨大的效益,這以商業學角度來看簡直是何等划算的交易。但艾麗森最清楚——對於當事人來說,對於曾目睹所有事的自己、對於曾親手替他們收尾與處理行政程序的自己來說,在感同身受過後,決不會以「划算」來形容此次的連環事件。
因為,對那少年(父親)來說、對那少女(母親)(同學)來說——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那是金錢與權力所無法衡量和比擬的,他/她們在這世上最為珍愛的事物。
所以作為分部長的自己能做的,僅有成為他們的後盾,確實且細心地處理後續,以及在精神上給予最大的支持。
「……我知道了。」艾麗森在祭出嘆息後決定不再勉強。「妳們能去休息了。克里斯隊長的部隊要出發了,後續交給我們聯盟和警方處理就好。」
『『收到』』玲奈和羽宮異口同聲。
『……嗯。』莉莉安的嗓音聽來有些疲憊。
「那先這樣了。」
艾麗森果斷掛斷通訊,並向後靠上了椅背,思索著後續的處理,以及這個世界的走向。
奧斯朋企業公子喪命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全球吧,畢竟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還貴為島國首席英雄。那樣的黑暗內幕被爆出後,聯盟想必會重新啟動審查吧。為了給社會輿論一個交代,之後的一大批個人資料審查無法避免,到時自己只會更忙、睡眠時間也跟著變少……艾麗森想到這就哀怨地長嘆,作為社畜的本性開始蠢蠢欲動。而此時——
「部長,您需要看一下這個。」
主控台附近的一名觀測人員出聲,將艾麗森迅速拉回現實。於是艾麗森重新坐直,以端正的姿態應對部下的請求。
而當她看見了即時監控錄像的那個瞬間,她眉頭緊鎖。
「……白貓宅急便?」
那是台車身貼上宅急便公司商標的大型貨車,正直線朝海灣國分部設施駛來。
而令艾麗森感到不對勁的原因有兩點。
第一,通往這個分部的公用道路只有一條。位於台地上的這裡,沿路上沒有其他任何建築或設施。照理來說,普通車輛不可能開到這裡,因為若是要進入被列為管制區域的台地,沒有許可的車輛在入山前就會被關口擋下來了。平時聯盟的所需物資也是透過後山的機密道路、並由經過聯盟審查過後的廠商派遣車輛運送,更別說進入地下碼頭前還要經過嚴格的突擊檢查。
第二,自己早就在英雄祭開幕典禮前,以「IHA」的名義和警方配合,限制了整個海灣市東區的車流了。現在的東區街道淒涼地跟軍事演習沒兩樣,不可能到現在還有民用車在外閒晃,更遑論一路開到這個需要從東區進入的台地了。
綜合以上因素,分部長內心那不安的情緒越發高漲,直到膨脹成了無法忽視的地步。她那敏銳到堪稱機械般精準的直覺告訴自己——
那輛車絕不是什麼貼心的「宅配到家」。
又或者——
所謂的「宅配到家」。送來的「東西」,是——
「啟用『要塞協議』。全體進入『紅色緊戒』,依照先前的演練往後山的避難所撤離!負責疏散的人員務必穿著專用服裝,戰鬥人員聽從克里斯的指令在一樓大廳集合。方陣防衛系統上線!」
『……是!』
看見分部長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並以嚴肅且清楚的命令下達疏散。室內被燈條渲染成腥紅的空間,不祥又緊張的氛圍瀰漫各處。僅管多數人都還沒搞清楚現狀,但艾麗森那令人肅然起敬的氣勢壓過了質疑的聲響。想必艾麗森平時的形象已經深植他們的心中了吧,事前演練的效果在此刻發揮功效,每個人都十分清楚自己的份內工作。操作電腦的職員們披著反光背心引導一般職員進入逃生門,持槍人員則井然有序地將槍枝設定在備戰模式,一個一個步下樓梯。艾麗森則隨身抓起了放在桌上的對講機,並四處張望、確認在場的職員都確實離開後,才以手勢告知幾名隨扈領著自己前往某個特定區域。
而中央大屏上顯示的即時監控影像裡,以分部建築為中心,周遭地面的隱藏縫隙內開始升起了厚重的防禦牆——
***
「百分之九十的職員都疏散了,狀況如何?」
剛踏入一樓挑高大廳的,是背後跟著幾名隨扈的艾麗森。她看著手機上的進度條,並向大廳門口的幾位戰鬥人員發問。
「這是大門口圍牆外的影像,那個貨車停下來了。」
克里斯將手中的平板交給艾麗森。那是在緊急狀況時能夠隨身操控設施內各個機關的,擁有高權限的觸控裝置。畫面中的貨車在艾麗森一把接過後爆發了白熾的光芒,同時,她們身處的大廳距離那整整五層樓高的圍牆即便還隔著一個廣場,那閃光仍然令在場的眾人不免感到眩暈。等到艾麗森回過神,克里斯已經接手平板,圍牆上方配備的自動槍塔開始朝牆外的東西射擊,高速機槍的威力足以將入侵者當場打成篩子,但槍響在艾麗森回神後仍未停歇。
於是,額頭冒下冷汗的她,不禁好奇圍牆外的——究竟是何等存在。
而當她將視線瞟向觸控螢幕的瞬間,她的牙齒不禁打顫。
那是兩隻有著雪白毛皮的巨狼。
瞳孔一紅一藍,看來是一公一母。在自己終於目睹了牠們的真面目時,平板界面也登時冒出掃描結果。那是神眼系統的判定,代表這兩隻靈魔並不是利用卡車運送,而是駕駛在抵達後透過啟動「容器」放出的吧。
而,真的只是瞬間。那些方才沒有止息的高速機槍塔——陷入寂靜了。
於是眾人一同望去。只見那些裝設在圍牆的槍塔被逸散白霧的寒霜所覆蓋,機械結構瞬間凍結,失去了作用。與此同時,大地震盪,圍牆的中央也開始出現裂痕,直到蔓延成蜘蛛網狀的規模。
克里斯沒有多言,直接捶下了身邊那顆裝設在磁磚梁柱上的紅色按鈕。大廳門口接連降下多扇防爆門,艾麗森明白了這並非他們幾人能夠處理的情況,於是充分理解克里斯意圖的她,開始與眾人一同彎進長廊後快速奔向後門。但在這期間本想聯絡莉莉安等人的她,卻接到了通訊請求,是來自她的秘書,她本該負責帶著被關押在此處的蓮一同離開才對。背脊竄過一陣涼意的她還是接起了電話。
『部長,抱歉。我本來想帶她一起去避難所,但她說無論如何——』
『艾莉——有聽見嗎!?請妳聽我說,我知道那些怪物的目的了!』
秘書的聲音突然就被打斷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的嗓音。看來是待在秘書旁的蓮直接搶過了發言權。於是艾麗森決定聽聽看同學的說法,畢竟她不覺得蓮到了這種關頭還需要說謊,她的為人絕對可以掛保證,曾經作為同學的自己十分清楚。
『牠們是路卡斯派來救我的!那一定是牠們所接收到的指令!所以——』
帶著明顯的哭腔,通訊另一頭的少女道出了驚人的事實。
『路路他……可能根本還沒死!』
***
「這是……分部傳出的警報!?」
莉莉安感受到手機的震動,因此從口袋掏出查看,這才接收到了這緊急的訊息。這是和莉莉安手機綁定的程式,實際上當分部建築進入紅色緊戒狀態時,英雄們就能第一時間接到通知,有效地增加救援時間。
環顧自己所在的廣場,除了警方外就是沒能找到羽宮和玲奈。他們應該也收到緊報而在第一時間趕過去了吧,現在很可能正在過去的路上。她發動氣壓噴射躍上一旁的建築上,本欲以最短路程前往分部的她——忽然被人輕點了肩膀。
驀然回首,是那名曾經共居一個屋簷下的少年。景能貌似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異狀,因此上來關心。瞥了眼莉莉安掌中的手機,智商高人一等的他很快就掌握了情況。畢竟他的手機沒和聯盟的軟體綁定,只依靠模糊的螢幕資訊就能判定也全靠敏銳的觀察力。
「……我去吧。」
向莉莉安投以柔和的微笑,少年轉身後便化為白光,留下了莉莉安一人在樓頂上。寂涼的風拂過那水嫩的臉頰,再次被拋下的少女呆愣地望向青空的彼端,陷入了迷茫。
也對。如果是交給他去救援的話,一定能最快抵達現場、並完美地達成任務吧。多餘的成員只會成為他的累贅。說不定自己也一直都是他的包袱,只不過溫柔的他從來沒當面嫌棄過自己罷了。說不定在私下他曾和克羅伊抱怨過關於自己的事情,艾麗森也說不準比自己更理解他,畢竟那兩人是那麼的聰明及具有領導魅力。景能的苦衷、景能的理念——到頭來,只有自己與他相悖。這樣的自己,真的有資格站在他身邊嗎?
究竟是該堅守作為英雄的節操,還是接納所愛之人那異於常人的價值觀呢?若是不斷向他的信念舉起反旗,豈不是成了不要臉的傢伙嗎?既要守住愛情又要兼顧事業,如此貪婪的自己是否值得他的愛呢?更何況自己根本不確定他的心意——縱然克蘿伊明確地和自己表示景能對自己的確有男女之間的情感。但事態演變至今,他還願意接受這個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和「世界最強」作對的愚蠢英雄嗎?
說不定——打從那次在昏暗通道內的分別開始,他就對這樣的自己徹底死心了。說不定那是他給自己的最後機會,挽回兩人關係的最後機會,自己卻沒有好好把握。依然故我地堅持理想,固守那幼稚至極的「正義」。還說什麼「永遠都會拯救」之類的屁話,說不定人家根本不屑自己的那份「拯救」。一直以來,不過是卑鄙的自己裝作高尚的聖人,以道德制高點妄下批判。這樣的罪孽和他殺害罪人的罪孽相比,究竟哪個更為深重?
悵然若失的莉莉安就這樣在內心上演了無數的戲碼,無盡的自責與批判不斷輪迴。雙眼放空、渾身無力,站在樓頂的她恍惚間向天空看去,她竟然有一瞬間覺得——乾脆就這樣被吸進去好了。那樣澄澈純潔的天空,想必能夠徹底洗滌自己這汙穢不堪的靈魂吧。真希望連固執的本性也能消除,這樣自己就再也不會再造成他人困擾了吧。
任由時間流逝,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由於是在常人不會造訪的地帶,因此沒有人會打擾自己——
本該是這樣的。
「喲,莉莉安。」
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於背後響起。
那是現在的莉莉安不該聽見的聲音。
她確信是自己站著冥想到腦子壞掉了,不然耳邊怎會繚繞著亡靈之聲呢?莫非自己也大限將至了嗎?但,否定了所有揣測——就在莉莉安遵循著本能轉身後。
她有那麼一瞬間認為是自己的視力出錯了,於是習慣性地用手背揉了揉雙眼。血紅雙眸所映照出的,正是本該在「世界最強」手下喪命的少年。莉莉安的臉上寫滿了錯愕的神情。
「路——」
「許久不見,妳變得更漂亮了呢。」
蒼白憔悴的臉蛋、雜亂的殷紅色短髮、琥珀色的黃玉雙瞳,全都和那段早已消逝的高中三年回憶分毫不差。除了那黑色的典雅燕尾服和整個人所散發的——與學生時期截然不同的成熟感外。
對了。自己怎麼都沒有注意呢?在英雄祭舞台上的黑面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正臉,在被克蘿伊狙擊後也能夠快速恢復身體組織。她記得景能曾說過,「迴靈」在被破壞腦幹的情況下是無法發動的,因為腦幹是操控靈力與超能力的中樞。撇除掉某些特殊條件外,正常靈氣師在被破壞腦幹後,只能透過他人來給予救助。
那樣高速的回復能力,如果那具身體——完全就是用「墨水」做成的傀儡呢?莉莉安不禁發掘了這個可能性。而路卡斯本尊貌似猜到了莉莉安的想法,於是開始鼓掌,並投以和善的微笑。
「沒錯。就是妳想的那樣喔,其實不會很複雜。畢竟要對上『最強』,我也得給自己設上保險才對。倒是製造人偶花了我不少時間呢。多虧了那個最強,我只有勉強製造一具的時間。」
發覺到自己這方被眼前的少年給徹底耍了的莉莉安咬牙切齒,手掌自動摸上掛在腰間的【噬魂者】。紫晶長槍被快速架起,銳利的槍頭只要莉莉安向前跨出一步,纏繞神風的魔槍必能瞬間取他性命。但路卡斯看來絲毫不慌,而是繼續對她投以和善的目光,並接著開口:
「別再當英雄了,莉莉安。」
「——什麼?」
莉莉安當場愣住。她不敢相信一個滿腦子都是復仇、同時也是自己高中同學的人,竟然會在許久不見後的第一個話題否定對方的職業。真是不會聊天。
「因為我要將這世界上的英雄,一個也不留地驅逐。所以,莉莉安……我不想傷害妳。如果妳執意要成為英雄的話——我就只能殺了妳。」
路卡斯的身軀有些顫抖,看來他對於「殺死高中同學」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地冷血。沒錯,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全因為那場悲劇,衍生了他對於英雄的極度憎恨。
「關於你母親的那件事,我感到非常遺憾。但……這可不是將數百萬人屠殺的理由!殺戮這件事本來就不該被正當化!你這樣的行為——和那些危害社會的怪物有什麼兩樣?」
「……我有我的理想,只不過妳無法理解罷了。」少年的嘆息彷彿亡者的嗟怨之聲。「這些腐敗的英雄,就是這時代的民眾用納稅所養出來的垃圾。抱歉,我無意要批判妳的職業操守。但妳不可否認——那些排名低下的英雄肆意妄為,就因為他們掌握了比一般人多了點的力量。而為何他們敢這樣做?正是因為有人帶頭作亂。」
莉莉安嚥了下口水,她知道路卡斯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當首席英雄都開始賄絡官員、對法律視而不見、將企業利益放在第一、藐視公權、濫用作為英雄的力量,那底下的人不跟著效仿也難,於是這業界只會越來越亂。莉莉安,我認為英雄不該被『明星化』,這只會讓他們忘了自己的職責。所以,我必須稱讚妳,在這雜亂不堪的業界中,妳無疑是顆脫穎而出的閃耀之星。」
路卡斯肯定且真摯的話語,竟讓莉莉安有了那麼一點心動。她開始有點認同路卡斯的願景,開始想像他所渴望的世界樣貌。
「英雄應該要像個軍人,為國為民,而不求任何外在的利益。出淤泥而不染。莉莉安,我認為妳最接近一個『完美的英雄』。此刻的妳,正是一名英雄該擁有的樣貌。不過——都該結束了,這種產業必須消失,光靠妳一人是不可能翻轉的。所以,我會替妳將一切消滅的,這樣的話,妳也不需要和那群骯髒的傢伙共處了。」
沒錯,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如果是那樣的世界,想必路卡斯所遭遇過的慘劇將不再重演。這名溫柔的男孩為了不再讓任何人經歷自己的慘劇,於是決定靠自己的雙手改變,隻身一人對這龐大的利益鏈發起了挑戰。在這英雄文化遍布全球的時代,他的舉動無疑是對全世界舉起反旗。這得要有多麼堅強的意志力才能走到現在?莉莉安實在不得不佩服路卡斯的決心。他很像另一名少年,也有著孤獨一人改變世界的遠大夢想。遺憾的是,剛好夾在這兩人之中的莉莉安——無法認同他們的價值觀。她沒能幫上任何一邊。
她認同路卡斯的願景,但卻嚴正否定他的「做法」。屠戮百萬人只為威脅「IHA」,令全世界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與決意,順帶令曾經讓家庭破碎的企業一蹶不振。莉莉安說什麼都無法認同。內心的「天使」在高聲反抗,內心的「正義」之火在熊熊燃燒。
「——我拒絕。」她意志堅定並毫無猶豫地回絕了路卡斯。那凜冽的神情、那閃動的美眸、那壯烈的氣勢,無疑是「英雄」這概念的原始型態。「你的作法是錯的,所以我必定會擋在你面前。然後——我一定會成為一名強大的英雄,強大到能夠成為每個人的榜樣,成為所有人效仿的對象。成為能夠拯救任何人的——『真正的英雄』。英雄業界的陋習,就由我來終結!」
被莉莉安毫不留情地拒絕,路卡斯臉上不禁沒有任何失落或惆悵。他反倒露出了某種像是「放心了」的欣慰微笑。像是他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妳的脾性還真是令人懷念啊,好像回到了以前呢。」
路卡斯深吸了一口氣,因莉莉安的答案而恢復了些微氣色的他將雙臂舒張,朝著手執魔槍的少女宣告。
「我了解妳的心意了,【神風天使】。現在的妳,很強。強大到令人卻步、強大得非常耀眼、強大得讓人忌妒——卻又強大到令人嚮往。」
聞言,少年左手朝天空打了個響指。
「所以——還請讓我全力以赴。」
正當莉莉安的長槍將刺出的前一刻,自她背後的方向湧起一股駭人恐怖的氣息。那種氣息她很熟悉,那是種類似於地獄三頭犬——卻無疑凌駕於牠之上的存在。
側過身子,莉莉安的眼角瞥見了她此生看過最為恐懼的景像。
自大地竄起的龐大邪影高速膨脹,無聲無息地壟罩海灣市東區的整整一半天空。世界被切割成明暗兩塊,災厄與和平的界線就此劃分。
