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盟約 - 【第四章「錯誤」】

　　０２：４７ＰＭ

　　海灣市立歷史博物館頂樓

　　於撥開輕薄雲彩後，旭日降臨。

　　不。那並非每天自東方升起，照耀大地的暖和耀光。

　　而是一名全身纏繞金黃能量的少年，從天而降。

　　在不久前的墜落事件後，景能暗自在心中發誓絕不輕言放開或鬆緩對於安潔兒的安全掌握。因此他緊抱著懷中的嬌嫩身軀，沿著天際平緩滑行後，輕如鴻毛地無聲降落於「海灣市立歷史博物館」的寬敞頂樓。

　　直到確認周圍僅剩稀疏的奢華百葉裝飾後，他終於肯將安潔兒放開，並雙手抓穩身子讓她慢慢落在有著微小弧度排列的純白磁磚上。

　　「唔咿——」

　　安潔兒在著地後發出某種可愛的稚嫩聲響。

　　她在敞開的石英扇葉間昂首前行，唇中飄出輕快的語調，彷彿正在參加遠足踏青般熱血激昂。

　　蘊含著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小小身影於百葉裝飾結構間恣意穿梭。

　　「別跑太遠喔！」

　　「好的，拔拔……哇啊啊啊啊啊——！」

　　正當安潔兒剛對景能的細心叮囑做出回應時，一隻落單的飛行種「卓柏卡布拉」迎面撲來，準備揮下利爪。讓幼小的她在撐大眼瞳確認後當場爆出慘叫。

　　「——」

　　某種類似電磁裝置運作的——亟具科技感的音效響起。

　　「不要吃我啊啊啊啊啊！？救命……咦——？」

　　查覺到自己並未被砍成碎塊後，幼女的哀號逐漸式微。

　　緊閉的銀白雙瞳緩緩睜開。只見本該將自己碎屍萬段的飛行怪物化為煙塵，空虛地無聲消散。

　　不解的她只能順著那聲音的來源方向回首。

　　景能那朝前豎直的手指尖端，泛出漸漸退散的閃金光輝。

　　「就說別亂跑吧。」

　　「嗚嗚嗚……兌簿啟……可是安潔兒只是想要玩嘛……」

　　腿軟蹲下的她手掌緊握衣邊，嬌柔嗚咽冒出，令意識到自己又惹哭女生的景能不禁心生愧疚。

　　「妳可以待在我的視線內玩，我會保護妳的，不用擔心喔。」

　　「嗯……知道了，謝謝爸爸——咦？那是甚麼？」

　　「——啥？」

　　對於安潔兒的心情及表情轉變感到錯愕的景能順著她的視線轉身。

　　博物館建築外的寬敞街道，爆出陣陣灰煙。

　　而一朵【粉色玫瑰】撞破烏濁瘴氣，隨著某幾團「肉塊」徑直飛出。

　　她高速橫越街道並利用扭曲延伸的長髮纏住路燈，於瀝青柏油上煞停。眾多「肉塊」則如飛瀑般隨意地灑落在地。

　　方才自城市暗巷疾衝而出的她舉起雙臂，桃色眼瞳仍舊鎖緊不遠處的黑暗區域。

　　她那白皙手掌的指節間，似乎夾帶著某種銳利的寒光。

　　「那是……」

　　景能貌似頓悟了什麼，因此獨自呢喃。

　　＊＊＊

　　天井玲奈的雙手正各自夾著三根銀針。

　　她趁在狹窄巷弄中砍碎成群追擊自己的靈魔後飛竄而出，來到較為寬敞的地帶。

　　和羽宮商量後的戰略是打帶跑的戰術，並且以「海灣市立歷史博物館」為圓心移動，不超出一定的半徑涵蓋範圍。避免和負責其他區域的英雄撞個正著，也不讓這些等級較高的靈魔衝出自身小隊的清除區塊。