而,就在「那東西」降世的瞬間,從「災厄之嘴」潰堤而出的大量墨泥沖刷街道。極東島國的大都會化為了黑潮氾濫的魔都,來不及疏散至安全地帶的群眾和警方慘遭沖刷,捲進滾滾翻騰的泥浪中,失去了蹤跡。加速擴張的破滅之河總體積足足上萬立方公尺,能夠媲美洩洪的水壩。不斷翻攪的巨型泥團開始將災厄之手伸向周遭的城區,慘叫聲與混沌之音此起彼落,海灣市東區已然成為了泥水氾濫的人間煉獄。
這樣大規模的災害令莉莉安的臉色鐵青,她只能將變為凶狠的目光重新投回露卡斯的身上。那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懊悔,他一定認為這種暴行才是通往理想的正確之途。偏激的理想有時會毀了世界——這句話的確不是妄想。
「盛大的慶典才剛開始呢,莉莉安!就讓我們為了崇高的理想好好互相廝殺吧!」
極端的嘴角被劇烈拉扯,路卡斯的背後瞬間捲起濃稠的浪濤。足足有七層樓高的墨泥海嘯呼應著少年揮下的手臂,毫無眷戀地砸向佇足樓頂的槍兵少女。
「——《仇恨之河(Styx)》!」
暗潮,湧動。
規模堪稱壯闊的闇黑激流於數棟大廈屋頂上翻騰。
純粹的「惡」——於轉眼間席捲天地。
***
英雄情侶檔只能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的一切發展。
剛在手機上接到分部遇襲的消息、欲要一同前往救援時——「那個」就這麼在海灣市東區的天空出現了。
不。不該以「那個」形容。若是以「那隻」作為基礎單位描述,才更加貼合此刻在兩人眼前的狀況。
肥厚且滿布肉瘤吸盤的觸手正令人渾身不安地蠢動,目測足足超過十五米長的肉色身軀,甚至超越了人類目前發現的最大軟體動物——「大王烏賊」的規模。那對充斥野性的混濁雙眼咕嚕嚕打轉,在掃視了因自己底部的嘴喙噴洩而出的巨量墨水而陷入混沌的現代都市後,牠緩慢地將目光投向駐足大樓天台的兩人。
這隻超巨型章魚就這麼漂浮在海灣市東區的上空。不對,以「章魚」來形容牠並不盡然正確,因為牠同時既有章魚的特徵外,也有著烏賊般流線外型的龐大肉身。最重要的,這傢伙竟然有著整整九隻肉色的肥潤觸手,每支都粗壯地如同一棟民宅,若是被那觸手直擊,肯定會當場被拍成肉醬吧——果然自己最討厭海產了,完全提不起食慾啊,不像自己旁邊的那位——正以某種垂涎欲滴的、貌似「發現了食材」的特殊目光打量著靈魔的玲奈。
在北歐神話中游離於挪威和冰島近海的駭人海怪,巨大的身軀與令人畏懼的可佈外表,傳說中常襲擊船隻,或以大規模漩渦捕食低劣水準的海洋生物、無疑站在海洋生態食物鏈頂端的虛構生物——史前海怪「克拉肯(Kraken)」,在這名少女的眼中竟淪為餐桌上的佳餚,徹底丟失了作為八等災厄級該有的尊嚴。羽宮口袋裡的手機不安分地震動,但他完全不予理會,只不過是在怪物的目光轉來時無聲出鞘。因為他最清楚了,手機內的聯盟軟體會出現這種警報,只可能是「神眼系統」自動偵測到該地出現了超越以往等級的靈魔。
自己在到目前為止的職業身涯裡所遇到的最高等級,只有「七等」。在海灣國分部的建檔裡,那次也是破了有史以來的等級紀錄。因此無須確認,眼前漂浮在海灣市區上的,就是藐視生靈、欲將一切引向煉獄的怪物。災厄級,八等。
僅管羽宮的臉色已經發白,額頭也倘下了冷汗,玲奈卻一副天然呆地嘴角流著口水向自己問道:
「咕嘿嘿……那個,羽宮——能不能幫我把這傢伙好好切片?我想吃酥炸魷魚圈、也想要做成三杯。既然如此食材形狀一定要完整才行……」
羽宮只能以一副在看著白癡的眼神注視玲奈。
「——有病啊妳!?發瘋也要看看情況吧?所以就是這樣我才不想在妳面前提到海產的事啦!螃蟹蝦子鮭魚鮪魚魷魚烏賊甚麼的海洋食材……我最討厭了!」
貌似強烈感受到了對自己的極度不尊重,克拉肯那龐大觸手瞬間砸來,鬥嘴到一半的羽宮和玲奈只能各自抽身跳離。兩人剛才所在的高層大廈在超巨型規模的拍擊下成為一堆頹倒的廢墟,建築本身被貫穿出了由上往下的大裂谷。鋼梁與混凝土之類的建材當場化為塵土,由此可見力道之強勁。
採取分散行動從以避免一同被拍成肉醬。玲奈在利用鋼筋般強韌的長髮高速轉移陣地的同時,手中的美弓擊發色彩繽紛的箭矢。紅蓮的箭簇引燃了腫脹的肉塊,不過僅止於此。連表皮都無法烤熟的轟炸自然沒能將內部的肉一同熟透。
高速奔走的劍士一邊閃避著克拉肯觸手的揮擊,一邊將手裡的武士刀鍍上璀璨的青藍火焰。抓準空檔橫向一閃,膨大的火龍捲便朝史前海怪席捲而去。但,兩人愣是朝那巨大無比的身體灌上無數攻擊都沒能起效,反到像是沒能將食材確實烹飪的見習廚師般滑稽。
察覺到殺氣的羽宮踢踹天台的地面,在千鈞一髮之際利用腳底的火焰噴射閃過了連環襲來的高速拍擊。另一頭的玲奈則沒那麼幸運,自以為躲過正上方落下的厚實觸手的她——瞬間被從側邊襲來的抽打擊飛。嬌小的粉色身影從羽宮的視野裡逐漸遠離。
「——玲奈!」
厲聲嘶吼,彷彿竭盡了全力呼喊著青梅竹馬戀人的名字。羽宮的內心頓時掀起了沖天怒滔。他本人化為了於青空奔竄的火龍,鑽過了試圖阻擋自己的成群肉臂,在天際線下方滑翔。滯空了幾秒的他,終於在緊張環顧下看見了那個摔在某棟大廈裡的少女身影。
那個建築的玻璃外牆看來被高速飛行的玲奈打出了個洞。不過倒在地板上的她似乎沒有明顯的大礙或外傷。但基於保險起見、以及作為伴侶的本能,羽宮還是在她身旁蹲下後朝她詢問。
「沒事吧?如果受傷了就別勉強自己喔。」
「嗯……我沒事。幸虧我及時反應過來了呢,否則就要反過來成為魷魚的盤中飧了呢。」
玲奈在受擊的前一刻就直覺地大量耗費靈力及精神力,將自己頭上的長髮以成倍速率膨脹,並形成了完全足以包住自己的髮絲球。身在其中的她像顆粉毛線球被克拉肯用全壘打般的氣勢轟飛,一路橫越都會上空後才落到了這裡。多虧了髮絲的質地與球形構造做緩衝,玲奈才得以在這波死劫裡倖免於難。
「——這一點都不好笑。」
一把環抱住玲奈,羽宮的嗓音聽來有些抽噎,身體不斷顫抖的他在玲奈的懷裡簡直像個向父母撒嬌的小朋友。但玲奈知道那是出於知曉重要之人仍然平安的喜悅之情,她並不會因為這看似幼稚的行為而調侃或譴責他,因為自己也沒好到哪去……不對。正是因為她們重視著彼此,也同時了解英雄這職業的風險,才必須更加倍珍惜這種時光。
羽宮在這段短暫而美好的寧靜後不久放開了她。畢竟災厄級靈魔仍在都市肆虐,眼下正是分秒必爭的關鍵時機。不過剛要再次一同邁出步伐的兩人——似乎看見了遠方的某道身影。
混濁的藍色肉塊四處飛濺。
巨量的青藍色血漿灑滿街道與建築,將都市染成冷色調的風格。
而在那破滅與肆虐的中心,是名金髮的神官少女。
***
克蘿伊僅僅隨手一揮,便掀起了輕鬆粉碎肥厚觸手的斬擊,將其均等劃分為肥滋滋的肉塊。
剛剛回到此處的羽宮和玲奈,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以一人之力,揮舞著手中的未知武器隻身將災厄級殺退。
「聖十字劍」,為所有隸屬於「聖塔」的靈氣師們指定配給的標準武裝。
學生們在畢業前都需要製作出專屬於自己的聖十字劍,才能夠被認可是名合格的靈氣師。集結聖塔自古傳承至今的精緻工藝於一身,是個能夠被輕易「量產」的靈器。由於具備輕量與容易收納、功能單純卻強大的特性,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被靈氣師們公認是件性能優異的隨身武裝。而克蘿伊此刻所持的,是由聖塔「器部」結合優良傳統與全新高端技術,專為適應現代戰場所研發出的新世代改良款。除了外型設計語言更加簡約與收為內斂卻亦不失聖塔的奢華風格外,輕量化的劍柄主體和科技化的充能方式,也是這一代款式之所以會獲得「圓桌」下令為全體「聖武軍」進行量產及汰換的首要之因。
新世代「聖十字劍」的主體,是由打磨精緻的十字形黑金色手柄,加上鑲嵌著各個英國靈脈中開採的寶石所製成的「靈石電池」組成。其有著各式的顏色,學生在製作時需依據自身靈力特性選擇相應顏色的寶石,並加工製造出電池直到成功「綁定」,因此每把都是獨一無二且其他人無法使用的。使用時只需注入少量靈力或單純釋放先前蓄存於可反覆充電的電池內的靈力能源,就能夠強化摺疊於手柄深處的金色細長劍刃,使其延伸而出。該特殊金屬「稀金」同樣採自重要靈脈附近,在灌入靈力膨脹後不再呈現可塑性,而是堅韌度遠超鋼筋的稀有材質。
異於常人地,克蘿伊所持的聖十字劍——卻沒有任何電池鑲嵌其中。
而究其原因,還是要歸於克蘿伊本身的靈力特性。
解讀成每人靈力的「性質」也可。克蘿伊的靈力特性前所未見,是「聖塔」從未記載過的類別。要知道聖塔的歷史悠久,且英國也是人類史上最先開發靈能相關知識的國家,所蘊藏的資料自然是海量級。這樣的組織竟無法將她的靈力特性歸於任何一類,可見其絕世的稀有性。最後只能由該領域專家另立了新名詞,即是「概念系」的靈力性質。
在最後,他們將克蘿伊的性質命名為「真實」。有鑑於靈力性質和天生超能力相輔相成,兩者通常會互相干涉,從而衍生出相對應的結果。因此擁有【影印】之力的克蘿伊,能夠複製出和原物一模一樣、且不會因為靈式結束就消失的物質。這樣得天獨厚的能力,使本就具備強大戰力她一直被認為會是【魂帝】的繼承者,終將會是率領聖塔邁向嶄新紀元之人。
克蘿伊自己的聖十字劍造法較為特殊。是將劍刃的金屬長時間浸泡在自己的靈力當中,讓該物質逐漸同步自己的特性。據此,相較於大部分的聖塔靈氣師,克蘿伊需要無時無刻朝聖十字劍內注入靈力以維持金屬劍刃的強化。
靈器的強大之處在於能夠纏繞「破魂(Blaze Pneuma)」,給予所有靈魂生物最高水準的爆擊。當然,靈魔也不例外,不如說相較於擁有真正「肉體」的人類,牠們的身軀完全是由靈力打造,在面對破魂時自然更容易瓦解,吃上不少虧。這即是「聖塔」地位之所以如今依舊屹立不搖的其一原因。
海藍色光帶自以殘影速度揮舞的聖十字劍迸出,飄搖卻毫不馬虎的華麗斬波撕扯著克拉肯的巨大肉體。
不選擇發動《幻象投印》製造分身干擾靈魔專注力的其一要因,即是克蘿伊無法列印靈器。加上分身們本身也因為「由靈力構成」的——此一相近於靈魔之性質,而無法使用「破魂」給予暴擊。面對災厄級八等靈魔,與其耗費靈力製造砲灰,不如將精神專注在對付本體的行動上。
八成是感受到了這名金色之人的威脅了吧,克拉肯開始執行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戰術。一頭栽進淹滿街道的黑暗潮水,掀起華麗的浪花,龐大身姿在投身冥河後開始高速洄游,試圖甩開大樓上的克蘿伊。
眼見身披黑金長袍的背影逐漸遠離,玲奈和羽宮互相看了一眼,富有默契地一同跨出步伐,想要追上克蘿伊並協助支援。但——
「……想上哪去啊?」
唏噓間回眸,神速出鞘的羽宮及時擋下了本欲將玲奈一分為二的斬擊,富有螳螂特徵的青綠脛節上鑲嵌著類似剃刀的結構。運用沉著的刀法將這卑鄙的襲擊化解,並一口氣鑽進發起襲擊的螳螂少女懷裡。驚天動地的火焰輪舞隨著滔天的光輪釋放,绽放藍炎的光暈眩染了一成不變的清澄天空。
「哈哈哈!你這傢伙真不錯啊!」
高速迴旋斬僅有斬波的衝擊力傷到了對方。只見那少女背上瞬間舒展了一種鑲滿虹光的半透明翅翼,隨著其高速振動颳地而起的風壓,讓她成功迴避了進迫喉嚨的死劫。
賽娜沾沾自喜地,以一種癡迷而陶醉的眼神望向擁有著端正臉蛋的武士。羽宮本人則以一種嫌棄至極的目光回絕,不經意的咂嘴象徵著他仍心有餘悸於襲擊玲奈的這件事,他打從心底對於這種與光明正大一詞毫無關聯的行徑感到不齒。
「玲奈,這傢伙交給我,妳的能力有益於支援克蘿伊,專注並放手去吧。我不會讓她干擾妳們的。」
在叮嚀玲奈的同時,鍍上搖曳藍焰的熾熱武士刀未曾放下、注視著賽娜的憎惡目光也從未移開,不讓她再有任何可趁之機。玲奈見到了羽宮那嚴峻的側顏,於是決定不再多說些甚麼,只是冷靜地對他下達了唯一的命令。
「要平安歸來,我的武士。」
沒有任何眷戀之情。玲奈在獲得了羽宮那抹自唇邊漾起的微笑後,轉身朝克蘿伊方才離開的方向奔去。賽娜則一臉興致高昂地望向離去的玲奈後,饒富趣味似地將專注力放回羽宮身上。
「真是帥氣啊……那麼,我決定了。我要把你的那張帥臉割下來,好好放在我的房間裡當作收藏!」
癲狂又扭曲的美艷笑容,令羽宮的生理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排斥感。那在腹部上游移撫摸的細長肢臂、那勾勒於嘴角的甜美燦笑,一切構成賽娜的要素都讓中村羽宮這個存在感到了無上的反感,連靈魂都似乎看不下去地直顫動。那絕非高漲的戰意,僅不過是必須被祓除的魑魅魍魎四處作亂、差點令自己在乎的人命喪當場而生的憤怒。那無疑是種對珍重的女性油然而生的保護欲。
所以——
「放馬過來吧,邪物。讓這熾熱的冬焰將妳那骯髒的靈魂徹底地洗滌淨化吧,這是我作為一名英雄的最後職責。」
剎那間,少年縱身一躍,漫天飛舞的海藍星華尖嘯著從天而降,徑直劈下的龐大斬光蘊含著銀河般壯闊的氣勢。不斷糾纏的火之波紋時而溫柔地如水交融,時而又狂亂地如一輪輪花瓣綻放。
「——《冬月禮贊》!」
***
當景能抵達現場時,這裡已是一片狼藉。
斷垣殘壁毫無疑問是形容此處的最佳成語。滿布條痕的碎塊四濺各處,被駭人力道砸穿的厚實圍牆上開出了足以讓卡車通過的大洞。封印在結凍寒霜中的自動槍塔像被塵封的古文物般,可見卻無法觸及,也無法得知它往昔曾有的輝煌。
而一隻披著漂亮雪白毛色的巨狼,就這麼在分部的廣場上悠悠晃晃。偶爾趴下來用舌頭梳理身上的毛皮,有時又搖晃著毛茸茸的蓬鬆尾巴撥弄著破碎廣場內的各個物件,像條來到新家的大型犬試圖和周遭環境互動。結果牠一次在用巨爪玩弄著停在一旁的高級轎車時,似乎誤觸了車輛的警報,瞬間鈴響大作。於陷入慌亂的牠情急之下一拍將車體砸成鐵餅,這才獲得了片刻的寧靜——也因此才察覺到了那個剛步入廢墟的金色身影。
八成是被「容器」持有者提前下達了準確的指令吧,例如「闖入者格殺勿論」之類的。因為那巨狼在眼角瞥見自己後立馬在口中凝聚了凍濁的寒氣,破千道冰冷的寒刃吐息就首當其衝朝自己襲來,試圖將自己千刀萬剮。
災厄級,七等。北歐神話中的恐怖巨狼,被諸神囚禁、注定將引發「諸神黃昏」的狂暴魔物——「芬里爾(Fenrir)」。
倘若是普通人或一般英雄面對這等怪物,恐怕在寒冷斬擊襲來前就會先當場口吐白沫昏死過去吧。但在「最強」面前,區區「神話」可不足為懼。景能只在斬擊之寒風到來前一刻,朝前豎直了右食指,光暈燦爛的金球頃刻間膨脹,完美抵銷了芬里爾引以自豪的寒凍攻勢。
銳利的尖牙摩娑著,發出惱人的聲響,雪白巨狼那亮紅色的瞳孔裡翻騰著敵意與殺意。牠前肢朝景能的方向重重一踏,毛髮頓時豎直,天寒地凍的暴風雪便瞬間充斥整個廣場。
紛飛的白靄、內斂寒芒的凍死之風轉眼間席捲那道黃金身影,耀眼的光芒逐漸在納入龍捲範圍後消逝,歸為這片凍土的一部份。芬里爾滿意地低吼,便隨即轉過身去,為這場不值一提的對決劃上了無聲的句號。
突然,一陣足以令牠全身痙攣的電流感遊走全身。牠本能地了解到那並不是實質上的電流,而是直覺所引起的某種異樣感。
正當巨狼的腦袋運轉的同時,牠感受到自己的尾巴傳來一股溫暖的觸感。
被抓住了。
自己那自豪無比的漂亮尾巴、那純潔又稀有的毛色,被炫目的光暈給徹底壟罩了。
「膽敢不將我放在眼裡的,妳還是第一個。看來是活膩了呢。」
充滿惡意的嗓音自背後浮現。巨狼的背脊竄過不安,牠只能渾身發抖。
而世界從這一刻開始翻轉。
景能動用能力所衍生的怪力一把將芬里爾的尾巴抓住,將牠從地上拽起,並在自己的頭頂上旋轉。猶如直升機的螺旋槳,高速迴旋的身軀在少年著手提速後逐漸化為殘影,從中似乎還飄出了幾段低沉無力的嗚咽。
振臂一揮,芬里爾旋轉著脫離地心引力。毛茸茸的巨軀輕飄飄地擁抱天空,那是做為陸上王者最不該前往的領域。
滯空許久的芬里爾,呆呆地望向那自地拔起的光之柱。那是由無數閃光之線交織而成的弒魔兵器,用在自己身上真是殺雞用牛刀這句俗語的最佳詮釋——芬里爾心中飽含著無奈與嘆息,便消失在了貫穿天際的光之槍的黃金威光之下。
***
——磅。
那是既沉重又富含力量的一擊。
——磅。
那是彷彿能夠瞬間粉碎一切、制霸於所有事物之上的強勁一擊。
——磅。
那無疑是此刻躲在這裡的眾人的死亡宣告。
因為當那扇防爆門被破壞之時,慘無忍睹的殺戮之手也將伸進此處。
已經有不知道多少保全和衛兵自告奮勇在外戰鬥而壯烈犧牲了。他們的寶貴生命為自己等人留下了一條生路,幫自己爭取了時間帶領大家逃進這顆——位於分部建築地下深處的中央通訊球內。本來是避免被外人入侵盜取機密資料、也是艾麗森平時與「O4議會」進行會談的這個場所,幸虧了設計師當初的嚴謹要求,現在的眾人才能擁有這一扇最後的防線。
之所以不逃去後山的防空避難所除了是因為沒時間外,也是為了不讓鎖定著蓮的怪物有機會傷害更多人。畢竟靈魔收到的指令似乎是拯救蓮,所以後山的多數員工就不必壟罩在威脅之下。
被部下要求守護部長等人到最後的克里斯隊長手持步槍,對準著傳來陣陣駭人擊打聲的雙扇防爆門。躲在球體結構內的除了他和艾麗森,也有依偎在艾麗森懷裡、被她以溫柔嗓音細心呵護的蓮。除此之外還有幾名沒能跟隨第一波撤離行動一同躲到後山避難所裡的幾名員工。有人臉色發白、有人在原地直打哆嗦、也有人直接崩潰地癱坐在操控台旁緊抓腦袋。而艾麗森儘管面臨著生死關頭,額頭不免滑下幾滴冷汗,在門外的怪物不斷敲打的同時,自始至終安慰著眾人的心情。不過這似乎沒有見效。
而突然,在一陣野獸的嗚咽從門縫鑽進後,敲擊聲暫停了。
以為怪物因無法破門而遠離、終於暫時獲救了的眾人——緊接著就看到了「那條東西」。
那是金屬雙扇防爆門之間的縫隙,黑暗間隙裂得越來越大。
那個在外面的東西,直接把如此厚重的門硬生生掰開了。
當裂隙寬度擴大到人頭大小時,克里斯隊長只能絕望地扣下步槍扳機——
「靠夭啊,是我啦。」
槍口的閃光乍現後,令人放下心頭大石的抱怨嗓音自黑暗中浮現。艾麗森在頓悟後立馬命令克里斯停火,而景能則徒手將門掰彎成能夠供他通過的大小後直接跨了進來。他隨手搧了搧引燃火藥所噴發的煙塵,嘴裡似乎還默念著「好心來救人竟然還當面請我吃子彈,無禮也該有個限度吧。要是看到黑影就開槍,如果不是我來的話那人早就死了」之類的話。
「拜託你別嚇我好嗎……」
「欸不是。我又沒有進來這裡的權限——」
「那你可以敲門啊或打電話啊!?」艾麗森難以置信地望向景能。
「剛剛那隻公的巨狼不也是正在敲你們的門嗎?所以妳的意思是說,我敲的和靈魔敲的聲音就會不一樣?更別說這門那麼厚,聲音若要傳進去就得用跟怪物一樣的力道好嗎?那樣妳就能分辨得出來?還有,打妳的手機根本沒訊號。八成是機密重地會屏蔽電磁波吧。」
「啊,對齁。痾……」
忽然查覺到自己的邏輯謬誤的艾麗森,只能滿臉愧疚地和景能道歉。她這輩子從沒想過——對於某些人來說,要他敲門竟然比要他掰開門還難。
轉頭安撫蓮的心情,接著透過縫隙望向外頭空曠的長廊。艾麗森知道威脅已經被解除了,因此她攙扶著仍未從受驚當中平復過來的蓮向外走去,景能也貼心地用閃光手刀將金屬門切割成更大的洞,供眾人順利通行。剛剛這樣做不就好了——艾麗森這麼心想,但在隨即看見那些噴濺在長廊上的火花後打消了念頭。
將蓮交給其他員工照顧後,艾麗森和克里斯被景能叫去了。
「叫回那些躲在避難所裡的人,動員所有力量清理廣場,並將分部內外的傷者集中到廣場上,務必排列整齊。無論輕重傷或沒有生命跡象都要。」
「你打算要做什麼?」
掌心匯聚著流轉著的碧藍光暈,金髮少年正式地向擁有聯盟決策權的兩人如此宣告:
「我要在廣場上——一次治療所有人。」
***
莉莉安今日的狀態,簡直能用「所向披靡」來形容。
好似要把心中的所有憂愁與哀嘆驅散般,少女以極速揮舞著手中的紫晶長槍,接著朝地面重重一插。膨大的氣壓以莉莉安為分界的準則,將向她沖刷而去的黑暗海嘯一分為二。
路卡斯也不甘示弱。他雙手凝聚墨水,最後在能力的塑形與靈力的加固下,成為了尺寸遠超常規的《處刑者之劍(Executioner's sword)》,左右各執一把。毫無虛偽、沒有謊言與猜忌,有的只有不斷上漲的欣喜——以及交互相通卻將注定錯過的心意。
濕潤的樓頂上,兩人相互對峙,腳邊濃厚的溼氣一湧而上。兩方就像是早就說好似的,在眼神交會的瞬間富有默契地同時進攻。緻密到緊繃的鬥氣彷彿充斥著整座城市戰場,若是有旁觀者路過,想必也會被兩人那如虹的氣勢震懾而命喪當場吧。
路卡斯全身上下的細胞顫抖於必殺的預感。不要說那本該紊亂的氣息,根本就連所有時間都一同凝滯了。這種超脫世俗的暢快、這場血脈噴張的廝殺,正是自己追尋已久、費盡周折才領悟的真理。什麼復仇的已經完全不重要了,自己過去所遭受的一切、所做出的抉擇、所下定的決心,都是為了引領自己走到今天,來到此刻——並與她展開辯論。
以武會友,以武交心。
不再相互試探、不再耍卑鄙的花招。直來直往,現在僅剩的是單純的詰問與回應。每一次刺出的紫晶長槍都是真誠的問候,每一次橫掃的黑暗劍塊都是切實的答案。莉莉安的長槍從頭到尾只有一桿,路卡斯的劍也只有兩把。沒有任何陰謀或暗算。
更加迅速、更加凝重、更加確實。
一方施展真實的一招後,另一方便以全力以赴回應期待,並同時予以越發強勁的還擊。白刃交鋒,純粹是技術上的較量。
黑劍與魔槍纏繞到了一起。短兵相接,針鋒相對。兩人間迸發而出的靈力餘波簡直令人眼花撩亂,到了會頭暈目眩的程度。肉眼觀測早就失去了意義,超越人類極限揮動的兵器濺出火花,那是一段華麗又優雅的雙人舞蹈。渾然天成,美不勝收。
也許已經過了數十或數百回合吧。當體感時間的流逝開始出現異常時,兩人分了開來。路卡斯愣了愣神,朝著莉莉安掌中的長槍望去。
「莉莉安,妳的那把槍……是把『魔槍』啊。」
毫無疑問。當然,莉莉安知道他在指什麼,作為【噬魂者】的主人超過兩年,她無疑是了解得最為透徹的人。更何況在不久前,少女才剛因為正確認知到這兵器的本質,而使【噬魂者】獲得了進一步的解放。
路卡斯選擇後撤的原因自然明瞭。他感受到了莉莉安的魔槍不斷在兩人的白刃戰裡,在兵器碰撞中抽取自身的靈力。由於《處刑者之劍(Executioner's sword)》的主要加固需要充填靈力,否則若是單純發動能力,那只會生出一團看起來有著大劍外觀的墨水團罷了,很快就會散掉。因此在使用《處刑者之劍(Executioner's sword)》這過程當中,路卡斯必須不斷耗費靈力在維持劍身形狀與強韌度上,這也導致了【噬魂者】在與《處刑者之劍(Executioner's sword)》接觸的瞬間,就能夠循著黑劍的能量來源,有效地抽取路卡斯本身的靈力。
簡單來說,若是想和莉莉安進行白刃戰,「持久」絕對不是個好選項。更何況剛剛自己心血來潮奮發攻擊,現在驅動那個魔槍靈器的能源,非常有可能是剛從自己抽過去的靈力。真是件神秘又犯規的黑科技,到底是從哪獲得的——路卡斯這麼在心中默念。
實際上,路卡斯也曾委託自己雇用的那名結界師蒐集一些靈器給自己使用。不過那結界師和自己解釋過,就算找到了空白的靈器——意指沒有主人的——也未必會選上自己。何況「聖塔」就有個專業的部門,他們的業務是統計並控管這世界上的靈器,主要是英國地區。而倉庫在「聖塔」本部的深處,戒備森嚴,要想進去偷一件出來還不被發現根本不可能。據說就曾有外人這麼做而被處刑了。
綜上所述,路卡斯不久後便打消了尋找適宜靈器的念頭。
更甚。路卡斯的武器並非靈器,無法纏繞「破魂(Blaze Pneuma)」。所以若是莉莉安先行習得了該終極招式的運用,這場戰鬥的勝負很可能就此揭曉。
現在。從最終的結果來看,莉莉安的靈器無疑給路卡斯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他本以為這會是場公平且勢均力敵的戰鬥,沒想到自己對於靈器的基礎知識不完備,忽略了外加特殊能力的情況。
「想逃跑了嗎?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血鑽瞳孔綻放駭人的殺氣。紫晶魔槍倏地刺來,路卡斯一個側閃後便順帶抽身,解除手持的大劍後跳到了另一棟大樓上。
莉莉安沒有給予喘息空間。她斷然進逼,以高超武技為其生存意義之人的光芒在閃爍。橫越一棟又一棟高低不一的建築,兩人在都會的上空地帶開始了追逐,一路移動到了西區邊緣。
路卡斯在疲於奔命地於大廈間疾馳時,亦不忘令無數在空中翻攪的泥團朝反方向瘋狂投射出咒詛之劍,在這彷彿機關槍般永無止盡迴盪的黏稠射擊聲響中,他只能暗自感嘆對手真不虧是【神風天使】。渾身的猛烈氣壓連帶著身體加速,跨越了一個又一個障礙,沿路高速揮舞水晶長槍擊落乘著殺氣迫近而來的黑劍。銳利的神風令成群汙濁的闇黑劍刃毫無尊嚴可言,在瑰麗閃光的華麗迴旋舞下,它們只能無力地接連化為墨水崩毀。
縱身跳進海灣市最大的百貨商場,路卡斯在撞破玻璃外牆後藏身到了複雜的建築結構內,群眾的驚呼此起彼落。曲折環繞的套筒結構令後續抵達的莉莉安摸不著頭緒——但她想起了景能曾今授予的教導。
因此,她沒有立刻去追逃走的路卡斯,反而是在眾目睽睽下闔起雙眼、氣定神閒地利用「靈場感應」搜尋路卡斯的蹤跡。僅管不可能像景能那樣的大範圍與精準,但他曾說自己的靈力量也十分龐大。開始了第一次的嘗試,少女很快便在心海中尋覓了那道奔竄各處的身影。
***
才想說甩掉了莉莉安的路卡斯剛感到慶幸,彎過一個轉角並不小心撞翻一名剛從精品專櫃內走出的路人時,莉莉安直接從五層樓的樓層狹縫間——透過簍空的建築設計,提著那散發邪氣的魔槍向著位處九樓的自己直線殺來。情急之下,路卡斯只能以路人當作盾牌,他一個轉身便摟住了那名陷入慌亂的女性。當然,他絲毫沒有傷害無辜的念頭,只不過是需要一點喘息與思考對策的時間。
看著路卡斯挾持了路過的女性,專櫃內的店員便一團亂地開始通報保全和警方。周遭的路人則有的逃跑、有的還不慌不忙拿出手機拍攝上傳社交軟體。更甚至不少人認出了莉莉安【神風天使】的身分,興高彩烈地向她打招呼。但莉莉安此刻顯然沒那興致和餘裕,她滿臉可憎瞪向路卡斯,嘴唇緊繃地開口:
「給我放開她!這是我和你的戰鬥,不許你牽連進其他無辜的人!」
「啊啊——我知道啦。不過也讓我休息一下吧……」
大口喘著粗氣。路卡斯天生缺乏運動細胞的這項劣勢,打從幼年時就困擾著他。上了高中階段的校際大隊接力,想當初還是莉莉安帶頭鼓勵著自己參加,才讓自己的高中人生多了那麼點光彩。
「還記得嗎?那次大隊接力——我雖然如願上場了,但還是讓我們班落後。最後依然是靠著莉莉安妳一口氣倒追拉回絕望的局勢。」
莉莉安貌似被路卡斯的這番話拉回了那段昔日的美好回憶。但她並沒有沉溺其中,只不過是在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後再次看向了現在的路卡斯。過往與此刻的身影相互重疊,兩人已然分道揚鑣,卻又為了理想而再次相見。不過這次不是為了共同的榮譽——而是為了彼此的固執而相互廝殺。
現在的自己在他少女眼中,一定非常可悲又令人笑話吧。嘴角勾勒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路卡斯帶著那名女性慢慢朝著玻璃圍欄移動,這期間莉莉安也沒有辦法做出反抗,因為她不曉得路卡斯內心的黑暗到底侵蝕他到了哪種程度。那程度指標將反映著他接下來所做出的事情之嚴重性。
然後——莉莉安最不想面對的事情發生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名女性直接被路卡斯從九樓高度扔了下去,嘹亮高亢的慘叫聲迴盪在百貨商場的簍空空間內。
「——可惡!」
眼角餘光眼睜睜地看著路卡斯朝反方向跑去,莉莉安毅然決然地將長槍丟下。流暢翻過玻璃矮牆後縱身一躍,藉由氣壓噴射及時趕上了那名失重墜落的女性。
分段噴射後凝聚風壓,在確認自己確實抱住了人質後。一波將商場大廳流動攤位全數吹翻的強風朝著地面襲捲而來,莉莉安帶著女性安然地降落在了一樓的廣場中央。
「沒事吧?」
「啊——嗯……沒事……」
「抱歉連累了妳。還有,對不起——我得先走了。」
那名獲救的女性在莉莉安的懷中和她冷冽帥氣的臉蛋正面對上,讓女性徹底紅了臉頰。在將女性交給到場的保全後,莉莉安便再次從一樓大廳的走廊朝路卡斯離去的方向飛奔。看著【神風天使】穿越人群後消失的背影,女性以某種癡迷的眼神拋向她曾駐足的場所,薔薇色的淡暈渲染了整張臉龐。
***
「她總是能跨越一切,並選擇正確的道路。」
若是有任何人向自己問起對名為「莉莉安.布雷克」的少女的印象,自己一定會如此地和對方述說吧。
那樣秉持正道的心靈,一定十分閃耀且純潔吧。和如今的自己徹底相反。
「……給我站住!」
自身後遠方響起的正氣咆吼,不僅是因為自己剛才那惡劣的行為,同時也是譴責著選擇背叛「過去的自己」的現在的自己吧。沒錯,自己以前不是這樣的。但打從悲劇降臨的那天,已經不曉得葬送了多少條靈魂、不清楚手掌沾染過多少鮮血。等到自己終於回過神來後,自己早已擺脫不了這種生存方式了。
換句話說,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一個箭步自公寓頂樓躍下,降落在行駛於城市高架橋上的現代化捷運車廂上。藍綠配色的車身底下高速運轉著車輪,帶動著後方的數多車廂前行。當捷運拐過一個彎後,他發現了自己已經進入海灣市西區。沒錯,這一班次正是跨區行駛的長途列車,因此路卡斯向後方的天空瞧去,不論是建築上方或橋梁頂都沒見到莉莉安的蹤跡。
飽含著複雜情緒的微笑,路卡斯站在高速行駛的現代化電車頂上。迎面而來的風是多麼地舒爽,以致於路卡斯朝著前方的寬敞世界敞開了雙臂,開始大聲笑了起來。
***
「原來如此……」
空手追上路卡斯的莉莉安在來到了一棟樓頂後,丟失了確切的蹤跡。不過她曾瞄到路卡斯消失前的情況——他跑到了一輛有著藍綠配色的捷運上。
藍綠配色。
在景能的教導下開始培養觀察力的莉莉安,首先想到的就是拿出手機馬上打開捷運路線圖。果不其然,耐心推導的她最終得出了結論。
那個跨區行駛的班次,將在駛離中繼站後的不久,再次回到東區來。
「——是那個方向!」
鎖定了目標的莉莉安收起手機。她空手奔跑,並在利用能力從一棟商辦高樓邊緣起跳後,在滯空的瞬間朝後方伸出了右手掌。
「來吧,小噬!」
***
百貨公司內一片混亂。
商場保全在警方到場後拉起了九樓案發現場的黃色布條,就在女性被扔下的那個區塊——理所當然地也包含了被遺留在地的長槍。
周圍一堆吃瓜民眾拿起手機拍攝,其中一名被下令要負責此處的警員無精打采地,在拉起封鎖線後拿出了手機。欲要保留物證並回傳照片到總部的他,隨著身旁群眾的驚呼察覺了異狀。
那柄落在地面的水晶長槍——竟違反了地心引力,當著眾人的面「懸浮」了起來。
「這是啥鬼東西……」
目瞪口呆的警員在一聲碎念後,就這麼看著那好似擁有自我意識的長槍,貫穿了商場大樓頂部的玻璃雕窗後向天空飛去。臨走前來不忘留下一波嘲諷似的猛烈風壓,將自己的帽子瞬間吹飛。
神情呆滯的警員,在目睹了魔槍離去後,只留下了這麼簡短一句。
「幹,我回去又要寫報告了。」
***
橫越大樓之間。
跨越寬敞街道。
飛越都會上空。
確確實實化為「神風」飛行的水晶長槍【噬魂者】,以飛碟式的高速輪轉掠過了海灣市東區的天際。
而後……
一名同樣滑翔於神風之中的黑髮少女,頭也不回地接住了它。
***
「毅力真堅定啊。」
「那當然,我可是英雄呢。」
在捷運車頂上再次會面的兩人,相互投以了欣慰的微笑。
她知道他認為自己一定會去救那女性,他也確信她一定會再次追上他。
兩人的關係,其實都一直建立在「信任」之上。只不過是華麗的爭鬥與強烈的執念將其掩蓋罷了。這樣的關係,其實打從一開始都一直存在著的。就像路卡斯堅信身為「IHA」分部長的艾麗森不會對蓮出手,反而會給予妥善的照顧一樣。
兩人所期望的,其實是同一條路。
那即是——
「《罪業輪迴(Sin karma)》!」
星羅棋布的黑暗泥團投射出連環的黑劍。
嫻熟甩動的魔槍成為了可靠的盾牌。莉莉安極力避免那些黑劍的其中任一支刺進車廂內造成傷亡,而仔細觀察能夠發現,路卡斯的目標始終都是莉莉安。在這場戰鬥裡,他沒有刻意虐殺無辜的想法,他沒有那種醜陋的癖好——至少現在沒有。這種十足的信任感令莉莉安向前邁了一步。即便自身沐浴在黑劍洗禮內,那精妙的槍法還是在一瞬空檔的直線扎刺中取得先機,成功命中路卡斯的側腹。
當路卡斯腹部滲出鮮血的同時,列車忽然緩緩停了下來。貌似是因為靈魔肆虐的關係,因此列車緊急在駛入東區的前一站停下了。乘客們紛紛魚貫而出,各自疏散。路卡斯則趁著機會躍下車頂,在列車駕駛還沒來得及拔下專用鑰匙前將他從駕駛艙拖出來,自己則算準莉莉安來不及阻止的時機發動車輛。站內的緊鈴大響,路卡斯卻啟動了車輛,莉莉安也只能在降落到月台後重新回到車上——在車輛因為自動程序而在開動前關起車門的前一刻,鑽進已然空無一人的明亮車廂內。
「你到底想做什麼?」
一槍穿破覆蓋緊急拉桿的玻璃,徑直拉下卻毫無作用。看來是路卡斯動用墨水的能力滲進了車門的機械結構,讓緊急系統的裝置鎖死。
不過,就算隔著一扇門,自己手中這柄魔槍的槍尖也一定能夠桶穿駕駛艙的牆壁——連同坐在裡頭的路卡斯。他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殺了自己,以莉莉安如今的實力,之前多得是下手的機會。可為甚麼自己就是下不了手呢?真的只是因為看在曾經是同學的份上嗎?