　　如翩翩舞動的粉紅蝴蝶般優美，恍若擁有自主意識的長髮全自動鎖敵，並予以殲滅。

　　如河川般流洩的柔和光澤蘊含著遠比外表更加致命的元素，看似輕飄飄的髮絲本質上甚能媲美鋼筋堅韌度。加上大範圍的高速甩動，離心力與加速度所疊加的物理攻擊效果斐然。

　　成群結隊的怪物正被僅僅一名妙齡少女無情刨削為難以言喻的「慘狀」。

　　但——

　　「———————————————————————————————————————」

　　如果凍般黏稠的身軀正侵蝕著任何徒經的事物。

　　混凝土建築滋滋地冒煙。

　　磚塊化為腐朽殘片崩落。

　　滿盈龐大靈力的巨型暗紅色史萊姆，拖曳著它那五層樓高的沉重身軀前行。

　　雖說速度極為緩慢，但明顯瞄準博物館前行的它正暴力吞噬、溶解任何試圖阻擋它的礙事物體。

　　道路號誌、路燈、商店招牌。

　　沿路的靈魔。

　　街道標線、人行道欄杆、共享單車站，以及某倒楣車主還來不及在行動開始前從市區撤走的高級進口轎車。

　　最後——

　　佇立於街口、毫不畏懼地仰視著它的少女。

　　遠勝硫酸的高等腐蝕力撲面襲來。

　　粉紅流鞭化為弧線猛烈抽打而出。

　　啪擦啪擦——

　　咕滋滋滋滋滋滋……

　　「——！」

　　這完全超出玲奈的預料。

　　纏繞著粉紅靈場的長髮本該毫無殘念地將對方分成幾塊癱軟的液團，但深深扎進目標內部的強韌絲線卻轉瞬間溶解。

　　「——呿。」

　　玲奈飛速後跳，脖子一扭，即時將剩餘的髮絲從膠質中抽回。

　　啪滋滋……

　　凝膠狀怪物的傷口逐漸癒合，體表生長出無數道半透明流鞭。

　　「！」

　　瞠目結舌的她只能動身閃避攻擊。

　　「可惡……」

　　靈活的舞動方式與自已的能力如出一轍，令她感到十分棘手。

　　膠體流鞭的棘手之處不在於其多麼鋒利——事實上它是圓潤工整的表面，而是在其高速抽打而來於伴隨的力道。以及——

　　致命的腐蝕力。

　　光碰觸一下就能讓人皮膚當場崩毀，袒露血淋淋的鮮肉。

　　幾盞路燈被膠鞭急速掠過，瞬刻間融解合金材質，應聲倒下。

　　流鞭匯集，於不知不覺間將少女包圍。

　　將她逼退到街道旁建築的磚牆死角。

　　不久前被強酸扯斷的長髮，即便消耗靈力也因髮梢沾染酸液——無法復原。

　　丟光手中的銀針，在蘊藏的靈力於史萊姆體內爆開前——溶解了。

　　身後是厚實的現代建築磁磚牆。

　　退無可退。

　　「啊……」

　　手牌盡數用光。

　　本是甜美可愛的少女臉龐，於此刻歪扭變形。

　　她不得不承認這無解的事實。

　　「……呵呵。」

　　少女仰首發出輕笑，將頭靠在身後的冰冷磁磚上。

　　死棋了。

　　「——」

　　生命的最後時刻，從少女唇際飄出的是無法被窺聽——細微如蚊蚋的輕語。

　　液膠狂浪襲捲少女眼中的碧藍天際。

　　死亡迫近。

　　美艷的粉桃雙眸，無悔地闔上。

　　湛藍熾焰迸發。

　　「——？」

　　正當位於博物館屋頂上的景能抬起手臂，欲要順便將【粉色玫瑰】從死亡局勢裡救出時，他的眼角瞥見某個火苗自街口的另一端浮現，一閃而過。

　　「……」

　　這令景能略感新奇，於是他扭轉俊顏。

　　「——————————————————————————————————————————————————————————————————————————————————————————！」

　　漫天海藍徹底籠罩城市幹道。

　　宛如沖刷海堤的瘋狗浪般，壅擠市街的藍焰氾濫，滿盈整條街道。

　　火舌好似要將密集細緻的城市街景完全舔舐一遍般粗暴。

　　貪婪地侵犯都市核心。

　　親密地撫觸流經之物。

　　而後——如一場虛幻的夢境般，化為壯觀星河消散。

　　＊＊＊

　　感知到一股蔓延全身上下的溫暖後，玲奈有些顫顛地微睜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那位有著淡藍短髮的俊俏少年。

　　「……羽……羽宮？」

　　那無比溫柔的神情，徹底佔據自己的視野。

　　「你……」

　　意識到少年剛才正入神地盯著自己的睡顏，潮紅撲上玲奈的白皙雙頰。

　　「——不要一直看著人家睡覺啦！」

　　可愛的小拳拳正連環毆打在羽宮的胸膛上。

　　「……沒辦法嘛，誰叫我的女朋友這麼可愛，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噘起嘴唇的少年也面露羞澀，並誠實地闡述自己的貪念。