「妳就是這樣固執的人。」路卡斯那從牆壁另一頭傳來的嗓音,此刻竟格外地溫柔。「妳想要拯救所有人,對吧?包括無可救藥的我。」
答案呼之欲出。
「但,莉莉安。妳並不是只有我要救,是吧?與其花費時間在我這種人身上,不如像剛剛一樣,繼續拯救更多無辜的人——那樣耗費的時間和精力才更有價值,不是嗎?」
「……」
莉莉安知道他的話語並沒有錯。選擇與衡量,天秤與價值,他不過是完全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罷了。
「防範勝於治療,路卡斯。正因如此,我才要在你繼續做出傻事前——先一步阻止你。」
「無畏的正道嗎……就讓我好好看看——妳將如何貫徹妳的信念吧!」
「……!」
查覺到路卡斯又要開始幹些蠢事的莉莉安突然靈光一閃。她嘗試在門的細微縫隙上尋找,而後,她注入靈力將魔槍的槍尖結構變形,改為一種厚度極薄的刀刃。將其探進門縫內,一揮便將鎖切斷。趕緊打開駕駛艙門的她卻看見了路卡斯扯開駕駛艙的擋風玻璃跳了出去。
而他的落點,是一片翻騰的黑暗之海。
淹沒高度來到了高架橋的規模。駕駛室內莉莉安眼見捷運就快撞上那團黑泥,不知如何操作捷運的她只能攀出車廂來到車頂,並在整列捷運車廂被驚濤駭浪淹沒的前一刻跳離。
降落在地勢較高的大樓天臺後,莉莉安便安穩下紊亂的氣息。但她沒想到的是——接續而來的攻擊會如此快速。
成倍大小的墨水巨拳,蘊含著震天之勢一擊剷平了大廈,連帶攆飛了來不及閃躲的莉莉安。全身骨頭和肌肉碰撞發出悲鳴,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幾處已經裂了。搖晃的視野、逐漸遠去的意識、燒灼全身的疼痛彷彿拷打著無力的莉莉安。
竭盡全力發動氣壓噴射的莉莉安,她的美好胴體像顆彗星般,在海灣市的天際劃出優美的拋物線,迎面砸進了某個大型體育館。操控著海量墨水組成龐大邪物的路卡斯,在追尋著莉莉安的蹤跡後,終於來到了她所在的體育館。
墨水巨掌一揮便挖開了鐵門和磚塊。從牆上的破碎巨洞進入的是「乘坐」在大團墨水上的路卡斯,那巨團所連接的兩隻超巨型手掌就是擊飛莉莉安的罪魁禍首。若是平常的他絕對無法操縱如此規模的墨水,今日是多虧喚醒了災厄級靈魔「克拉肯」才得以在這場較量中重拾優勢。
打量著這座龐大的室內體育館,路卡斯的眼眸似乎映出了「不屬於現在」的景象。
「真是懷念啊。妳說是不是啊,莉莉安?」
動用迴靈修復迸開骨頭的莉莉安癱坐在體育館觀眾席的角落,強勁的一擊粉碎了她身體周遭的座椅和樓梯。這是她始終不願對路卡斯下殺手的結果,她知道自己必須承擔。於是堅強的她在勉強修復完內傷後,藉由握緊長槍型態的【噬魂者】重新站起。額頭流下鮮血卻依舊美麗無比的莉莉安,露出了由衷懷念的神情。
「哈哈,你說的也是……」
換上些為自嘲的笑容,打從心底審視著一直以來的自己。時光流轉,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個美好的瞬間。那個曾經懷有夢想,閃耀著黃金色彩的歲月。那個曾經一無所知、懵懵懂懂、卻又無所畏懼的——滿懷赤誠初心的自己。
「偶爾——也該回來母校看看呢。」
***
賽娜對於羽宮的刀法感到十分厭惡。
確實,那足以用「精湛」二字形容的刀法無可辯駁。令她感到惱火的是明明頂著那張死板的帥臉,所作所為卻也一點和「紳士」扯不上任何關係。奔騰的藍火弧流直擊腹部,灼烤著她纖細的身軀,讓她從焦黑的樓頂化為砲彈飛行,一頭重重栽進了海灣市立東區立體停車場。
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賽娜的腦袋在天旋地轉的同時於內心抱怨著。她渾然不知少年陷入暴怒的理由,她也不覺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有哪裡值得被厲聲譴責。
翠綠的身影撞破了混凝土牆後像顆皮球般,在停放於此處的無數車輛頂部間彈跳,留下個個深淺不一的金屬凹痕。其中不乏些連同擋風玻璃一同碎裂的猛烈衝擊,全身上下的關節在翻滾的途中嘎吱作響。素質遠超乎普通人的基因改造少女忍受著可能將四肢硬生生折斷的痛苦,在高速振動背上的半透明雙翼減速後,轉身將面前的一輛銀色轎車掀翻。金屬車體就這麼沿路磨擦出火花,朝著羽宮正面砸來。
唇邊呼出一股純白的熱息,少年的清澈雙眼裡開始翻騰起洶湧的火之浪濤。
熾熱的青藍灼線徑直劈下,一條垂直的光線將滾來的車體一分為二。兩個金屬殘塊的內面留下燒紅的切痕,朝著羽宮身後的左右兩側飛散。
更多的車輛在羽宮試圖追擊的途中飛來。賽娜在朝著立體停車場上層移動的同時,沿路動用嫩綠色的細長肢臂,抵住底盤後朝上發力。不只如此,加上了後續的腳刀迸發的斬波,龐大的車輛洪流就此形成。
類似於某種極限挑戰賽的地獄關卡。羽宮一路上踩著火焰閃避或劈開車輛,確實且循序漸進地逐步貼近賽娜。但他在又一次嫻熟地揮舞武士刀分解車體後,迎面襲來的——是賽娜抓緊時間差與視野死角發動的強勁斬擊。
「……《刀螂刃光》!」
足以將整棟建築物橫斷的寬廣斬波,鮮綠色的光輝覆蓋了正在逃跑的賽娜的身影。鋼筋梁柱被水平線分割,整齊劃一的切面正是羽宮所在的樓層之所以沒有立刻崩塌的主因。
銀色的刀身再次輝映出海藍光暈。
眼看著天花板就要因為一分為二的梁柱而崩塌,【冬焰武士】非但沒有選擇朝建築外頭撤離,反倒是冷靜地站在原地,任由瀰漫的煙塵飛散撲上身體。高舉刀身,將內斂寒忙的刀刃尖鋒指向了落下的天頂。
刺骨寒風席捲而來,朝著駐足此處的羽宮收斂。讓人誤以為極端氣候發作的嚴冬景象、極具矛盾感的冬日初花就此於焉綻放。
在整片樓層板砸下前,一根貫穿整棟停車場的銳利冰柱拔地而起。
不。賽娜立刻嚴正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那才不是什麼大規模的寒冰術式,而是被強制塑型的火焰柱。之所以在第一時間出現誤判,無疑是那璀璨又透明的藍白凍火蒙蔽了理性。見到這等美景恍若置身雪景般美好,心底都不禁感嘆這令人屏息的美景。不過賽娜很快就從這卑鄙的幻覺伎倆中脫身了,若要論原因——自然是因為自己背後那珍貴的翅膀。
恍若凋零的花瓣。猶如翩翩起舞卻終究失墜的鮮豔彩蝶。
賽娜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美麗翅膀,那彷彿匯聚著七彩光芒的半透明翅膀——瞬間被燒掉了。
「……咯呃啊啊啊啊啊——!」
那聲慘叫究竟是因為她強忍著神經纖維被燒斷的痛苦,抑或是轉頭後目睹了雙翼消失無蹤、只留下焦黑羽根的燙紅美背的事實而陷入狂躁呢?
「你這傢伙……竟敢——!」
轉身惡狠狠地注視著剛從破洞躍上這個樓層的武士,以及他那滿臉滿不在乎、俯視著自己的冷漠眼神。賽娜好似面對著自己的仇敵般,光靠恨意滿盈的那眼神就能瞪死人。不過顯然這威嚇對羽宮來說起不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半跪在地的少女喘著氣,偶爾還因為那背後襲上的燙傷感闔上雙眼。額頭淌下冷汗,賽娜的衣物背後已經破破爛爛,落魄的樣子實在丟人。
不確定是出於英雄的慈悲、還是單純不想再和她耗下去。羽宮舉起了鍍上星藍之火的武士刀,朝著賽娜發起了最後的討伐。
直指著自己的寒刃之光,彷彿審問著賽娜的靈魂,細數著她至今以來犯下的所有罪孽。
***
混亂與破滅仍在繼續。
爆裂與狂風仍在迴盪。
凡人與怪物,此刻仍在繼續激烈廝殺。
「可惡!如果能夠複製景能的靈器,隨便一揮就能滅掉這傢伙了……不對——我不能再這樣想了……」
克蘿伊在閃身躲過肥大觸手的抽打同時碎念著。當然,她知道剛剛自己的那番言論實際上根本是無稽之談,就算自己的能力能夠完美複製所有物質,靈器卻仍然被排除在外。箇中原理她沒有非常明暸,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的能力打從一開始就並非萬能。
她十分了解自己的短處。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自小不斷精進自己在各項領域的熟習度。「靈能概論」、「靈器學」、「高等體術」、「現代戰術」、「隱蔽性論述」等等,一切靈氣師該具備的生存技能,她一項不缺,還將每個單項的涵養都提升到了大部分人望塵莫及的水準——這是她一直以來賦予給機械般的自己的首要機能。
然而,在踏入這個國家後、在見到了景能的改變後,克蘿伊猶豫了。
徬徨、迷失、憎恨與埋怨,她逐漸摸不清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地位。關於自己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她始終沒有得出一個既定的結論。
不過,那都沒有關係。
——妳還年輕。曾有一位已經逝去的聖塔神官這麼和自己說到。繼承家業,率領這顆星球上最頂尖的組織,或選擇遵從內心的那股聲音前行。儘管偶爾會感到無力、覺得自己沒有歸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以及在這世界扮演的角色,那也都沒有關係。因為只要循著初心前進,就算晚了點到——那也是專屬於自己的步伐、屬於自己的成長軌跡、屬於自己的答案,沒有人能夠取代。
因此,她開始追尋著那個人的腳步。
起初她也覺得這根本是件荒廢人生的蠢事,那樣截然不同的起點、那樣迥異的理想與夢想,說什麼都不可能重疊。那,這樣追尋下去還有任何意義嗎?雙手沾染的鮮血、親手葬送的那些罪人又算些甚麼?若是一昧地追求虛無縹緲的幻影,終究將跌入深淵。
於是,少女在這尋找著「少年」的旅途中——也一併漸漸找到了「自己」。
無聲無息跟在少年的身後,造訪在那次分別後他到訪的世界各處,一塊又一塊地拾起那些落在地上的碎片,並逐漸拼湊成型。
就這樣。一名不完整的少女,重拾了初心。
她找到了身為一名靈氣師的使命,也在後續與「另一名少女」的相遇後——審視了幼稚的行為並加以改善,認清了自己在「少年」心中的地位。
少女永遠不可能成為「另一個少年」,沒有人可以。
就算理想相撞或相斥、就算那耀眼的軌跡是交疊或錯過,她也不會再感到徬徨無助,不再執拗地追逐「影子」。
所以——揮別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克蘿伊縱身一躍,手握黑金十字劍朝著潛行於黑暗洪流中的龐大身影殺去。
「喝啊啊啊啊——!」
化為舞動的殘影閃避觸手的揮擊,以尋常人類不可能辦到的軌跡遊走於克拉肯上空,給予靈魔的中央軀幹迎頭痛擊。
「好厲害!」
在奔走時發出驚嘆的玲奈位於克蘿伊後方的不遠處。她一邊飛躍於大廈間邊著手準備著《愛神之弓(Cupido)》,蓄勢待發的靈器透出淡薄的繽紛光彩,那些是鑲嵌於弓臂上的寶石,正內斂著強大的力量待少女鬆手釋放。玲奈之所以沒有立刻拉弓射擊,是因為擔心波及到正在打近戰的克羅伊。
雙腳纏繞寶鑽般璀璨的「破魂(Blaze Pneuma)」力場,讓克蘿伊能夠踩踏著空氣移動。美麗的凌空步法簡直像仙女般優美,卻時而又如凶狠的猛禽不斷撲上,撕扯著史前海怪的混濁肥肉。
「破魂(Blaze Pneuma)」是個優缺點分明的殺招。
只能以體術戰或白刃戰形式攻擊的限制,對於掌握著遠距離超能力、或不擅近戰的靈氣師來說,是個窮盡一生都難以跨過的門檻。它只能被纏繞在靈器或四肢上,不能被附加在由「靈式」衍生出的武器上,例如景能的其一法寶《光之劍(Claíomh Solais)》。反之,擁有如此高昂代價的招式,其發揮在實戰中的效果斐然。不像天生自帶或遺傳的超能力,不僅每個人都能夠學會,也被「聖塔」公認是對付靈魔的最佳手段。
無限加壓在體表的靈場成為了「破魂」後,賦予了駭人破壞力的同時,亦具備極大的能量壓力。讓靈氣師們得以在踏上空氣平面的瞬間加壓,維持著破魂的發動反作用力「踏」在空氣上。
觸手高速抽打著惱人的蚊子,但克蘿伊卻從未被擊中,黑金神官長袍還甚至沒能染上任何污漬。聖十字劍橫掃一閃,分解成方形的肉塊漫天飛濺,眼看就要撞到了沖刷著黑潮的街道或建築上。而在濕潤的碰撞聲響起前,克蘿伊的身影在方形肉塊間劃出連續的黑色斜線,令觸手正在斷面上逐步復原、因而在心中連聲叫苦的克拉肯睜大了混濁的眼珠。
本該無比堅韌的肉質像蛋糕般被輕易捅進。纏繞著海藍色破魂的聖十字劍直搗核心,強勁的衝擊波如電流般遊走全身,在麻痺了克拉肯的知覺與受覺後——牠那龐大的肉軀表面開始如灰燼般剝落後四處飛散。
「太好……了——?」
一路趕來的玲奈在屋頂上興高采烈地呼喊道,但那陣激昂的聲響很快便突兀地消沉了下來。因為,她看見了——身軀橫躺在河流中央,本該漸漸消散的靈魔再次轉動了眼珠。身軀內側的災厄之嘴湧出了更加汙濁的黑泥,如同被賦予了意識般開始扭曲、匍匐而上,並集結成了高壓水刀,襲向了降落於克拉肯身體上的克蘿伊。
狂魔亂舞般的斬擊欲將重創自己的金髮少女大卸八塊。仰躺在地的靈魔暫時沒有餘力移動身體,於是牠機靈地發動了隱藏的手段保護自己,不被那個少女發現「靈核」的位置而被摧毀。
方才的那下衝擊,若是一般的靈魔早就灰飛湮滅了吧——克蘿伊邊揮舞著聖十字劍、邊朝玲奈的反方向撤退。由於克蘿伊不像景能擁有「靈場感應」的超凡技能,因此在狩獵靈魔時,必須推斷靈核的位置,有效率地破壞。否則就會像剛才這樣,對於災厄級八等靈魔的強韌身軀來說,就等同錯過了寶貴的黃金時間。
於藍天劃出拋物線的紅蓮之花,倏地在克拉肯的身上爆開。玲奈之所以敢釋放這種足以在街道颳起滾滾烈風的攻擊,也是出自於確認了克蘿伊脫離了傷害半徑。現在的兩人各自在相隔一條幹道的建築物之上,克蘿伊的雙眼在和玲奈交匯後就轉而鎖定了動彈不得的克拉肯,在這期間高壓水刃也爬上建築抽打而來。
超速揮動的袈娑斬不斷閃現銀光,隨著神官少女的靈敏走位接連化解了致命的黑線。紅蓮之燄到處肆虐,逐漸令靈魔皮開肉綻的轟炸效果拔群。玲奈的倩麗身影飛梭於樓頂之間,纖細白嫩的手指飛速撩動著弓弦,氣質好似演奏著彈撥樂器的優美天仙。卓越的弓技與嫻熟的位移,不讓海怪有任何干擾射擊的機會。
此刻,兩名少女聯手向著災厄——揭開了反擊。
***
輪轉。
偏光。
位相。
源脈。
抽動、漣漪、套索。
層遞、迴旋、掃射、分析、鑑定。
駐足於破碎廣場中央的少年,腦中正飛速運作著龐大的工作量。堪比超級電腦的不凡腦部正在破損與修復的狀態間無限輪迴。
這裡是「IHA」海灣國分部建築外的廣場。在經歷了幾分鐘前的襲擊事件後,人員在威脅解除下全數獲救。而現在,留有餘力的職員們正在艾麗森與克里斯隊長的指揮下,從分部建築裡的各處將傷員集中到廣場上。金屬推架的清脆搬動聲與鼎沸的人群交談聲來來去去,就連曾經協助敵方的蓮小姐也正在參與救治。在這繁忙的景象之中,沒有人有任何消息的空閒,所有人都毫無顧忌將自己投身到了這場救援行動當中。
當然,「最強」也不例外——僅管在外人眼中,他就只是那樣無所事事地闔上雙眼,站在廣場中央放風。但若是低下頭來,看到那於景能腳下、覆蓋了整片廣場的星藍色法陣,相信沒有人會白目到上前打擾或指責——更何況連分部長都毫不遲疑地相信了他。
只有少數人在不明瞭那個法陣的用途時,偷偷朝佇立於中央的景能瞥了眼後,就在分部長的督促下趕緊將傷員抬至定位。四處充斥著血泊或血漿,有些武裝職員的情況看來也絕非樂觀。失去了四肢或被撕裂腹部,肚破腸流,時不時就有慘叫與嗚咽竄起,但很快便會落下。
論原因,自然是【輪月之力】的陣法正在發揮它強大的功效。景能強行運作自己的大腦、突破人類大腦運算法的極限所換來的,就是極為明顯的治療功效。每個被工作人員放置定位的傷員,無一都沐浴在星河光暈中而怡然自得,彷彿這壯麗的光流帶走了世間一切煩悶和苦痛。
「真的起效了……」
就連站在分部門口目睹一切艾麗森都不由自主地讚嘆。克里斯則是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似地,在督促最後一人被放置定位後,目瞪口呆地望向這類似於某種邪教儀式的景像。
而這時,以景能為中心擺放在廣場上的無數人體表面,開始透出了星塵般的光粒。駐足於門口階梯上的兩人,眼眸同時倒映出了眩目的光芒。
***
通往混沌終焉的路標,無形地將兩人牽引至此。
在黑泥蠢動的彼端,莉莉安見到了宿敵的黑色禮服。
在光芒四射的彼端,路卡斯見到了死敵的黑色大衣。
身旁浮動的黑色泥團表面,倒映出了紫晶魔槍的光亮。
浮出的黑劍指向頭顱,架起的槍尖直指心臟,彼此對於那熾烈早已有了最後的覺悟。
既然如此,便不須再有交流的言語。
僅僅一個眼神交會,兩人的心意就能相通。
兩人時隔多年終於再次正眼注視彼此,同時也得出了一個結論。
過往的慘劇、於各處掀起的大小爭鬥、充滿心機的猜忌與暗算。聖塔與容器、警察與黑道、英雄與反派、正義與復仇、命運與因緣——這些僅僅不過只是枝微末節的「狀況」罷了。
對於路卡斯來說,這場戰爭是——
對於莉莉安來說,這個戰場是——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擊倒眼前的敵人而存在。
翻攪蠢動的泥團中,劍鋒在躍動。
紫風湧現。【神風天使】高速揮舞魔槍,於邁步後疾驅而上。
左十把、右十把,立足黑泥之上的赤髮惡魔操控著自空間內側浮出的黑劍,一齊射向化為波痕奔走的身影。
此時此地,最後的對決拉開了帷幕——
***
關於【神風天使】使用的戰術分析,情報源頭來自於長久以來觀察著該英雄的自己。
不乏在網絡上關於她參與救援的影片,亦或是和靈魔交戰的過程,路卡斯可以說是將網際網路上所有有關【神風天使】的消息全數看了個遍,並自認完全參透她的行事風格。若是向普通人論及此事,恐怕大多數人只會將路卡斯認定為某種狂熱粉絲吧。
然而,路卡斯的目的——和那些盲目追星的庸俗之人們截然不同。純粹是為了今日的廝殺而埋首準備的事前工作而已。
天生超能力已知是有關於操縱風的異能,這點人盡皆知,就算沒有特別到「IHA」官網造訪,多半也能從該英雄的名稱推敲出個所以然。最令人摸不透的,莫過於那把隨身攜帶的長槍。
根據網路上的資料自主歸納,他發現以長槍型態現身的次數占了多數比例,應用在實戰中也得心應手。據此能夠得知,在所有冷兵器當中,莉莉安最具天賦的八成就是這類型的。畢竟就曾有人看見那武器被【天使】本人以水晶棒型態收納在腰間,因此能夠推斷該兵器的其一能力即是「變形」。後續在那名英國結界師的補充下,他才得知「靈器」的概念,因此著手開始提防那長槍的出現,實在有些為時已晚。
最為棘手的,想必就是那把長槍的隱藏能力。
就算看遍了所有資料也毫無收穫,從影片裡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是理所當然,畢竟普遍的儀器無法紀錄靈力的流動,得藉由「IHA」或「聖塔」的專業儀器才得以觀測。想當然,這兩種管道對於路卡斯來說都無法成功。若是他看了莉莉安被特殊儀器錄下的資料後,觀察力敏銳的他也一定很快就能發現——那把武器的能力是「吸收」了吧。
但事實上,講「吸收」有些不太恰當。不如解釋為「奪取」。
極其「傲慢」的行徑,異常棘手的能力。實在與莉莉安這名少女的人格特質及本性毫無共通點——至少路卡斯先前是這麼認為的。
幸運的是,路卡斯已經透過不久前那場激烈的白刃戰中,看破了莉莉安的底牌。
既然近戰行不通,那就保持距離即可。處在這個召喚出靈魔提供大量墨水的優勢打造的戰力巔峰時期,以適當的相對距離下做出牽制與反擊,慢慢將無法從這奪取靈力的她逼到死路,以量取勝——這是路卡斯內心預設的結果。
但事情總有預料之外。
神速。
風馳電掣。遠遠凌駕於狂風之上的神風乍現。掄起魔槍的神速槍兵以弧線在占地寬廣的現代體育館內奔行。已經連殘影都看不見了,留下的只有少女離去時以錐形狀放射的渦流。四處炸裂的音爆令耳朵嗡嗡作響,循著波紋軌跡瘋狂投射出的黑劍只不過是空虛地刺進觀眾席座椅或牆面。
肉眼及知覺無法跟上對方的事實,無時無刻煎熬著路卡斯的內心。操控能力形成墨之巨人的他躲在其中,一踏就掀起了室內籃球場那打蠟後磨得透亮的木質地面,造價高昂的競賽用場地就這麼淪為殘片飛舞的廢墟。不過今天是假日,至少不需要擔心有學生或職員進入而連帶遭殃。
首先,第一波攻勢。震天巨拳對上疾走之風——當然,莉莉安打從一開始就處於壓倒性不利的位置。如果她打算以速度與能力來弭補自身威力的不足,那就必定會毫無畏懼地衝上來試圖貼近自己。
不出路卡斯所料,莉莉安提起水晶魔槍朝墨水巨山一直線衝來,而這正中路卡斯的下懷。抱著先下手為強的理念,他發動了規模龐大的靈式,由墨水高山延伸的巨拳頓時變形,分解成了飛舞的細薄彩帶,只不過一點也不鮮艷就是了。銳利到足以輕易切割人體的黑色彩帶群魔亂舞,維持著死氣沉沉的氛圍獵殺生命。
眼看莉莉安就要被這攻勢包圍而淪為死狀悽慘的屍骸時——路卡斯品嘗到了第一次驚愕。
「《赫天砲》!」
筆直的渦流狂風直接迎面將彩帶團撕扯,順帶一口氣將後方的雙腿轟碎。翻攪的大氣團裡驟然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身影,失去重心的路卡斯不禁瞠目結舌。情急之下便直覺性地操控巨山般的身軀向後滑行。
千鈞一髮之際免於遭到氣壓砲直接轟擊本體的他,眼角餘光瞥見莉莉安順勢一個翻轉,藉由氣壓推進瞬間來到了路卡斯所在的巨山背後。
「——休想得逞!」
位於巨山中央、有著墨水盔甲保護的他這時終於意識到了莉莉安的戰術。由於躲在巨山內導致她奪取靈力的效率過於低下,因此自身靈力量較少的她必定會想方設法將自己拽出泥團,逼迫自己採取近身戰。路卡斯在內心發誓絕不會讓她奪得先機,自以為看破莉莉安戰術的他抬起右手,巨山很快便生成出墨水巨掌。
轟咚!
沉重且致命的一拍。
風聲呼嘯著隨同巨掌從空中砸下,莉莉安側身一閃便輕鬆躲過了這一擊,接著沒有任何留戀地繼續奔向巨山的核心。後續生成的巨拳痛擊接連砸下,少女閃避著大範圍降下的黑拳驟雨,抓準時機一躍而起,徹底粉碎了木造地板。
夾帶著木片與塵土,飛濺的建材在空中爆裂。上升渦流將它們帶到此處後就消聲匿跡,這陣令人渾身不對勁的寂靜化做電流,一股腦從路卡斯的背脊竄過,如刃般的尖銳寒意頓時掠過路卡斯的脖頸。
變薄了。
「……《鐮鼬》。」
護盾,變薄了。
好似於耳畔傾訴的低喃掠過身旁,抬頭一瞧——這才發現了少女的蹤跡。
頭下腳上,滯空的少女倒掛在空中。她雙手平舉,手刀瞄準了防禦最為薄弱的部分,接著憑空揮舞了三下。
左右兩個墨水巨掌連著手臂一同被整齊切下。第三道瞄準中央的斬擊則突破了巨山的防禦機制,一口氣削減了路卡斯的生命力。被高壓風刃一分為二的障壁瞬間劃開,在他胸膛刻下了冒血的斜線。
「怎麼……?」
啞然失聲的路卡斯怎麼也沒想到,敵人居然會在這時使出自己從沒見過或耳聞的招式,自己所蒐集的情報裡沒有這種手段才對。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莉莉安可是在景能的訓練下大幅提升靈力操縱的水準,才得以更加精準發動能力,進而在「靈魔浪潮」行動裡開發出此無形無聲的殺手鐧。
莉莉安在騰空過程中,利用一個流利的前滾翻落在破敗不堪的觀眾席地帶。
胸口上留下了大片刀疤,路卡斯單手捂著胸膛,湧出的鮮血滲進了指尖。遭受敵方漂亮一擊的他非但沒有任何怨恨,反倒是察覺到自己那全身沸騰的血液。燦爛的微笑出現在了執意於復仇的少年臉龐上。
「真不愧是妳啊,【神風天使】!果然只有妳能夠帶給我無上的快感!」
高舉另一隻手臂,無視燒灼肌肉與內臟的痛楚,路卡斯將所有剩餘的墨水量集中在前方——正對著莉莉安的方向。鋪天蓋地的《罪業輪迴(Sin karma)》在體育館的寬敞空間內一齊展開,破百道劍鋒全數對準了佇足二樓觀眾席的美麗少女。
「還想繼續嗎……」
抬頭仰視著體育館內那上百個瞄準自己的黑暗劍刃,莉莉安的內心卻沒有絲毫絕望或陰霾。唯有那瓷白臉蛋上浮現的複雜表情,讓路卡斯發覺了某種「異狀」。
那飽含著萬千情緒的神情,挾帶著些微憔悴,以及遺憾、落寞、悲愴,甚至有著明顯的「歉意」。他不明白為何少女在此刻要露出這種表情。對他來說,與少女的再次相逢無疑是美好且渴望已久的邂逅,儘管兩人出於身分和理想終究必須廝殺,但在這激昂的戰役中,自已也才終於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認知到自己一路走來付出的代價所換來的,究竟是何等珍貴、何等奢華的體驗。這場戰鬥——兩人所共同迎來的結局,應該是無比暢快且了無遺憾的。莉莉安,妳也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說到底,事態會演變至今完全是出自莉莉安本人的意願,路卡斯的所有行動——都是奠基在莉莉安的「正義」與「善良」之上的。換做是那種純粹為名利的英雄,恐怕會竭盡所能把握殺掉路卡斯的機會,以替自己爭取虛無的名利吧。正是因為他知道莉莉安不是這樣的人,他才得以毫無顧忌地執行這大膽的計畫。無意間轉變陣地到這,路卡斯也完全相信是命運的美好安排。兩人的關係在此處相遇,也亦在此處終結——彼此之間本該是無悔無憾的。
但,為何現在要露出這種表情?路卡斯百思不得其解。而一切都直到——他終於注意到了「那對」為止。
莉莉安的那對空無一物、沒能握住任何東西的手掌。
少女低頭朝自己的手掌望去,唇邊勾勒出一抹落寞的苦笑。那悲悽的神情著實令人心疼,彷彿閃動著淚水的晶紅美眸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擾亂了路卡斯的心跳,也同時干涉了他的注意力。以致於他還來不及思考莉莉安手中長槍的去向時——看見了莉莉安向前平舉的右手掌。
那白嫩的掌心好似在試圖把握住甚麼東西,觸感溫柔地撫摸著空氣。
而路卡斯都還來不及回頭——
嗖!
一陣劇痛,眉梢間迸發的深紅遮蔽了視野。
尖銳的槍頭由背後貫穿了路卡斯的側腹部,製造出水晶異物特有的痛楚,穿越了他那仍留在墨水巨山裡的身體。
「啊……」
嘴角洩出輕息,路卡斯差點失去支撐跪倒在地,但他在緊要關頭操縱墨水穩住身體,並一併堵住身上的傷口不讓其繼續失血。冷汗不斷從額頭冒出,他非常熟悉這種討人厭的感覺,不管是差點被職業英雄殺死的那次,還是在實驗室被電擊的那次都是。雖說疼痛感尚未抵達顛峰,但意識卻漸漸渙散,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失。
不對,那並非「流失」,而是「奪取」。
莉莉安的手掌接到返回的長槍後,路卡斯篤定了一件事——自己的大半靈力,就在剛剛被一瞬間「拿走了」。
靈式.《雙重否定》。發動條件是「將【噬魂者】槍尖完整刺入對方中央軀幹兩次」,一次是兩人在電車上的對峙,第二次則是剛才的出其不意。代價為【噬魂者】本身將會在使用且尚未完成條件的這段期間變為雙倍重量,也正是說——莉莉安打從在和路卡斯戰鬥時,就一直用兩倍的重量揮舞。
這是她給自己的訓練。在景能的教導下,她對自己的標準也越來越高,最後就成了連在實戰中都要套入訓練的地步。無可反駁的是,實際應用絕對比單純理論或私下訓練來的更有功效,莉莉安在這次的戰鬥後也逐漸適應了這種重量。想必她在往後的戰鬥中如果調回本來的重量的話,一定能更加迅速與確實吧——畢竟手感會變得特別輕盈。
而莉莉安方才的表情,正是她感到遺憾的鐵證。
對於沒能以全力對付路卡斯這件事。
她並沒有景能那種強者獨有的傲慢,只不過是自己成長的幅度遠超對手的實力罷了,導致莉莉安連試著出全力都無法辦到——由於對手的水準。路卡斯連召喚靈魔輔助都落到如此境地,若是以普通狀況、在沒有大量墨水的支援下,別說戰上好幾回合了,恐怕連「交手」都算不上。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的。
據此,沒能以鼎盛狀態擊潰路卡斯的莉莉安,感到非常慚愧。她想要讓路卡斯心服口服,要全力以赴卻又不能殺死他,簡直難如登天。
所以,為了回報路卡斯的一片心意、為了使這名因悲劇而投身黑暗的少年得到救贖,她必須親自成為那道光芒。
因此——少女將魔槍高舉過頭,凜然開嗓,開始了最後的詠唱。
「【傲慢地奪取吧,闇之水晶——】」
那高亢澄澈又優美的嗓音,在路卡斯耳裡聽來,正如同天籟般清脆悅耳。徹底放棄掙扎的他乾脆就這麼趴在墨水巨山的核心裡,滿懷慈悲之心迎接這道終焉之光的降臨。
「【將其盡數化為只供吾所啜飲的血肉、吾所揮動的利劍、吾所吟詠的戰歌,並進軍天地——!】」
三道軸線重疊的藍紫色法陣於星陽高中的體育館內出現。星河狀的能量奔流淌漾於圓盤之間,刺眼的光芒此刻遠勝於高掛天邊的恆星。
路卡斯被那道美麗無比的紫色極光所震攝了,靈魂不禁為之顫動。
而莉莉安本該在這串吟詠最後喊出的名諱,他終究沒能親耳聽見。
***
「這樣就行了。麻煩之後將這些人送去醫院或在家靜養,他們需要適應新的身體組織或器官。」
「嗯,幫了大忙了。」
景能剛替傷員結束了大規模的治療後,向走來的艾麗森提醒。於是分部長立刻轉身示意幾名專員開始著手準備相關措施,景能自己則好像突然接到了電話。他便從口袋內抽出了正在震動的手機,看見了螢幕上顯示的連絡人時微微皺了眉頭,但還是接了電話。
「什麼事?」
『災厄級靈魔正在東區肆虐。距離你那太遠了,你可能感應不到。不過我需要支援,這傢伙太龐大了,牠的靈核我一直找不到。』
「是學會隱藏的類型嗎……」
景能腦袋正如火如荼思考著最佳方案時,克里斯隊長及時拿著神眼系統觀測到的即時畫面給他看。於是少年在經過了一秒思考後,再次對克蘿伊下達了指令。
「能把那隻魷魚釘住嗎?盡量在顯眼的高處。」
『如果只要釘住是可以……但牠其實不是魷魚——』
「隨便,我不想知道詳細的資訊。照我說的做就對了。」
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就直接掛斷電話。少年在收起手機後,獨自一人走向了破碎的圍牆外——
***
「臭哥哥……」
克蘿伊蹲在東區建築的屋頂咬牙切齒,在內心用上了各種能夠抱怨哥哥的形容詞——或不道地的英國髒話。但現況可不容她繼續著墨在這種事上,她很快就一個蹬步追上正在與海怪迂迴的玲奈。
「玲奈小姐!我需要妳的幫助!」
「咿!?好……好!」
貌似是突如其來的大聲呼喊嚇到了她,全身瞬間抖了一下的玲奈在確認了是克蘿伊在呼叫自己後,似乎放下了緊繃的心情。
「妳能逼迫那隻怪物跳起來嗎?」
「什麼?妳說那隻活跳跳的海產……沒事——我會努力的!」
「痾……好,麻煩妳了。」
正在懷疑著自己剛剛是不是聽覺失調,耳朵才接收到了不像是英雄該說出來的言語的克蘿伊不禁眨了眨眼。
看著逐漸遠離的玲奈,金髮神官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以提振精神,便朝著和她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
「——別逃!海鮮墨魚義大利麵!」
紅蓮之花伴隨著奇怪的稱呼襲來。克拉肯眼看那名粉色少女進逼而來,還帶著與面對勁敵有著巨大差異的詭異眼神奔來。史前海怪判斷那些爆炸箭十分棘手,因此牠開始準備要再次下淺,並等候主人的進一步指令時——
足足九道赤紅箭矢再次逼近。毫無懸念地,克拉肯再次躲過,讓那些箭矢從身體上空飛過,但——牠突然感覺自己輕飄飄的。
那些越過克拉肯的紅箭在牠前方的道路引爆了,因而掀起了上升的水流,將牠那諾大的肉體抬起了一瞬間。而就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一面「網子」被鋪下了。
那是兩道粉紅色的普通箭矢。
未經過靈力寶石浸染的弓箭能夠維持最原始的功能。在擊中目標後,收斂在內的靈力因為外在衝擊而頓時膨脹,進而引發灌注在內的「靈式」效果——即是將髮絲膨脹,並織出預設的樣貌。玲奈不久前就曾用這招在街道上設下攔截網,幫助那些被沖走的人們脫困。
而現在,平鋪在地面上的粉紅網子高度剛好與河流齊平,完美地接下了克拉肯龐大的身軀。而後——遠超鋼筋的力量加上多層交錯的縝密編織,賦予了這張網子強大的彈性。若是目標物重量越大、網子被拉伸得越逼近極限,效果就越加明顯。
克拉肯就這麼落在網子上後被彈性纖維的反作用力帶離地面,凌空飛起的身體剛好經過了一棟高聳的商業大廈。簡直就像炒魷魚一樣在鐵鍋上起舞——玲奈口水直流地停下腳步,觀賞著即將上桌的新鮮食材接下來究竟會經歷怎樣的烹調。少女就這麼用一種飢渴的眼神看著牠飛行。而最後,玲奈無意間瞄到了那個站在遠處屋頂上的身影。
那是克蘿伊,而她手裡握著的東西——讓玲奈大驚失色,完全忘記了食材剛剛帶給她的強烈愉悅。
金髮的神官,正握著海灣市專用的路燈。
就鐵桿底部的切面判斷,克蘿伊應當是用了那把十字劍將路燈斬斷,並將上半部分帶到了屋頂,以免在投擲過程遭到河水沖刷干擾。海灣市的路燈尖端設計得異常銳利,雖說不知道設計師當初決定採取這個想法的隱含用意究竟是什麼,不過用來做魷魚串燒實在太適合不過了。即便知道克蘿伊接下來的盤算,玲奈也還是難以相信。
不等玲奈做好心理準備,克蘿伊在深吸一口氣後,於平整的屋頂開始了助跑。
引槍(路燈)向後,將尖端保持在右側,左臂在前上方帶動。克蘿伊瞬間扭轉腰臀,挺胸轉肩,將青銅色的路燈朝前方拋擲。超人般的氣勢與力道令它瀟灑地在空中穿梭,讓人陶醉的美感伴隨著路燈的穿雲之勢,深深地扎進了滯空中的克拉肯身軀。
完美的時機配合。克拉肯被路燈貫穿,就這麼被釘在了海灣市東區的一棟高樓上外牆上。為了不讓觸手協助掙扎,四道劃開天空的粉色箭矢落在了四個角落,膨脹的大網將所有蠕動的觸手捆緊。
在兩位少女的合作無間下,災厄級靈魔——束縛成功。
***
「是在那個方向嗎……」
回想剛才的空拍影像,景能來到了分部建築對面的觀景台。這裡直接面向海灣市東區,但兩者中間橫跨一些山林,肉眼視野能夠看見的範圍其實非常模糊。
但,這對「最強」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佇立在露台上的少年前方,出現了左右兩隻大手。一隻明顯是由《日蝕陣列》所拼湊而成,另一隻則是由【輪月之力】塑造,單純由靈力構成的。兩隻皆是以能量形態現世。而當少年將雙掌向胸口前方聚攏,雙手同步也呼應著少年的動作。
「【天眼、宿命、漏盡。三明四智,五眼六通。】」
景能開始了一段嗓音平靜穩重的詠唱。同步操控黃金巨掌分別發動「《旭》」、星藍巨掌發動「《朔》」。兩者相互衝突、鑲嵌、融合,在兩支巨掌間造出一顆翠玉般的碧綠能量球。
「【圓滿俱足,苦集滅道,修齊聖諦。塵世有為法剎那生滅,令三界凡俗全數斷盡。超脫生死輪迴者方入涅槃,吾為阿羅漢——】」
空中的能量巨手屈臂上舉朝前,五指自然舒展,掌心朝外。雙手同步結出了「無畏印」。
使眾生心安,無所畏懼。象徵著佛為救濟蒼茫眾生而降下的慈悲之印,匯聚著足以匹敵銀河光輝的明亮之星。
而,其名為——
「靈式.《明》。」
《旭》——熾熱高雅的光輝抹淨一切。
《朔》——皎澈純潔的引力勾攝一切。
《明》——陰陽相撞的悖論凌駕一切。
光明,乍現。
世界為之閃耀、世界為之驚嘆、世界為之崇拜、世界為之震顫。
纏繞綠風的超巨型翠玉光球,以時速超過五百公里的高速飛出。
***
鄰近西區的街道十分熱鬧。
與從東區撤離的人們相比,住在西區的人們相較之下顯得非常愜意,不少吃瓜群眾在接到東區消息後紛紛在封鎖線外觀望。警察們則費盡心力在維持現場的秩序,人群聲與尖銳的哨子聲此起彼落,直到——
磅!