　　不過，這舉動並非懺悔，或尋求諒解。

　　「……」

　　玲奈將害羞臉龐完全埋入羽宮的胸口。

　　毀壞的街道邊，兩人相互依偎著，陷入淡淡的粉泡世界。

　　被藍燄燒得不留餘燼的暗紅史萊姆——早已消失無蹤。

　　「「……」」

　　自雲層灑落的暖陽，即是只為歌頌甜蜜救贖的聖光。

　　「……」

　　「……謝謝你來救我。」

　　「……嗯。」

　　「……」

　　「……？」

　　「……最喜歡你了。」

　　「——嗯，我也是喔。」

　　【粉色玫瑰】——海灣國排名第四席。

　　【冬焰武士】——海灣國排名第二席。

　　被國際英雄聯盟（IHA）公認並譽為「英雄業界最強情侶檔」。

　　兩人不僅具備實打實的戰力，聯手狀態甚至能比肩全球頂尖英雄。（還天生自帶閃瞎周遭一切生物的絕對技能，羨煞旁人。）

　　這即是身為職業英雄必須擁有的硬實力。

　　否則當人類的力量日漸式微之時——這充斥的靈魔災害的社會，將首當其衝地面臨怪物們的篡奪。

　　＊＊＊

　　「這樣公然侮辱靈魔的努力是對的嗎，閃光彈『們』？」

　　俯視著這一切經過的景能終於開口抱怨，似乎是公然放閃的行為令他感到些微不屑。

　　——不過他自己其實也沒啥資格對這件事表達反對就是了。

　　「真是個危險的能力呢……要是被她學會『破魂』可就麻煩了。還是小心為妙。」

　　觀賞完這齣於城市幹道上演的精彩戲碼，景能不由興奮地揚起嘴角。

　　「哈啊——看來妳們倆是不需要我的幫忙了。」

　　打了個大哈欠，略帶倦色的少年轉身尋找安潔兒的蹤影。只看到她著迷地攀在頂樓欄杆旁直叫好，邊蹦蹦跳跳地抒發高昂興致。

　　「哥哥和姐姐好帥！」

　　安潔兒轉向景能，並筆直伸手，指向那塊充斥無形閃光的區域。

　　「呐，拔拔。安潔兒——也能像他們一樣打倒怪物嗎？能像他們一樣帥氣嗎？」

　　「啊——這個嘛……」

　　景能在揮著空拳的活潑幼女面前蹲下，輕撫那頭涼爽的銀白髮絲。

　　「——啊嗚咿啊嗚咿啊嗚咿啊嗚咿啊嗚咿……」

　　「等妳長大了，爸爸再教安潔兒妳如何使用力量吧。」

　　「真的嗎？」

　　「真的。」

　　「那，拔拔。打勾勾。」

　　稚嫩的小指伸出，擺到了景能面前。

　　那天真爛漫的小臉蛋，滿心期盼著自己給出回應。

　　當然，景能並不是無法做到女孩所提出的要求。

　　而是現在，他在瞬刻間感受到某股——悵然若失的落寞。

　　他不確定這股已滿溢至心頭的違和感究竟出自何處，只陷入了思緒糾結的無底暗潮。

　　而這時的他還不知道，在他於過去的那個「分歧點」選擇了「那個」選項後，一切就早已注定。

　　「爸爸？」

　　「……嗯？啊——抱歉，我答應妳。」

　　景能快速將手指勾上，輕微搖晃。

　　「嘻嘻嘻——那，安潔兒和爸爸，約定好了喔！」

　　在抽離指頭後，純白身影搖曳。

　　那於磁磚地上開朗飛旋的小小生命，正如技藝嫻熟的芭雷舞者般優雅起舞。

　　而當那面轉向自己的瞬間，此景深深烙印在了景能的雙瞳中。

　　那是個無可取代的——比擬天使的純潔笑容。

　　「對了，爸爸。媽媽現在還好嗎？」

　　在一段充滿韻律的自由舞蹈後，小天使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綁著黑馬尾的漂亮媽媽，因此直勾勾地盯著景能發問。

　　「雖然靈場與幾分鐘前相比更加微弱了，不過還是能夠偵測到。」

　　「爸爸，不去幫助媽媽嘛？」

　　「我應該有和安潔兒妳說過，媽媽需要練習吧？這次的事件是個讓媽媽變強的好機會，爸爸不能過度干涉。只有讓媽媽靠自己的力量戰勝敵人，身為英雄的媽媽才會有能力繼續幫助更多人喔！不過，當她真的遇上困難時爸爸也會馬上出手，所以安潔兒不需要擔心哦。」

　　「安潔兒，了解了！」

　　她對著景能做出相當標準的軍式行禮。

　　「妳從哪學的啊……」

　　「媽媽之前和安潔兒一起看的電視！」

　　「這樣啊……」

　　八成是什麼女性向的韓劇吧，帥哥軍官配上美女軍醫那類的。

　　接著，景能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查看系統。

　　０２：５０ＰＭ

　　『IHA神眼精確時制系統退潮程度71％』

　　＊＊＊

　　０２：４８ＰＭ

　　邂逅。

　　邂逅了來自不同時代的文明碎片，本該是件值得感到興奮、感到震撼、感到豁達的事。

　　但這一切重擔卻壓得令莉莉安快喘不過氣。

　　「到底在哪……？」

　　一手緊握紫水晶棒，一手拿著手機查看神眼系統，卻顯示完全無訊號。

　　意識到在「地域」中手機是毫無用處的她轉眼間就收進口袋。

　　沒錯。

　　莉莉安早在不知不覺中，踏進了由災厄級靈魔所構建的「地域」。

　　眼前的無限迴廊、永無止境的階梯、重複的展演廳，全都是那隻盤據於博物館內某處的卑鄙靈魔使出的把戲。

　　正是因為外觀與原先世界的結構及外觀如出一轍，才讓莉莉安沒能在第一時間認知到自己早就受困的現實。

　　這個靈魔的「幕」，恐怕是一種能完美隱藏於各處、並誘導外人踏入的機制。看來通行對象也並沒有限制，是捨棄了篩選功能而換來掩蔽效果吧。莉莉安暗忖。

　　漫步於絕美環形廳堂外的廊道，抬頭仰視那高掛於深邃穹頂的金黃水晶吊燈。

　　好似某人正看護著自己一般。

　　莉莉安微笑，並揮別那種毫無責任感的想法，邁步前行。

　　皮鞋厚底敲擊著琥珀色的透亮磁磚。

　　當她步上覆蓋階梯的華美紅毯，便抵銷了輕脆的節奏。

　　特展廳、第一展廳、第二展廳。

　　「……」

　　第一展廳、第二展廳、特展廳、第一展廳、第二展廳、第一展廳(？)、特展廳(？？)、第二展廳(？？？)。

　　「……」

　　恍若於無數交織的平行時空間徹底迷失般，與跨時代器物的無形互動壓榨著莉莉安強韌的精神。

　　時間、空間、人間，三界相互交融編織出的，是永無盡頭的折磨。

　　歷史所承載的重量實在過於肅穆莊嚴。

　　名為「文化」的重擔正強加於這名少女肩頭，以至於步伐越發沉甸。

　　先民於貧瘠土地上埋首開墾的意志。

　　原住民生存於這土地孕育下的感激。

　　曾爆發於這土地上的無數醜陋戰爭。

　　人民由於上位者們那滿腹私欲的渴望，被送到了地獄的關口前。

　　然後，時光流轉。

　　而在名為「貪婪」的罪孽下，一切終將再度重演。

　　這是……

　　明明尚未踏進終界，就不應該存在「效果」對於自己的影響才對。

　　明明自己的視線如此朦朧，雙腳卻不聽自己使喚地僵硬踏出腳步。

　　迴盪於腦海中的萬千情感令她腦袋彷彿將當場炸開。

　　少女於一片錯亂中，迷迷糊糊地走到了某塊施工區域。

　　前方是尚未裝修的空橋，僅僅加裝了鋼條。

　　並沒有可供踏行的步道。

　　下方是挑高的空間，一路直通大廳。

　　少女彷彿著了魂般，仍舊步履前進。

　　她的蜜腰在前行的同時拉動黃白封鎖線，在其達到緊繃狀態後硬生生扯斷。

　　瞬間踩空，她失足跌下凌空迴廊。

　　她本該頭部著地，以脖頸當場折斷的悽慘死法躺在博物館大廳的。

　　但——

　　她穿破了「空間」。

　　好似那層地表是某種水轉印的材料般，莉莉安的身軀直接「捅穿」溫潤色調的地磚，進入了本該位於博物館頂層的「第三展廳」。

　　空間震盪。

　　【噬魂者】於掌中轟然響起警訊。

　　「……嗯？欸欸欸——！？」

　　高速下墜的莉莉安終於回神。

　　重力加速度帶著她高速遊覽這「重疊」的空間。

　　如無限個彼此鑲嵌的鏡面般，璀璨光景相映生輝。

　　【噬魂者】發出的警鐘成功幫助莉莉安回到現實。

　　「謝啦，小噬！幫大忙了！」

　　「————————————————————————————————！」

　　她在雙腿表面凝灌風壓，而後爆裂。

　　化為一顆砲彈高速穿越摺疊鏡面後，周圍空間回歸正常。

　　莉莉安藉由分段噴射安穩落地。

　　而一道漆黑暗影在她尚未反應前，直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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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夠一擊致死的「利爪」毫不留情地砍下。

　　「——！」

　　【噬魂者】在主人未曾察覺這股殺氣前就自動做出了反應，「它」以消耗自身蘊藏靈力為代價釋出能量，推動莉莉安及時避開巨爪的攻勢。

　　獠牙般的銳爪撕扯現代建材，劃下條痕。

　　少女在磨得透亮的光滑磁磚地上快速翻滾，而後背部猛力撞上某根用於支撐周圍迴廊結構的石英梁柱。

　　「——噗呃！？」

　　口沫橫飛，黑髮少女的冷峻臉蛋顯露歪扭。

　　而在此時——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震耳欲聾的吼叫。

　　緊迫盯人的咆嘯。

　　漆黑體表散發出違反常理的威儀。

　　「可惡……」

　　在灌注靈力下，【噬魂者】延伸變形化為紫晶戰戟。少女在長槍的輔助下使力踉蹌起身，重拾戰鬥狀態。

　　鮮血般躍動的雙眸囊括周遭景物。

　　首先瞥見的，是個來自希臘神話裡的著名怪物——地獄三頭犬。

　　齜牙咧嘴的醜陋巨犬身披厚重密毛，三顆頭顱面露凶光，口中滿佈泛黃銳牙。肥厚的脖子充斥著團團噁爛細蛇，明顯帶著毒素的發紫尾巴不安分地搖擺，貌似想隨時利用其捅穿自己的身軀。

　　赤紅的雙眸與自己的如出一轍，卻又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本名：「克爾柏洛斯」——負責看守冥界入口的惡犬。

　　「啊，啊哈哈……」

　　那想必，牠身後的那個「東西」就是——

　　＊＊＊

　　「克爾柏洛斯」感到十分不解。

　　明明自己身後的「門」是通往地獄的道路，為何這些人類卻如此嚮往、如此固執地不斷向自己提出挑戰。

　　在牠的過往——那對凡人來說近乎永恆的漫長歲月裡，牠早已見識過一個又一個滿懷探尋著未知事物之熱情的愚蠢之徒，看著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步入深淵，而後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悔恨慘叫。