一記聲響炸裂在封鎖線前方的那個街口上。
而當煙塵漸漸散去,一頭野獸便穿出龐大霧團,面容猙獰地撲向群眾。
眾人一哄而散,警察們都來不及反應,而路旁一名即將成為刃下亡魂的少女只能滿臉驚恐地迎接死亡。
突然——寒光一閃。
從旁干預的武士刀間不容髮介入這場殺戮。眼見英雄到場,警察們也紛紛離開現場並協助通報。羽宮則滿臉不屑地看向對方。
與生俱來的美貌因長年累積的仇恨一口氣宣洩而出,已蕩然無存。窈窕的身段如今墮落為野性下的奴隸。失去雙翼而情緒失控的她,無疑淪落成只為嗜血而活的原始野獸。
面對這等駭人的氣勢,羽宮用藍火刀刃正面接下。並橫向一掃,接著毫不遲疑地抽身拉開距離。在確認了周遭都沒有旁人後,他鄭重地質問賽娜:
「這應該是我和妳的恩怨吧,怎麼突然又轉而攻擊無辜了?」
聽見羽宮的提問,賽娜的眼眸找回了些微理性的神色。因憎恨扭曲的美麗臉龐頓時變得黯淡無光,連方才野獸般的狂氣都消失無蹤。
「因為……我忌妒他們,忌妒著——有英雄守護著的他們。」
當她被親生父親辱罵為「異形」,並視為異類隨便賣掉時。
當她被那有著噁心「戀怪癖」的變態,粗魯地奪走少女的寶貴貞潔時。
當她的未來只有一片宙空般深邃無光的黑暗時,為何英雄沒有出現?
拯救自己的,反而是那位同樣遭受世界冷漠對待、被英雄見死不救的孤寂少年。即便他的過去是多麼的不堪回首,即便已經被他人背叛了無數次,他依然對弱小的自己伸出援手。
是他教會自己如何在這殘酷的世道中生存。
是他教會自己力量才是這世上唯一的真理。
但——
「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值得被拯救嗎?這個超能社會的冷漠,究竟還要凍住多少顆還懷抱著求生熱情的心?身處在底層的陰暗角落的人,就沒有被救贖的光芒照耀的資格嗎!?到底還要……還要多少個我們這樣的人步入深淵,大家才肯重視這件血淋淋的事實?」
「……」
青綠色的脛節緊緊扣著胸膛,少女的話語彷彿已經是竭其全身力氣從肺葉榨出。糾結的皺紋刻上了眉梢,賽娜忘我且聲嘶力竭地嘶吼著。半螳螂半人類的姣好胴體渾身抖擻,沸騰的情緒逐漸高漲,瀕臨極限。
「其實我們……也曾一心憧憬著英雄啊!」
那顆曾滿懷希望的幼小心靈,那顆曾嚮往著英雄光芒的純真心靈,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發生了變異?沒錯,打從一開始,出身環境就代表了她們就沒有其他路可選。在賽娜等人的眼中,職業英雄的光環只不過是用來創造商業價值與操控大眾風向罷了,羽宮自己作為這島國名列前茅的英雄,也充分了解在這幾年來、英雄業界的黑幕裡是多麼地腐敗不堪。沒有在這波陋習下淌入渾水的自己、玲奈或【神風天使】,實屬例外中的例外。
「但,這世界不允許我們擁有那種虛妄的夢想——沒錯……直到我們找到了在社會生存的法則,好不容易能夠活出滿意的自己時——你們這些英雄就會馬上跳出來,並毫不留情地指責、批評、貶低我們的價值,蹂躪我們的意志!」
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抨擊全部落在了羽宮身上。他就這麼任由賽娜發洩,任憑她闡述自身的論點,自始自終都保持沉默,成為了一名高素質的聆聽者。
「最後——我們這些被大眾稱呼為『社會敗類』或『亂源』的低賤生物,就會成為你們英雄們的養分。滋養著你們在社群媒體上的話題及熱度,成為你們邁向腐敗的基石!」
她的見解並沒有錯。在這網際網路與多媒體盛行的現代,英雄們的所作所為都會被放大檢視。因此如果沒能在出道後的那段黃金時間裡創造話題,很快就會被群眾遺忘,光靠實力想在這業界闖出一片天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簡直是妄想——當然也有幾個例外。這殘酷的產業才造就了那些排名低下的英雄,願意去接觸那些比較敏感的議題,站在道德制高點進行批判,並藉由英雄的身分取得民眾的支持。
而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猶如毒品的戒斷症狀,他們對於創造話題只會越來越極端,直到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最後,那些在這波議題下的所有受害者,也理所當然會被遺忘。他們的悲苦與訴求,在英雄創造的熱潮消退後也將被一併封印。
「諷刺的是,這樣的事情只會無限重複上演,屍體只會越堆越高。直到這社會從內部發霉、腐壞、並終於不堪負荷崩塌時,人們才肯幡然醒悟……但都為時已晚了。」
無止境的仇恨堆疊,無止境的仇恨不斷交織,最終成為了覆蓋整個國家的漆黑天幕。
「所以——你們這些職業英雄……才是最該消失的那方!」
一陣抽痛。
賽娜在朝一語不發的英雄厲聲咆吼後,便查覺到左手臂傳來疼痛訊號。那是藉由微型科技埋在皮下組織的晶片,能夠和其他綁定序號的對象聯繫。行動前,路卡斯就將晶片觸發條件設定成「生命瀕臨危機」。
此時此地,賽娜和羽宮同時陷入了寂靜。一方是對於這世界頓時感到茫然,另一方則是不願相信愛人即將逝去的事實。
同時——
令人不禁懷疑白晝是否再次降臨的光暈,於海灣市的天際線炸裂。
天空在鳴叫,大地在咆嘯。
簡直如同創世之始的景象,正於海灣市大都會上演。抹平天地界線的那道光芒傲然生輝,彷彿鄭重地宣告破滅的到來,同時也揭示著新世代的開幕。
而後——
當那顆巨型翠綠光球超速掠過兩人附近的天空時,羽宮的感官世界也陷入一片眩暈的狀態。賽娜則在目睹那顆球飛來以前,決定不再理會這名獃滯的英雄,在鋪天蓋地的炫光襲來前,飛速鑽進了一旁的小巷,離開了此地。
***
星翠碧球直線劃過海灣市的青空,將廣闊的天際一分為二。
玲奈、克蘿伊兩人仰望著那顆大球越過城市上空襲來,並正面撞在了被束縛著的克拉肯上。用於固定靈魔的建築像紙張放入碎紙機般被輕鬆扯開,綠風光球表面的引力緊抓著牠不放。靈魔就這麼牢牢地黏在炙熱能量球的滾燙表面,身軀逐漸熔化。
龐大又肥厚的身驅被巨球推進,撞穿了身後的玻璃大廈,那棟現代高樓的高度直接攔腰砍去了大半。大量的塵土灰煙與化為晶瑩飛瀑的落地窗撒下,街口登時被瀰漫四處的濃煙覆蓋,徹底失去了能見度。
光球在帶著克拉肯突破建築後調轉了方向,如違反重力的彗星般劃出了美麗的弧度,開始高速直線上升。
此刻,克拉肯眼中的閃耀身影,帶牠回到了遙遠的上古神代。
當然,牠不可能直接看見那道遠在天邊的身姿。只不過是久違地再次沐浴在這膨大的氣勢後,混濁的眼底浮現了興奮的光芒罷了。
『啊……這道光輝——』
如漲潮般湧上的欣喜之情,其中蘊含著的更多——是世事已非往昔的感慨。
『雖然外貌截然不同,記憶照理也因那「約定」而消失了。不過……這光輝,一定是您吧——統御神代的天空之神,萬夫莫敵的陽靈王。』
逐漸脫離地表,翡翠光球的能量卻從未減弱。
『請原諒臣下的無禮……並親自審判臣屈服於魔器下的這份罪孽吧。』
在最後,沒有了任何遺憾的怪物,在高度逼近大氣層時緩緩地闔上了雙眼。
『能夠在這個時代再次與您相見,臣下——感到萬分榮幸。』
沿路扛著沖天火焰,綠風光球與靈魔貫穿遙遠的大氣層,來到了真空地帶。
所有處在海灣市的人,無一例外都目睹到了那道星輝。
足以匹敵戰略核彈的衝擊,在海灣市正上方的宇宙地帶釋放。
天穹外,浮現了人類史上規模最壯闊的煙火。
***
煙火之花蔓延天際。
朵朵矮花於中央核心旁綻開、輪轉。讓人忘卻太陽光芒的光景美不勝收。
「好美啊……」
仰臥在地的路卡斯,神情迷茫地感慨著。
望向那璀璨星火,少年的琥珀雙瞳裡,似乎也浮現了那麼一點光芒。
災厄級靈魔消逝的此刻,牠所製造的大量墨水也一同消失了。不只自己剛剛在這體育館內動用的量,想必連沖刷城市的氾濫黑泥也將馬上退去吧。真是輸得一蹋糊塗、卻也心服口服。
眼角餘光瞥向那駐足身旁的少女,偷偷望向那張美麗又冷峻的側臉,路卡斯心中彷彿種下了勇氣的種子。於是他撐起自己的身體在破碎的地板坐下,面朝著體育館的破口。閉上雙眼,遏止住顫抖的嘴唇,語氣堅定地開口了。
「——莉莉安,我喜歡妳。一直都是。」
「……?」
貌似沒在第一時間意會到這份話語其中蘊含的重量,莉莉安還微微歪頭擺出了天真的疑惑表情。而後看見了路卡斯堅毅的側臉後,黑馬尾少女露出了一抹滄桑、卻又帶了點釋懷的笑容。想起了這名少年至今以來的所做所為,誓言復仇的他不惜與喜歡的人作對,為了理想甚至能願意親手葬送自己的初戀,這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維持到現在?就算是少年宣布敗北的此刻,莉莉安也對路卡斯的覺悟由衷感到敬佩。
「你的心意——我確實收到了。謝謝你願意欣賞我,不過恕我無法回應你。因為——」
凝重卻又美好無比的微笑,滿溢於莉莉安瓷白的臉龐。
「我啊——已經有喜歡的人嘍。」
帶點俏皮的笑容令回眸的路卡斯獃滯了幾秒。因為往後絕不會再見面,而決定把握最後時機向莉莉安表明長久以來對她的心意的路卡斯,在接收到這股明確的感情後,也只不過是落寞地笑了笑。
「被華麗地甩了啊……」
唇際湧現自嘲般的苦笑,紅髮少年摸了摸腹部那已然修復的傷口。莉莉安在最後時機放出的《幻夜星空(Imaginary Galaxy)》,實際上是被限制在最低輸出範圍的。由於該招式本身就是種純靈力構成的能量砲,因此在這樣微弱的壓力下輸出,就僅等同於將大團靈力灌到路卡斯身體裡而已。這樣做的用意,莉莉安明顯是想模仿景能的治療方式,但不像他的靈力能夠被能力「中性化」,那些輸出的靈力仍保有莉莉安本人的特性。因此,莉莉安完全是將賭注押在了「路卡斯的靈力特性和自己不會差太遠」這點上。
而從結果來看,這盤賭局確實是成功且華麗的。不僅向路卡斯展現了自己的真正實力,也同步將他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貌似有一瞬間瀕臨死亡邊緣吧,路卡斯回顧著那個徘徊在意識深淵旁的恐怖瞬間,而後原地站起並轉身,朝著莉莉安的反方向走去。接著,他在體育館外牆的破洞旁停下,抬頭望向了外頭的學校操場。
操場中央的寬廣原野飄來了混著青草、泥土、汗味、陽光,一切象徵著那珍貴青春的氣息,充斥著鼻腔。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上,也似乎迴盪著學生們於此揮灑汗水與激烈吶喊此起彼落的聲響。
不知不覺中,這名將迎來終點的少年——思緒穿越回了那段曾閃耀的歲月。
***
「所以呢——你到底要不要參賽?」
距離校際大隊接力前不久的一次體育課。操場旁的司令台階梯上。路卡斯在和蓮、艾麗森等人乘涼休憩時,被專程走來的幾名男生叫住了。
「體育股長剛好腳受傷不能參賽,現在全班剩你一個沒參賽的男生了。就算我們班有莉莉安同學這個王牌在,但這是個團體運動,需要靠大家的意志同心協力才能取得勝利。」副班長看著階梯上不斷迴避自己眼光的路卡斯,理直氣壯地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做為一個男生,你也不會想在其他女生面前丟臉吧。」
「絕不會丟臉的,路卡斯他……也有許多過人之處!請你別這樣說!」蓮當即激動地替路卡斯反駁。
「蓮說得沒錯,別拿自尊心這點威脅他。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優點,強迫他人成為自己心目中應當擁有的模樣,是最自私又愚蠢的行為。」茶褐色的蓬鬆波浪捲髮隨著午後的清新空氣微微擺盪,班長艾麗森慵懶地滑著手機的同時替路卡斯提出有力辯護。
「我知道……不過你們也了解,體能方面我實在比不上其他人……」
「不管,你作為男生就應該上場,這能夠提升我們班的獲勝率。我們班人數偏少,大部分女生都去當候補了,沒有做出任何貢獻的你只能聽由我們安排。相信我,我也是逼不得已,至少你跑得比女生快——撇除莉莉安同學以外。」
冷靜且理性地闡述觀點。作為理科組校排頂端的強者,副班長展現了超越常人的分析能力。不過眼看著紅髮少年仍舊垂頭喪氣地繼續擺爛,作為能夠盡量避免使用情緒就不採用的理性主義者,看到這種態度也不免提高了音量。
「給我振作起來!如果棒次不這樣分配,我們就絕對不可能贏過一班那些怪物!我們能夠利用的優勢,就是在短程速度上絕對不輸那個田徑隊隊長的莉莉安。在將最後一棒交給她前,必須保持最多落後半圈的劣勢,否則絕無希望。」
「……」
「呿……」
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頹廢模樣,看著路卡斯陷入自閉狀態的副班長終於嚥不下這口悶氣,伸出手大力抓住了他體育服外套的領口。這動作令蓮有些被震懾到,因此身子稍稍抖了一下。查覺到氣氛不對的艾麗森也放下了手機。正當她摩拳擦腳,準備起身和副班長理論的時候——她看見了。
有人,從旁抓住了副班長用來捉住路卡斯的那隻手。
「請你——放開我朋友。」
明明眾人身處太陽底下,卻不約而同地感受到鋪天蓋地的寒意襲來。那是源自於莉莉安的恐怖氣場。緊扣的力道彷彿是在向副班長宣示著——如果還不放開,就當場折斷他的手似的。當然莉莉安沒有那個意思,不過那身的中性穿搭、配上雖如瓷器般白皙卻內斂銳利鋒芒的冷冽神情,實在很難不讓人誤會。
因情緒上升而一把揪住路卡斯的副班長,在凜然開嗓後察覺到了自己的不當之處,以及充分感受到了來自莉莉安的威嚇。對路卡斯失望透頂的他只能長嘆了口氣,接著放開了攢緊外套的那隻手。莉莉安於是也將手鬆開。
「算了……就不強迫你了,反正你這個人毫無榮譽心可言。」
出於本能揉了揉那被莉莉安扣住而微微發疼的手臂,副班長在撂下這句狠話後,便帶著身後幾名男同學離開了司令台前方。
「真是個頑固理科腦……不過也不能完全說他錯就是了。只是太過注重集體利益,而認為個人意願不值一提罷了。話說——現代社會也是如此呢。果然校園在某方面來說,正是社會的縮影呢……」
「……想幫忙。」
不知從哪裡飄來了這句話。
在場眾人各自環顧了四周,最後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到了坐在司令台最低的那階石梯上、將腦袋埋入雙腿間縮成一團的深紅髮少年。
寂靜,伴隨著帶有清新草香的空氣,無聲中襲來。
而後——
「我也想——幫上大家的忙啊!」
猶如撕心裂肺的哭吼,從名為路卡斯的孤獨少年口中迸出。簡直像費盡全力將這番話從喉嚨深處一把扯出似地,少年在向著無際的天空大喊後,再次無力地垂下了頭。蓮見狀立馬上前,坐在他身旁將他擁入懷裡安撫。
而在青梅竹馬的訴說下,眾人終於了解路卡斯為何對接力競賽這件事如此排斥。
***
「路卡斯他在國中時……曾在校際運動會上——當著全校的面摔倒在地。」
想必這段回憶對於蓮來說,也和路卡斯一樣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與創傷吧。一直以來與他共享所有情緒、無論是快樂或悲傷感觸的蓮,是除了他本人外最能夠切身體會的獨特存在。艾麗森瞧見蓮那張凝重的臉龐,也不再使用平時那種輕浮又口無遮攔的態度。擅長交際的她,在觀察氣氛上可說是頂尖水準,只要朋友或同學有任何異樣,她都會是當中第一個察覺的。無論熟悉與否。
靜靜地聽著蓮訴說這個男孩的過往,艾麗森和莉莉安無聲擔任著優質的傾聽者。
「那是一場大隊接力冠軍賽,路卡斯的班級在最後幾棒逆轉了局勢。不過就在他接下了最後一棒的重責大任時……肩負了班級全員的厚望的他,因為費盡全力加速而重心不穩——在終點線前不遠處摔倒了。
在那之後,雖然同學表面上還是好聲好氣地交流,不過我在私下時還是聽到有人說他的壞話。像是『大家陪他練習了那麼久』、或『那個陰沉個性真的有夠難聊,難怪在重要時刻會翻車』等等。大家和他的互動從原本就嚴重缺乏的狀態,變成了共同將他當成隱形人的『霸凌』行為。」
緊抿雙唇,蓮身體有些激動地直顫抖。不過她仍輕撫路卡斯的頭頂,試圖緩解彼此共同的負面情緒。
「……我知道路路的個性很特別。若是大家能夠且願意了解他,相信他以溫柔又圓融的性格,一定能和同學相處融洽的。路路他只是缺乏一個——向大家證明自己的機會罷了。」
「……」
扭頭而去,蓮在向身後的兩人傾訴了路卡斯的創傷後,轉而將精力放在了陪伴青梅竹馬身上。艾麗森在聽完這件事後收緊了眉頭,思考著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路卡斯擺脫這樣的處境。
就在艾麗森獨自進行腦力激盪時,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似乎有了些想法、因而起身走下台階並蹲在路卡斯面前的莉莉安。
「路卡斯你——喜歡跑步嗎?」
「……」
緘默良久的路卡斯,透過了手臂縫隙目睹到了莉莉安——那雙堅定不移的血紅美瞳。被這麼盯著也不是辦法,因此路卡斯想辦法從嘴唇裡勉強擠出了一段聲音。
「……喜歡。」
「——這就夠了。」
「咦?」
因對方突如其來的肯定話語而終於抬起頭正視這個世界的路卡斯,只看見了威風凜凜地在他面前站起、彷彿英雄降臨般的莉莉安。
「沒有事情是不需要練習的。既然你心中仍存有對奔馳的熱情,那我就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那火光熄滅。」