　　因此，牠發誓絕對要守住這道門，不再讓任何無辜的靈魂——因這種荒謬至極的理由消逝。

　　牠相信，這是牠被那個「血祭」召喚的真正理由，是自己存活在這截然不同的時代中唯一的使命。

　　雖然身後的這扇「門」尚未完成，但——

　　為什麼眼前這少女願意賭上性命突破自己在「幕」以及施加的自身「地域」——與生俱來的【戰慄空間】，也要踏進自己負責守衛的這個核心地帶？

　　這讓牠認知到自己被對方羞辱、看輕的事實。

　　所以，牠那空虛的心中，久違地泛起了漣漪。

　　隨波蕩漾的心海逐漸湧滾，轉化為沖天怒濤。

　　既然少女這麼篤定、這麼堅持所追尋的目標——

　　那牠就要擊垮、並粉碎少女的一切。

　　少女的希望、冀求、肩負著自認為高尚的操守，在自己面前將毫無意義可言。

　　徒留那無盡深層的「絕望」。

　　雖說如此……

　　但，眼前這名——從地上攙扶著長槍站起的弱小少女，竟然……

　　——笑了。

　　啊……

　　這種許久未見，曾讓冰冷血液加熱沸騰的情感，這種宛如電絲竄遍全身的酥麻感。

　　在距離上次體會到這棋逢敵手的巔峰體驗後，自己究竟蹉跎了多少寶貴時光呢？

　　自己所追尋、認可的對手，現在——不就觸手可及地站在自己面前嗎？

　　收起慍色的牠舒張獠牙，決定「待」這名訪客「極上之道」。

　　全歸於這是「母親」的恩惠所促成的一段美好因緣。

　　除了滿盈心房的謝意外，牠想不到除了戰鬥以外，任何能夠回應「母親」那無私奉獻的作為。牠倉促中得出的結論，即是只有殺了眼前的宿敵以報答、以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及價值。

　　若是連這點要求都無法達成，那豈不承認了自身與那些在任務中與人類戰鬥，卻怯懦潦倒、無力殉職的「兄弟姐妹」們是本質上無異的廢物嗎？遠在它國的「他/她們」沒能滿足「母親」交予的神聖職務，只能付出自己那毫無價值的性命作為謝罪，最後淪為被慢慢淡忘的碎沫。

　　牠不想這樣。牠不想這樣。牠不想這樣。

　　「以死謝罪」對牠來說是種屈辱，是種將自己的尊嚴灑落一地，任人踐踏的愚蠢行為。

　　能證實自己「活著」的方式，只有勝利。

　　只有戰勝對手才能愧對「母親」賜下的祝禱。

　　只有殺死對手才能鞏固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地位。

　　只有蹂躪對手才能找到自己正無悔地存活在世的鐵證。

　　因此，牠滿懷感激地接受了少女提出的這項「請求」。

　　所以——來吧。

　　決一死戰吧，直到武器吶喊貫穿彼此的那個瞬間。

　　決一勝負吧，直到理想隨著絕望崩毀的那個瞬間。

　　＊＊＊

　　死鬥敲響。

　　腎上腺素令血壓直線飆升，彼此交互的情感令戰意高漲。

　　莉莉安確信在剛剛那一瞬間，眼前的靈魔與自己達成了某種令人心驚膽顫的「共識」。

　　於是，在雙方同意之下，人與怪物於寬敞廳堂短兵相接。

　　黑暗利爪與紫晶槍尖的廝殺接連迸出幻夜閃光，賭上性命的高速搏鬥震碎周圍場地。玻璃櫥窗不堪負荷化為碎屑，奏響蘊含著純粹執念的磅礡樂章。

　　為了應對「克爾柏洛斯」那壯碩的軀體壓制，莉莉安在極速撩撥槍尖後身子劇烈後弓，讓噬血破爪完美掠過身前。並以普通人類不可能觸及的高速後撤，移動到環繞著「第三展廳」的迴廊。

　　低矮的設計令三頭犬那肥大的體型當場吃鱉，滿懷忿恨的牠於是動用脖子間的團團細小毒蛇噴出藍紫毒液。

　　莉莉安決定繼續維持著將牠引入狹窄空間的策略跑給牠追，試圖讓牠遠離那扇僅完成一半的「門」。

　　那是「半道」尚未成形，散發詭異氣息的黑暗碳鋼大門，無聲佇立於寬敞廳堂中央。斷面還蠢動著某種闇黑物質向著天頂綿延，緩緩升起。

　　碳鋼大門現在起碼有兩層樓高，好似會用在王城門口的那種威嚴氣派感。因為根據目視的比例換算，它在完成後的高度足以頂到天頂的吊燈。雖然不知悉那扇「門」為何出現在這，以及「克爾柏洛斯」守護它的原因，但直覺告知自己——那「門」對牠來說非常重要。

　　甚至可能是牠的力量來源。

　　即便現階段並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能夠佐證自己的推測，不過依據方才牠對於自己的舉動所流露出的反應，她肯定了「門」在靈魔心中的重要性。

　　身後的毒液如流瀑般飛灑，腐蝕造價高昂的雕花梁柱及大紅地毯時將其化為發青濾泡，飄逸幾縷濁煙。巨爪欲要撕扯玲瓏身影，卻老是撲空。

　　那是莉莉安將體表纏繞著高壓氣體，讓她得以擁有可觀的機動性，足以閃避「克爾柏洛斯」那猛牛般的劇烈衝撞。

　　眼見迴廊來到了盡頭，莉莉安單憑槍尖抵住紅毯地面飛旋轉身。

　　而猛力擠壓毛絨巨軀也要鑽進迴廊的惡犬之所以如此堅持己見，即是亟欲親手將少女碎屍萬段。

　　口齒淌下濃稠唾液的三頭犬睜大三對赤瞳，猛暴地噬咬而來。

　　心音如戰鼓般猛烈敲擊。

　　莉莉安正獨自一人——面對著「災厄」。

　　這令她進入某種難以言喻的狀態。

　　雙掌架起戰戟，直面接下衝擊。

　　幾乎無法窺視的殷紫弧線擦出火花，恍若爆出滔天戰吼的靈器描繪出紫閃輪舞，每下高速突刺及迴旋斬光都令「克爾柏洛斯」後退一小步。

　　而在以一陣氣壓衝擊做結後，莉莉安在三頭犬被殺退的瞬間補上了傷害。

　　櫻桃唇際迸出響徹廳堂的吶喊。

　　「……《赫天砲》！」

　　「——！？」

　　氣壓柱帶動波痕捲起筆直的渦流，在將龐然大物牢牢套住的同時向後猛烈吹飛，漆黑身影以決堤之勢高速擊穿一道道水泥牆及鋼梁，混凝土及磁磚碎屑傾盆而下。

　　隨著莉莉安眼前的紅毯延伸出去，迴廊另一端的牆面被暴力開出綿延於館內的圓坑隧道。

　　利用極致槍術及細緻能力操作的交互運籌，替莉莉安奪下了這局的先機。

　　不過她知道，「災厄」絕非僅有這點實力。

　　因為，「災厄」之所以被分類為「災厄」，終究是有其根本的原因的。

　　——三對殷紅雙眸自隧道深處的一片黑暗中逐個浮現。

　　即為，與所謂「危險」的——徹頭徹尾的決定性差距。

　　酣戰中的莉莉安陶醉、徜徉於這份莫名其妙的情感。

　　敞開胸襟，浸浴在滿盈顫慄的未知空間。

　　【神風天使】找回了——甚至超越了她以往的神采。

　　投身殘酷戰場的自己打從一開始就以那份「強大」為目標，不斷前行。而景能則開導了自己別被眼前的困境侷限住，謹慎觀察、冷靜分析，並找出最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那才是真正的「活出自我」。

　　並不是茫然地追逐那種永遠無法觸及的身影，而是踏實地邁開腳步。

　　這才是專屬於自己的「強大」。

　　＊＊＊

　　０２：５０ＰＭ

　　海灣市東區碧海酒店 909號房

　　慵懶地坐在沙發椅上的克蘿伊身披潔白浴袍。

　　她正單手暢飲著某高單價品牌的紅酒，唇邊勾勒出美豔的微笑。

　　當然，她知道今天是「靈魔浪潮」發生的日子，畢竟英國也曾定期出現過。只不過自己這次比較晚了點起床，大約是……五分鐘前。

　　「……」

　　不過，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酒鬼妹妹會通宵打電腦加上猛灌酒精，因此早已叮囑克蘿伊不必到場幫忙。而且追根究柢，以克蘿伊的立場也根本沒有理由幫忙英雄打掃他們自家的麻煩。

　　在心中默念對哥哥的感謝及祝福後，克蘿伊滿懷感激地放下酒瓶。

　　而當她打開置於杉木小桌上的筆電，並隨意地點開網絡新聞論壇時……

　　她猛睜海藍雙瞳。

　　正要起身摸走隨意扔在雙人床上的手機時，它竟然開始自己跳動。

　　是某人來電的震動通知。

　　確認了來電人的身分後，克蘿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床海上撈起手機，並飛速接起。

　　「——哥哥！你也看到了吧？」

　　『當然，剛剛滑新聞時看到的。不然我幹嘛突然打給妳？』

　　「啊……」

　　克蘿伊興奮的語調被瞬間造訪飯店客房的寂靜完美掩蓋。

　　「你也……可以打電話來跟我聊天啊……一句也好。」

　　她垂下眼瞼，無精打采地癱坐在床邊。

　　『……』

　　「……」

　　『……』

　　沉澱幾秒後，克蘿伊顫抖著粉唇開口。

　　「還是說……我已經不夠格當你的妹妹……了呢？」

　　嬌嫩嗚咽聲隨後響起。

　　「……」

　　『……』

　　「……」

　　『……對不起。』

　　「……！」

　　電話那頭的少年祭出歉意。

　　『對不起，克蘿伊。我這個身為哥哥的……可能從任務以來就不斷忽視妳，妳——應該也不好受吧。抱歉，引起妳的誤會。不過，有些事我想聲明。』

　　「……聲名神嚜？」

　　哭紅的眼眶加上鼻腔堵塞，導致她發出沉重鼻音。

　　『克蘿伊，妳是我唯一的妹妹，是無可取代的妹妹。我對妳的感情，永遠都會是最親愛的家人。因為是妳和安東尼……給了我新的家庭，是妳們救贖了我。所以，我一輩子都會感激著妳們，也永遠不會忘記。』