莉莉安這番振奮人心又熱血的話語,讓路卡斯睜大了瞳孔。蓮喜極而泣地摀住了嘴巴,看來是十分感謝莉莉安的一臂之力讓青梅竹馬找回了人生光彩。艾麗森則看著自己的閨密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像個一路目睹孩子成長、直到她們終於獨當一面的家長。那份激昂情感也令艾麗森不再吝嗇笑容,而是從旁以正向氛圍鼓勵路卡斯,告訴他追加報名的部分交給身為學生會長的自己就行,他只需要專心和莉莉安一同訓練即可。
在這番提議下,紅髮少年原先毫無光芒可言的琥珀色瞳孔深處,浮現了一絲希望。
在眾人的鼓勵下,路卡斯也終於驅散了臉上的陰霾。決定開始了與莉莉安的特訓。
於是打自那天起的每日,被鍍上金黃光輝的午後操場上,多了那麼一道渺小卻努力的身影。
***
『在各班歷經一番激烈的廝殺後,我們終於來到了冠軍賽!真是累死了啊,辛苦你各位與會人員了。然後沒錯,主持人依然是我——全校最漂亮的學生會長喲!』
毒辣辣的太陽在沒有任何雲彩的晴朗天空下,直接映在了星陽高中操場上。現場外圍充斥著學生家長,他們有些拿出攝影器材,記錄下參與孩子校慶的珍貴回憶。有些則大聲呼喊小孩的名字,搞得他們孩子在同學的詢問下顯得十分尷尬。
而在司令台上的師長及來賓聽見艾麗森那段高調自肥的言論後,和大部分學生一同朝講台上的她翻了白眼。不過艾麗森本身的大姐屬性使她在校人氣本就非常熱門,更因優秀成績和統帥組織的能力於師長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還有不少狂熱粉絲直接認他為乾媽,男女不限,簡直是星陽高中校史上一大傳奇邪教。
「那女人還真是狂言輩出啊……」
在操場草皮上熱身的路卡斯,朝司令台上的講台投以極度不屑的表情。蓮則在一旁尷尬到兀自發笑,不過對於這種日常瑣事她早已見怪不怪,艾麗森是個極度自戀狂這件事人盡皆知。主要棘手的部分是「沒有人能夠反駁」,作為星陽高中公認校花的她論顏質無疑是頂尖區段,和作為「冰山美人」代名詞的莉莉安相同等級。但由於氣質和個性及萌點都截然不同,因此成為了校內潛在的兩大宗教信仰,為多數男性所傳頌,女性教徒也不在少數。
不過若是論統帥力與魅力,交際點數滿等且擅長展現自我的外向派艾麗森還是佔了極大優勢。這點從教徒數量上即可一目瞭然。
『順帶一則貼心提醒。學校新採購的「超能迴路共振儀」仍然裝設在操場各處。所以別想在公平性比賽中使用能力,我們這邊的電腦後台都看得到喔!要是有人敢嘗試作弊,就等著被約談和記過吧!那麼,比賽即將開始!請各班選手速速就位!』
在艾麗森的廣播下,路卡斯深吸了一口氣後,與同學前往了跑道旁的預備區,各自依照單雙號排隊。
屏氣凝神準備迎接開戰槍響來臨的他,似乎聽見了蓮在遠處對自己的激勵吶喊。於是他朝著蓮的方向回以微微一笑。
隨後,一記參雜著藥塵的清脆爆裂聲,於站在操場彼端的體育組長手中迸發。
***
落後了。
徹底落後了。
不過這件事情其實不能怪在路卡斯身上。早在交接到他的好幾棒前,他們七班就已經落後一班將近半圈了。雖說那是因為一班的參賽陣容實在太過誇張,除了多數為田徑隊出身的學生外,最後一棒還是那個曾獲國立體育競賽冠軍的、那名在百米速度領域冠絕群倫的田徑女隊長。
說到底,七班再怎樣也一定有亞軍的成績。現在處在自己班級前方的,只有作為怪物等級的一班了。所以,不用太操之過急,只要穩當地跑好自己這一棒就好。
只要順利就行,不求快。
雙腳在彎道時就好似有著自己的意識般,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了。
汗如雨下,筋疲力竭的他意識超脫一切。即便如此,他還是記得自己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將反射著金屬光澤的接力棒,傳到莉莉安的手上。
大口喘著粗氣,肺葉內的空氣被不斷抽進和榨乾,反覆交替此運作模式,器官好像乾燥到要壞掉了。
口好渴。
好想死。
好熱。
生物本能不停發出警鐘要路卡斯停下,不過他仍靠著意志力驅動著身體前行,在同學及家長們此起彼落的呼喊聲中穿梭。
而在熱浪侵襲全身、令路卡斯的手腳動作越發緩慢時——他那即將闔上的雙眼裡,迎來了救贖。
他知道,過去所有的練習時光,都是為了來到這裡。
他了解,之前所有流下的汗水,都是為了跑向該處。
他充分地認知到了——所有他曾經努力過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追上那個激勵自己的身影。
所以,少年加速了。
毫無後顧之憂地加速了。
彷彿徹底忘卻創傷陰影地,於光芒照耀的跑道上奔馳了。
這條道路所通向的終點,一直都只有一個人。一個對名為「路卡斯」的陰沉少年來說,在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也無人能夠取代的重要存在。
而那人就是——
「接下來……就交給妳了,莉莉安。」
不知不覺中,路卡斯手中的接力棒已經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在交棒後因為煞車不及撲倒在地,甚至在顆粒跑道上硬生生滾了兩三圈。雖落到如此狼狽境地,但他成功地跑完了自己的棒次,他的使命已經結束了。顧不上遍布全身、那些不斷滲血的擦挫傷。路卡斯原地將自己撐起,在步履蹣跚地走到草皮上後,朝著那個光芒映射的彼端大吼了。
「——超過她!莉莉安!」
據此,神速乍現。
足以令人懷疑是否動用了超能力的奔馳速度,於星陽高中的操場上一閃而過。
司令台上的所有來賓看傻了眼,有些人對於存有犯規之情事產生了疑慮,不過投影螢幕上那毫無波動的後台儀器數據令他們徹底噤聲。
『這是……!』
而講台上的艾麗森完全看傻了眼。
莉莉安.布雷克正以風馳電剎之姿,如風一般掠過了司令台前方的跑道。
「既然是朋友的願望……我就必定會為他實現!」
所以,她成為了【神風】。
沒等田徑隊長反應過來,莉莉安已經貼到了她身旁。擁有健康小麥色肌膚的女隊長首次見到學校竟有此等人才,也放下了過往那悠閒的態度。在向彼此投以短暫的微笑後,兩名女生的眼神變得如獵豹般犀利。以那條紅色線為獵物,兩名頂級掠食者開始了史上最激烈的獵物爭奪戰。
此時,這不是校際大隊接力。
此瞬間,這已經不是班級與班級間的名譽之戰。
於此頃刻,這已然昇華為兩名生物鏈尖端之存在的較勁。
自己的身旁只有她,她的身旁也只有自己。僅有相互對等的力量才能令彼此前行。
每次跨出的一步都是指標。
每次帶動的雙手都成為影響成敗的決定性因素。
延伸為無限距離的、並在遙遠處形成一點的速度線,是運動的準則,是彼此在這互相前進的唯一理由。
視野變為黯淡的同時,卻也令她們思緒感到無比清晰。這將是她們生命中最為輝煌的黃金瞬間。
將世間一切雜念隨著揮灑而出的汗水遠遠拋在後頭,那是能夠令所有負面情緒望塵莫及的速度。
雙方背負著截然不同的期待,卻並肩向前奔馳。
血晶雙瞳的氣勢貫穿了空間,流線苗條的胴體橫越了時間。
雙方的目光在無限遙遠的一點交錯,心意或戰意之類的多餘情感被盡數捨棄,一瞬間被凝聚為永恆。
女孩們的關節們在相互激烈摩擦,四肢在厲聲咆吼。烏亮的馬尾秀髮在瘋狂飄揚,清爽怡人的短髮在突破風壓。不屈的心靈之火在熊熊燃燒,堅定不移的倔強意志在相互衝撞。
突進、突進、再突進。
兩人各自接連邁出神速步伐,將自身化為砲彈,令在場所有人倒抽一口氣。
突破人類極限的疾驅與凌駕野獸之上的猛衝,她們共同跨出了最後一步。
霎時間,時間凝固了。
「——」
在那一瞬間,所有聲音從星陽高中消失了。
蓮的時間為之凍結,她摀住了嘴。
路卡斯如同多數人像雕像般呆站在原地,彷彿等待著某種魔咒降臨以解放自身束縛。
所有人都望向了終點線,而那裏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
隨後,一道聲音貫穿了天空。
『……驚天大逆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那一秒,星陽高中爆發了轟然巨響。歡呼聲雷動,人群與人群的熱烈聲響匯聚成了足以匹敵海嘯的壯闊浪潮。
『不敢置信!莉莉安同學以一步之差逆轉了天美同學!終結了田徑隊長的不敗傳說!』
「太扯了吧……」「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怪物吧。」「漂亮!」「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看到了吧。」「不愧是莉莉安大人!」
除了艾麗森外的來賓們、以及學生們各自表現出難以抑制的情感。有沮喪、有絕望、有狂喜、有崇拜、有感慨。不過無可反駁的是,這將會是件足以載入校史的一大奇蹟。
「妳真厲害。」對於莉莉安的實力甘拜下風的田徑隊長天美,抱著複雜的心情來到了香汗淋漓、正站在操場跑道上大口喘氣的莉莉安面前。於是莉莉安也握了握她主動伸出的手。「我比賽比了這麼多年,妳是第一個能讓我感到壓力的對手。我跑的很過癮喔,謝謝妳。」
「我才要謝謝妳……因為妳的關係,我才會想不靠能力突破自己的極限。」
向短髮隊長獻出微笑後,兩人在富有默契的互相投以嫣然一笑後,承認了彼此作為勁敵的暢快事實。隨後便埋首於應付彼此社交圈之公關行為。
而當即來到莉莉安面前的,自然是——
「莉莉安——!」
「……欸?」
徹底丟失形象的艾麗森激動到直接扔掉了麥克風。並在不顧師長勸告下擅離職守,以從沒見過的速度跳下了司令台,直線手刀奔向被人群包圍的莉莉安,像隻攀附在尤加利葉樹上的無尾熊似地環抱住莉莉安。
「我就知道妳可以!」
「嗯,多虧妳們大家的幫忙,我才能毫無後顧之憂。」
沒將所有獲勝原因歸在自己身上,而是歸於全體人員的榮譽,莉莉安高尚的情操又令她收穫了一批忠實粉絲。
而穿越了人群,路卡斯在蓮的陪伴下來到了莉莉安面前。在喧鬧人群的聲響下,兩人相視而笑。
「做得好,路卡斯。看來那幾個禮拜的特訓值得了。」
對自己展開的溫柔笑靨、那對如同血鑽石般耀眼的美眸。以及那張天使般清純又冷冽的標致臉龐,原來也能露出那樣的笑容啊。
沒錯,自己一定是在那個時候、那個無比閃耀的瞬間,開始對莉莉安——
「是妳激勵了我,並帶我跨越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創傷,莉莉安。妳是我的英雄。」
真誠且動人的言語在不自覺間脫口而出。連莉莉安本人都為這番話而當場停頓,陷入了沉默。一直以來獨來獨往的自己,這個本性缺乏自信又不善交際的自己,原來也能夠透過行動拯救他人,簡直就像小時候那個拯救過自己的英雄一樣。想必在路卡斯眼裡,他看見了自己身上散發出某種近似於那高尚職業的稀有特質吧。在看到路卡斯終於在陽光下露出微笑的瞬間,她似乎找到了某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或許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的答案,而是——
「艾麗森,我想成為英雄。」
「……什麼?」
於這番話語驟然浮現後,兩人看著望向萬里無雲之蔚藍青空的黑髮少女。她那堅毅又美麗的側臉,永遠烙印在了艾麗森的心中,也觸動了路卡斯的心跳。
那純潔的初心,那威風的英姿,正如同【天使】般神聖無比。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成為——能夠拯救所有人的,最強的英雄。」
***
「莉莉安,我相信——如果是妳的話,一定能夠實現那些理想。」
駐足於體育館破洞旁的少年,將視線從操場上移開,接著轉身面向了她。在多年後重回此地並觸景而動情後,路卡斯終於回憶起自己是為何迷上這名擁有遠大理想的女孩,也了解到自己究竟是下了多深的決心,才能令對於英雄深惡痛絕的自己與她兵刃相向。不過,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再次被莉莉安的心意和行動所拯救的他,自認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
路卡斯在朝莉莉安露出惆悵又惋惜的一笑後,動用了僅剩不多的力氣發動能力。左手的墨水手刀,抵在了他自己的喉嚨上。
「別——」
眼看路卡斯露出了釋懷的微笑,正要對自己送別。莉莉安才剛要上前阻止,耳邊卻忽然竄過一陣聲響。
兩人同時向體育館天花板的破洞外看去。只見一道金黃彗星在掠過星陽高中上空後快速折返,並直接從破洞飛了進來。
黃金短髮的少年,降落在了莉莉安身旁。
「——身體沒事吧?」
「啊……嗯,沒事。」
對於景能的突然造訪感到些許訝異的莉莉安,隨即理解了方才一連串發生的事由原委。景能在前往分部救援後,打出了那顆綠色光玉,將靈魔消滅,天上的煙火亦是他造就的。然後他以超高速飛行,繞了海灣市不知道幾圈後感應到了自己,因此才能如此快速地抵達。真是個大忙人。莉莉安心中不禁為景能的工作量打抱不平。
掃視了一眼體育館內的情況,眼光最後落到了那名站在破洞旁的少年。景能冷眼地看向他,隨後開口:
「看來你有著不得了的資質(天賦)呢,那顆虛偽的靈核竟然連我都能騙過——不對,是我自己沒能在當下更加靜下心感應嗎……算了,那都已經無所謂了。」
兀自揮了揮手,將過往雲煙全數驅散。景能向路卡斯邁出步伐,而紅髮少年似乎仍在猶豫著接下來的行動,隨著金色之人迫近的腳步往後退。但,正當他快要離開體育館的範圍前——
綠色的狂風呼嘯而過,體育館牆面被砸出另一個大洞,一道身影擋在了景能和路卡斯中間。
氣喘吁吁的賽娜滿頭是汗。她無畏地擋在了「最強」前方,堅毅的眼神貌似宣告著決不讓景能傷路卡斯一根寒毛。
「賽娜……」
路卡斯不禁愕然,賽娜則回眸拋下了一抹堅定不移的眼神。
「活下去,路卡斯。將你的信念貫徹到底,將你的夙願徹底實現,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
「妳想做什麼……?」
賽娜毅然決然,挺起了胸膛不再回頭。反觀她背後的路卡斯四肢無力,本就在與莉莉安一戰中喪失戰力的他,如今已沒有餘力阻止這名即將赴死的少女了。他伸手想要挽留,卻直接揮空,撲倒在地。一抬起頭來便看見螳螂少女隻身一人——朝著那名駐足彼端的「最強」之人,發起了最後的進攻。
「賽娜——!」
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賽娜將那些全數拋諸腦後,她從此再也沒有回頭。重任在肩的她此刻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這道背影是否能令他記住呢?
她當然知道勝負早已分曉。前些陣子在初次面對這名少年時,她便嘗到了實質意義上的「絕望」,但生存的意志不容她任人宰割,她早就發誓要徹底丟棄過往那個軟弱無力的自己了。如今早就預料到這場戰鬥結果的賽娜,除了朝那個金色之人突進以外,已經別無他法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根本不是什麼達觀,也遠遠不是絕望。有的只有幾欲裂胸而出、不斷在內心膨脹的興奮感。
好強,那傢伙真的太強了。那少年連天空都能撕成兩半,無疑是立足這世界頂端、天上天下最強的敵手。
也正因如此,這個少年才是自己最後的敵人。
他正是自己這輩子最後必須攀上的高山,是道終將面對的試煉。如今在自己喜歡的男生面前,又怎麼能不上前挑戰呢?只要突破這道最後的難關後,前方就是那個理想的世界了。自己愛著的人所渴望的那個世界,就盡在眼前。
正因為無比遙遠,才有挑戰的價值。謳歌自由、崇尚自由、嚮往自由——全是為了那名在身後的少年。
道理很簡單。因為她不願意讓自己喜歡的男生死去,所以她只能挑戰「最強」。
擋在賽娜前方的景能不慌不忙地看著進逼而來的挑戰者,滿意地笑了笑,隨即釋放了星羅棋布的黃金萬花筒。五、十、二十、四十——熠熠生輝的能量射線群尖嘯著落下,在體育館內散布開了來。那耀眼的光芒下,賽娜想起了初次和路卡斯共賞的星空。景能身後的少女則動也不動,渾身僵硬。既無法阻止這場蹂躪,亦無法提供任何幫助。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賽娜因為歡喜而全身顫抖著,與不滅的意志一同奔馳向前。
點點星雨閃爍著光芒傲然逼近,無情蹂躪著賽娜身上的每一吋柔嫩肌膚。但這一丁點燒灼的疼痛和疾馳的快感相比,只不過是些枝微末節的小事罷了。
不可能到達什麼「理想」的。自己也曾看著那名少年暗自消沉過。何等愚蠢,何等失態。那樣的神情,賽娜不願再見到第二次。
少年那夢寐以求的「世界」正橫亙在自己的前方。跨越幾多山巒、渡過無數激流的終點,如今已近在眼前了。
那就要跨過去。
為了身後的少年,背負著他的使命,代替他從眼前這個敵人身上跨過去。
一步、又一步。只要持之以恆地重複這個過程,自己脛節上的剃刀必能觸到那遙不可及的黃金身姿。
光線如星群般紛落而至,少女在體育館內忘我地奔跑著。或許身體已千瘡百孔,或許腳底已遍染鮮紅,或許自己的耳朵已皮開肉綻——但那又怎麼樣呢?