　　「……嗯哼。」

　　『因此……等等，克蘿伊。妳在哭嗎？』

　　景能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異狀，令克蘿伊心底不由地生起一把無名火。

　　「——才沒有！」

　　她對著手機擴音器的方向大喊，嬌羞的臉蛋與原本高貴神聖的形象成為無法挽回的反差。

　　幸虧景能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否則真的會有夠丟臉。

　　『這、這樣啊……總之，我想拜託妳調查有關這次爆炸案的事情。妳能夠駭進海灣國的交通監控系統嗎？』

　　「……哼，那和喝酒一樣簡單好嗎？」

　　賭氣的中的克蘿伊不滿地噘起小嘴，但她還是乖乖地起身坐回電腦前。

　　『依照被他們駭入的監視器繪出路線圖，就能知道他們藏匿的位置。先從奧斯朋企業被炸毀的那幾間工廠開始。』

　　「被駭入？」

　　『我想「冥河幫」裡一定也有著某個高超的駭客，這樣他們才能不著痕跡地走私，還在炸毀工廠後甩開警方的追緝。』

　　「為何那麼篤定是『冥河幫』做的？」

　　『走私容器的人和「索倫生技」的那幫人都已經死了，我記得只剩那名博士。單獨犯案的機會不大，而且又在同一時間入侵不同工廠搶奪資料後炸毀，想也知道不可能。』

　　「所以……他們讓行經路線區塊的監視器無效，然後沿著這條線逃脫？感覺有點蠢。」

　　『當然，難保證他們也釋放了其他誘餌。因此需要將各個可疑據點交叉比對。』

　　「好吧，我會弄的。」

　　『這次的行動由妳和我出擊，我要親自一舉殲滅那群人的巢穴，畢竟由英雄或警方出馬難免會打草驚蛇。剛才交代的事就麻煩妳嘍。』

　　「嗯。」

　　語音通話結束。

　　克蘿伊放下手機，放鬆緊繃的身子並仰首，入神地盯著頭上白花花的間照飯店裝潢。

　　「對我的感情，永遠都會是最親愛的家人……嗎？」

　　如夢囈般的輕聲呢喃自唇瓣飄出。

　　「這樣……似乎也不錯呢。」

　　——叮咚。

　　門鈴響起。

　　＊＊＊

　　從飯店人員手中交付給她的郵寄包裹，是有著幻夜黑色調的行李箱。

　　她在雙人床上將箱子平躺打開，一張有著樸素配色的卡片隨之掉出，引起了克蘿伊的注意，因此她馬上撿起。

　　『生日快樂，傻ㄚ頭。』

　　優美工整的手寫文字藏在背面。

　　克蘿伊有些疑惑，便拉開了內面夾層的銀色拉鍊。

　　映入湛藍眼眸的——是一套如夜空般漆黑，由交織金絲線條點綴的神官長袍。

　　「……！」

　　克蘿伊的嘴角終於勾起了過往那美麗動人的高雅笑靨。

　　「安東尼．哈肯……你這個臭老爸。」

　　＊＊＊

　　０２：４５ＰＭ

　　海灣市北區

　　震耳欲聾的爆裂聲響徹天際。

　　奧斯朋企業北區分廠瀰漫濃煙，宛如戰火狼煙直衝天頂，逸散不祥的氛圍。周遭的車流及大批行人彷彿鳥獸散般快速逃離熱浪的波及範圍，而警方和消防車則停在街區外，相關人員身穿防護衣在紅色車輛旁拉起水線試圖撲滅火勢。

　　而一名少女，正俯視著這熾烈的場景。

　　鮮豔柔順的柑橘色短髮隨風搖曳。纖細肢體上裝備的淡黃輕裝，裝配著手環、緞帶、寶石徽章等的色調鮮豔之配件，恍若虛構作品中的魔法少女降世。全身上下綻放著夢幻與熱情的光度，與充塞現場的刺眼火花相映生輝。

　　【熱火香橙】佇立於災區現場旁的一棟建築頂樓上，觀察並謹慎分析著當下情勢。

　　正值「靈魔浪潮」的敏感時機使人力吃緊，大部分的英雄、軍隊都已在「IHA」的調派下投入位於海灣市西區的總戰場，多批警員也隨之移動到西區外側的街道管制和紓緩交通亂象。不過也會有像自己的例外，在艾麗森分部長的秘密調遣下鎮守在非戰區的城域內，替無法到場維繫所負責區域的治安的英雄們代理職務。

　　身為海灣國排名第五席英雄的自己，在警方系統發出警報後就飛速抵達現場，迎來的卻是一股無法言喻的違和感。

　　在「靈魔狂潮」這個大多數戰力都集結於西區時，對北區的工廠發動奇襲，這是公家單位們無法預料的態勢。更何況是一次將「奧斯朋企業」位於北區的三間高科技晶圓廠一併炸毀，這足以說明犯下此罪刑的集團內——有個坐落於權力中心的「智囊」指揮著他們的行動。