同體金光,燦爛生輝。彷彿正在嘲笑著從體育館外灑進來的陽光是贗品般,從容不迫的「最強」,已經,就在眼前了。若是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高舉的肢臂就能將這傢伙的腦門一分為二了吧。
「喝——!」
伴隨著直衝天際的吆喝之聲,銳利的青綠脛節一揮而下。
那確信獲得勝利的無上瞬間,本該一閃即逝的剎那,不知為何卻像定格般永恆地凝結著。簡直就像時間本身被暫停了一樣——
不,事實上——凝滯的並不是時間,而是賽娜本人。
就在刀鋒即將觸及敵人的那瞬間,賽娜的腰間、四肢,從頭到腳直至細長的脛節剃刀,都被星藍色的絲線給束縛住了。
《月光奏鳴曲》——從旁連接著包覆賽娜本人的《日蝕陣列》,連【蒼白狂魔】都難以掙脫的靈力絲線。
「——你這傢伙……總是用些千奇百怪的招式……」
沒有困惑,沒有不解,沒有悔恨。有的只有那掛在唇邊——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自嘲,以及沾滿鮮血的濕潤嘴角上的那一絲苦澀笑容。
脛節利刃終究還是沒能夠劈斷對方。有的只是——閃爍著黃金光芒的手刀貫穿了賽娜的胸口這一事實,和內臟與肺腑被不斷灼烤著的深刻感觸。真是把人看扁了呢。賽娜如同事不關己般感慨道。
路卡斯雙眼放空,癱坐在地。莉莉安則震驚著摀住自己的嘴,赤晶美眸滲出熱淚。
「艾蒙德家族的末裔,妳什麼時候產生了能夠贏過我的錯覺?到頭來還不是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出糗,真是失態啊。」
「……嗯,是啊……不過都沒有關係了……」
這一次又依然沒能成功。喜歡的人所堅守的夢想、兩人所憧憬的未來、愛人的性命,她一項都沒能保住。荒唐又慘烈的這輩子就這樣結束了。但若是細細回想,這應當是值得自己賭上一生、僅有一次機會實現的夢想才是。
少女的夢,就是完成少年的夢。
憶往昔——初次造訪那個深山宅邸時、少年向自己傾訴的夢想,於此刻再次湧上了賽娜的心頭。那樣美麗的星空,那樣遙遠的理想,就如同做夢一樣。賽娜品味著這輩子以來的種種遭遇及坎坷,微微一笑。
既然這個夢能夠在心中實現一次,那再做一次也就沒什麼稀奇的了。
也就是說——
是時候該沉入夢鄉了。
「路卡斯……謝謝你……」
賽娜闔起了被血紅濃霧渲染的、越發迷濛的雙眼,滿足地低聲說道。見她露出了這等幸福的表情,景能鄭重地點了點頭,像是認可了少女的某一部份。對於這名果敢上前挑戰自己的敵人,他在內心給予了這名少女無上的褒獎。
隨後——閃光手刀被徑直抽出。
高溫的傷口不停冒出白煙,在地面造出血泊的賽娜疲軟地躺到了地上,一動也不動。
最後,賽娜的氣息——靜靜消失了。
從時間上來說,這場戰役的耗時實在不算長,規模也大不如前,卻在眾人眼底刻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記。不論是已逝之人還是留存之人。
「啊……啊……」
路卡斯猶如徬徨於塵世間的亡靈,臉色慘白、步履蹣跚地一拐一拐來到賽娜身旁跪下。撫摸著溫度逐漸淡去的臉頰,這個失去了一切的少年——雙手好似癲癇般不斷抽搐。
「不要……」
將臉龐埋入賽娜的胸膛、倚靠在那焦黑的傷口旁,少年悵然若失地呢喃著,痛苦的神情令莉莉安心頭一緊。但她的雙腿卻如同灌了鉛般沉重,腦袋也腫腫脹脹的,無法做出判斷。
「不要連她……都奪走……」
任憑路卡斯在眼前難看地痛哭流涕。景能在走到兩人前方後,以零度以下的冰冷眼神俯視著這對悲劇的男女。是的,已經結束了。對於路卡斯來說,失去重要之人的局面再次上演,一直以來對她如妹妹百般疼愛的少女,就這麼悽慘死在自己眼前。這份絕望從頭到腳折磨著路卡斯。景能的陰暗面正在雀躍著,景能心中的惡魔正在微笑著。沒錯,讓所愛之人在眼前逝去,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這樣的絕望如今轉嫁到了路卡斯身上。
回頭瞥見了莉莉安那癱軟的站姿與不可置信的眼神後,景能便主動迴避了她的目光。
——我果然……還是一頭專為殺戮而生的怪物啊。
——莉莉安妳……究竟對我這種人,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呢?
——不過,現在不管說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了。
——都無所謂了。
前所未有的空虛感席捲了景能,他眼睜睜看著雙膝跪地的少年泣不成聲地慟哭。
「沒有力量作為根基的智慧,是孱弱的。你別太難過,我只不過是剛好擁有你所具備與缺失的一切罷了。你的敗北,是世間萬物運行法則下的必然結果,這不是你的錯。面對我而迎來的這個終點,沒有任何意外的成分,純粹只是你無法接受而已。」
理直氣壯的景能彷彿宣告著某種真理,少年在分析的隨後提出了一個方案:
「將你的命交給我,不做抵抗。我就立刻治好她。」
也許是金髮少年內心最後一絲良知在作祟吧,景能的這番話將路卡斯一把從地獄邊緣拉了回來,讓他看見了那道渺茫的希望。路卡斯身體一震,便抬頭望向「最強」。
「……你能辦到嗎?」
「我向來說到做到。」
在莉莉安的眼中,景能看似給了路卡斯選擇的餘地,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選擇。這是場高明的騙局,景能給了路卡斯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提議。要不就是兩人都被殺,要不就犧牲自己換取賽娜的性命,後者的方案無疑是最佳的選擇。在這個無法反抗、更別說戰勝的情況下,這樣起碼還能保住賽娜的命。路卡斯一定也清楚,他也絕對會為了賽娜而選擇那個方案。
「——請你先救她。在確認她的安危後,我就任你處置。」
「好,契約完成。讓開。」
景能立刻原地蹲下,他在驅離路卡斯後將浮現蒼藍光輝的手掌——直接印上了賽娜被徹底貫穿、血肉模糊的胸口。在路卡斯的眼裡,賽娜的身體組織以肉眼可見的高速復原,直至全身上下癒合到彷彿沒受過傷一般。
「……!」
寶藍星輝壟罩了失去體溫的少女,連路卡斯那空洞的目光裡都映出了燦爛的光芒。在療程結束後,景能點了一下賽娜的額頭,她很快就恢復了呼吸。
「路……路……?」
甜美的嗓音輕聲呼喚著少年,路卡斯在瞪大了雙眼後衝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中。景能則貼心地後退給予兩人空間,讓她們能夠做出最後的道別。而這一切,莉莉安都看在眼裡。
擁抱了短暫時光的兩人,沉浸在這份美好又虛幻的錯覺中。而後,路卡斯似乎對賽娜說了些什麼,便攙扶著讓她輕輕躺到地上,自己則走到等候他已久的景能面前。
「——我來兌現承諾了。」
「不……行……」
氣若游絲的賽娜朝路卡斯伸出了手,試圖挽留。不過路卡斯只是溫柔向她說道「沒關係的」後,便被景能的指槍瞄準了頭部。
「我不會折磨你,痛快地上路吧。」
「……感激不盡。」
出於最後的慈悲,景能將這舉動視為對勁敵的最高敬意。路卡斯也明確感受到了這份心意。於是他安分地站在原地,神情一片祥和,闔上了雙眼。
萬籟俱寂。
金黃光線倏地射出——
轟磅!
「最強」,伊景能。以高速被從側面轟飛了出去。
「……?」
連路卡斯都感到訝異。他因為這陣衝擊波而睜開了雙眼,便看到景能被一發氣壓砲擊飛,貫穿體育館牆面後落到了外頭操場中央的草皮上。
「住……住手!」
莉莉安架起了魔槍的雙手不斷發顫,但那堅定的嗓音、帶點滾燙熱淚卻又充滿強大氣息的血瞳,無一不揭示著少女此刻所懷有的沸騰意志。
在草地上重新站起的少年,眼神無限空虛地望向從體育館追出來的少女。
隨即,他癱軟地笑了笑。
「連妳也要試圖擋在我面前嗎,莉莉安?」
聞言,少年重新舉起手臂,指尖準備朝體育館內的路卡斯發出閃光。
莉莉安一把丟下【噬魂者】疾步向前,轉眼便將景能撲倒在地。莉莉安跨坐在景能的腰部上,令他無法動彈。雙手緊緊扣住金髮少年的手腕,不讓他將攻擊指向路卡斯。
「放開我——莉莉安!」
少年的嘶吼顯然沒能威嚇到少女那堅定不移的神情。
景能明顯不敢傷害莉莉安。雖說莉莉安作為英雄,擁有著異於常人的怪力,但照他的實力,要從這種固定技掙脫根本是輕而易舉。那為何他仍未離開少女的牽制?莫非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清醒,從未失控呢?要是那天在狹窄長廊對自己的恐嚇,全部都是為了不再次傷到自己——為了讓自己遠離爭端而狠下心作出的抉擇呢?
莉莉安發覺自己似乎掌握了一些脈絡。
剛才的狀況也是。她意識到景能方才的作為是為了將路卡斯逼到絕望,讓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因此才沒用「破魂」攻擊賽娜。一切都是為了再次將她救活並提出方案,確實地使用自己的方式了結一切。他始終都不打算牽連任何無關的人士。
意會到少年一切所作所為的箇中意涵後,莉莉安輕聲地罵了個「笨蛋」,便正面向景能喊話:
「你這個人也真是……」
沒錯。最亟須救贖的根本不是這個世界,而是眼前的少年,不是嗎?了解到自己這幾天來一直都錯怪了景能的她,不禁潸然淚下。
「別把你的溫柔——用在奇怪的地方啊!」
臉頰正面接下莉莉安滾燙的淚水,景能的臉上寫滿了震驚。他頓時為自己惹哭莉莉安的行為感到懺悔,也同時拿少女沒輒。於是他就這麼乾脆讓少女抓住,掙脫的力道逐漸放鬆。
「真是的……你是被仇恨沖昏頭了是嗎?你也一樣,路卡斯!永無止境地憎恨,不過只會製造更多悲劇和屍體罷了,根本……」
轉過頭批評剛攙扶賽娜從體育館內走出的路卡斯,莉莉安嚴厲的表情無異於兩人的人生導師。對於學生的疑惑提供引導,並非直接提供答案。而當學生犯錯時,也能適時給予恰當的訓話及懲罰。
「沒關係的,莉莉安,就讓他下手吧,我不希望妳為了阻擋他而受傷——」
「你這個傢伙……打算在一切都失敗後,就自顧自的用『死亡』來落跑嗎?真的很自私欸,我可不會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
劈頭打斷路卡斯的負面想法。在景能眼裡,不同於黯淡無光的體育館天穹,莉莉安本身——正如同那開闊又清澈的藍天。她寬闊的心胸、她善良的本性、她率直的言詞,正是作為英雄的最佳典範。
「倒是給我……好好的活下來贖罪啊!混帳!」
路卡斯睜大了雙眼,他從沒想過有人會願意這樣鞭策自己、約束自己、命令自己活下來。見到路卡斯滿臉懊悔,莉莉安明白自己的話語起了作用,於是她加重力道:
「蓮她——還在等著你回去啊!」
雙腿一軟,意識到自己究竟忽略了多少東西的路卡斯,他以遺棄了本該視為寶物般珍貴的人這件事為恥,羞愧難當,原地跪了下來。賽娜則默默陪伴在他身旁,輕輕地用青綠脛節拭去了他的淚水。
將目光投回壓在身下的少年,莉莉安的唇際微動,再次提升了抓緊手腕的力道,惹得少年雙臂直發疼。
「為什麼……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不肯停手!?」
莉莉安將視線緊緊鎖住景能那混濁的雙眼。
「……因為……我已經答應她了。」
「……」
「我已經——答應那孩子了啊!」
金髮少年的嗓音開始變得哽咽。泛紅的眼眶裡,虛無的眼球依舊毫無光彩可言。
「我已經答應她……會殺了讓她陷入瘋狂的所有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她永遠都不會安息的!」
「但是……即便殺了路卡斯,安潔兒也回不來了,不是嗎?這樣的殺戮……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贖罪!只是為了贖罪!為了填滿我內心的那……那個無法阻止她離開的罪惡感罷了!生來只會戰鬥及殺人的我……也只能為她做這些了!」
伴隨著少年的辯解,少女的柔弱抽噎聲漸漸飄出。
「畢竟我就——只是個冷血的殺人機器啊!?」
此刻,莉莉安為了嘗試否定景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罪狀,而拼命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我所愛上的你……絕不是這樣的。」
回憶起在那個套房內經歷的種種時光、遇上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們、以及那個初次見面的夜晚。正是那個寒冷的夜晚,這兩個靈魂才終於有了光彩——正因為那場美好的「邂逅」,兩人才找回了自己一直以來缺失的那塊拼圖。莉莉安那晶鑽般剔透的淚滴,如成串白玉珍珠般潸潸落下,打濕了景能俊俏的側臉。那令人心疼的哭紅臉蛋,讓他無法再做出任何反駁。
「我所愛上的你……是個貼心、溫柔、帥氣的陽光男孩,你身懷那強大的力量,也無疑是我嚮往追逐的目標。是你教會我要跟隨自己的目標,別因為過度追求力量而迷失自我。也是你徹底的改變了過去的那個……懦弱膽小的我。」
真摯的言語,隨著顫抖的桃唇嫩瓣吐露而出。
「是你的出現……賦予了我新生。你——拯救了我,伊景能。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英雄。」
莉莉安那雙堅定的晶紅美眸溢散出完全異於往昔的意志。她彷彿試圖摸索著彼此橫亙的距離般,緩慢地將唇瓣靠上。
「所以現在,也讓我成為——你的專屬英雄吧。」
並非以【神風天使】的身份。
而是以「莉莉安」——以一名「戀人」的身份,降下救贖。
雙唇間的距離——歸零。
世界,凝結。
彷彿連時間都刻意放慢,莉莉安突如其來的強勢進攻令景能全身陷入一種奇妙的狀態。時空流逝的速率出現了謬誤,渾身放鬆,再也無法做出反抗。
溫熱的吐息縈繞在兩人的嘴唇之間。少女滾燙的眼神在與自己交會後,帶點甘甜味的水嫩唇瓣就貼了上來,封住自己的嘴。好似不斷纏綿的吮吸,少女靈巧的舌頭在確認了自己沒有排斥感後伸了進來,沿著舌腔內側細膩地上下游移。
遙望著彼此的雙眼,輕咬下唇,循序漸進地由淺到深,景能感覺自己徹底失去了主導權。本想欲拒還迎的他在這波誘人的挑逗下完全無法招架,任憑莉莉安的舌尖在自己的口腔內肆意探索,刺激著自己的敏感地帶。像段美麗的雙人舞蹈,浪漫的法式舌吻替兩人搭起了連繫。
時而輕柔,時而野蠻的節奏把控得恰到好處,彼此都沉溺其中。指尖的愛撫在手臂上下來回游走,最後兩人十指緊扣。莉莉安在這波攻勢下搶得先機,將徹底潰敗的景能收服,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而一旁的路卡斯和賽娜,面對兩人這突如其來的恩愛場面,只能尷尬地別過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的嘴唇終於分開,牽起了泛著光芒的透明銀絲。莉莉安那恍惚中帶點依戀的誘惑神情,在她的食指滑過唇瓣後,無疑彰顯了她貪婪的肉食本性,也同時令景能滿面紅潮。
少年不禁雙手掩面,簡直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
「太……太奸詐了,那可是我的初吻……」
「嘻嘻。真巧,我也是喔。」
莉莉安那小惡魔般的眼神,在景能的身體上下游移。似乎有些欲求不滿的她本來還想重新撲上去,卻被景能用雙手拉開了距離。
「那妳為什麼這麼熟練啊?」
「你以為我們女生追劇是追假的啊?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遲鈍的傢伙操心,才不得已事先自己拿水果練習,以便隨時派上用場。這超級煎熬的好嗎!?」
早說嘛,不然我也要當那顆水果。景能在心中百般不情願,卻也只能接受莉莉安的說詞。不過照少女那張仍然紅通通的臉蛋,以及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外人面前做出了何等大膽舉動的慌張反應,景能確信——他們各自都將初次的美好體驗交給了彼此。
看著景能抱不斷怨莉莉安用這招實在太奸詐了,路卡斯微笑著看著兩人重修舊好。賽娜則還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救贖降臨的天空,特別的湛藍。
***
隨後,警笛聲將星陽高中校區包圍,還有幾台聯盟的車輛開進了草地。貌似是「IHA」透過神眼系統追查景能的去向,最後才找到了這裡。加上畢竟從分部駕車到這需要時間,所以在衝突發生的第一時間無法抵達也屬正常現象,殊不知這延遲給予了兩人相互傾訴想法的機會。
持槍的人員下來將路卡斯和賽娜上銬,以及配戴特殊超能力限制裝置。克里斯隊長在確認了所有拘束措施安然無恙後,指派幾人將他們倆人押上裝甲車。艾麗森和蓮則是搭著黑色公務車到了現場,蓮剛下車就直奔向路卡斯,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雖然說很快就被衛兵強制拉開,但雙方面露的欣慰笑容,說明著彼此都了無遺憾。
而在進入裝甲車前,路卡斯朝莉莉安投以信任的眼神。
「莉莉安,妳是個真正的英雄。」
紅髮少年在最後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便在聯盟專車的押送下,離開了兩人的視野。而後,莉莉安向景能問道:
「你不會再對路卡斯等人出手了吧?」
「抱歉……我永遠不會原諒他的作為。」景能好像還心有餘悸,不過在莉莉安點頭說道「我也是」後,他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如果是孩子的媽的決定,那我不會再有意見。」
「我希望他能夠活下來好好贖罪。還有,你也是。」
「好好,真是對不起啊……」
對於景能的阿諛奉承,莉莉安氣嘟嘟地轉過頭去,鬧了個小脾氣。不過,當她見到景能那眺望著藍天的側臉,一不小心就看得入神了。隨後不知道少年何時轉了過來,而莉莉安只聽見了少年那溫潤的嗓音,以及那如同獲得救贖之人的喜悅之色。
「謝謝妳,莉莉安。」
少年說著宛如感恩般的話語。他那溫柔的嗓音與清澈的藍天交融到了一起,成為莉莉安難以忘卻的記憶,永存於心底。
是啊。如果是在如此美麗的天空下,自己一定不會忘記。
景能那番寶貴而純潔的祈禱、那抹與光明相伴的笑容,一定會成為最美的回憶。只要她還記得今天這個天空,回憶起這顆毫無畏懼、不懂仇恨、心中滿盈著憧憬的——純真的赤誠之心,莉莉安就永遠不會迷失。
在理解了這一點後,心中的傷痕似乎全都治癒了。於是她朝景能投以同樣幸福的笑容。
「——妳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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