　　暫時將自己的分析拋在腦後，【熱火香橙】仰視著那片受到業火燒灼的碧藍天空。

　　黃玉眼眸入神地捕捉那稍縱即逝的光芒。

　　虛幻的光輝不切實際，在她眼中卻又顯得無比真實。

　　那是點亮於海灣市西區上空的一顆繁星。

　　那是她自成為英雄以來不停追逐的燦光。

　　瑰麗的紫色星點在「她們」多年前相遇的那刻，早已烙印進她的眼球深處。

　　那個距離自己不知多少光年的耀星，名叫【神風天使】。

　　想必她此刻——也仍在奮戰吧。

　　以同屆考取英雄職位的兩人，卻在僅僅一年後的現在拉開明顯的差距。不論是實力及人氣，自己遠遠不如那個揮舞著紫晶長槍的倩麗身影。

　　不過【熱火香橙】心中並無浮現一絲忌妒。

　　因為她自從在英雄考試的那天與【神風天使】相遇時，她就已然認知到眼前的少女——是個必然會成為頂尖英雄的優秀嫩芽。

　　無論舉手投足所散發的凜冽氣質，或那曼妙身軀中蘊藏的戰鬥力，通通令將要成為【熱火香橙】的少女陶醉其中，久久無法自拔。

　　但【熱火香橙】非常清楚，這份感情並不是「戀愛」，而是「憧憬」。

　　她憧憬著名為【神風天使】的境界，因此不懈努力直到現在，也闖出了第五席的高度。平時賣力執勤中塑造出的熱情活潑形象，讓自身人氣仍在網路上急速攀升，與【神風天使】截然不同的氣場也不容易搶到重疊的粉絲群。

　　兩名心懷夢想的少女交錯身影，一直各自努力著。

　　在投向天際的一抹微笑後，橙髮少女垂下頭，看著那緊握的右拳。

　　——我也在戰鬥著喔，【天使】。

　　她在心中發誓要追上她的腳步，雖然知道彼此間仍橫亙著一條鴻溝。

　　——妳要從「靈魔浪潮」平安回來。

　　雖說如此，但直率真摯的祈願，仍舊希望能夠傳達至那個遙遠彼端。

　　——所以，我們一起加油吧。

　　時間凝滯。

　　「——」

　　連環槍聲打破了這道寂靜。

　　「……？」

　　【熱火香橙】敏銳的直覺告訴自己，該動身了。

　　於是——

　　腳底纏繞高溫烈焰，窈窕少女自大廈頂端漂浮而起。

　　隨著蔓延天際線的熾熱線條劃上，她掠風飛行。

　　＊＊＊

　　事態超出了護堂的預料。

　　他沒想到即便在這「靈魔浪潮」發生的時段中，海灣市警方卻依舊如此地高效率，在接獲延遲的警報後隨即集結到了現場，並堵住了試圖從工廠後碼頭撤離的自己。

　　在「他」的指引下，自己在幾天前收到了分別來自「冥河幫」據點的各批「容器」，卻在清點時發現火哥的那批消失無蹤。隔天新聞便爆出了在「鬼區」發生的慘案，眾多線索都指向是那個潛伏於暗夜中的都市怪談——「蒼白狂魔」所為。

　　「他」在意識到情勢發展後便刻不容緩地安排接續行動，讓自己在這英雄們忙得焦頭爛額的準確時機襲擊了工廠，竊取眾多資料後藉由手下事先安置的炸藥銷毀。

　　而自己和手下們本該早已離開的，現在卻和提前到來的警方隊伍開始駁火。

　　9mm手槍彈藥打在裝甲上的反饋感令他煩躁。

　　蛆蟲般徘徊於陣線後的眾多藍衣人讓他心情浮躁。

　　這份焦炙的感覺差到極點。

　　壯碩軀體發動能力的他站在警方的交叉槍線中，掩護手持重要資料的手下發動車輛撤退。不發一語承受著傾盆彈雨紛擾的他，在抬槍射擊的警員們眼中，無異於一輛漆黑坦克。

　　宛如黑曜石般蘊含內斂光澤的甲冑片滿布全身。

　　從頭到腳細緻地包覆，不容一點縫隙。

　　鋼板般堅實的質地其實意外地輕巧，讓發動能力時不讓持有者承受過度重量。這是能力持有人護堂在「殺手公會（KU）」的數十載歲月裡所淬鍊出的殺戮技藝。

　　【夜行穿山甲】。

　　以消耗自身靈力及精神力為代價，創造出能夠布滿全身的黑暗骨板。厚度、數量、大小等設定則依戰鬥當下所釋放的力量程度而定。

　　而在手下們的車輛即將退出身後的戰線外時，護堂行動了。

　　咚、咚、咚、咚、咚……

　　「——！？」

　　瞠目結舌的警員們眼見漆黑狂獸維持著先前交疊手臂的防禦態勢疾衝而來，便分別往兩邊撲倒，以閃避那猛牛般的衝擊。

　　轟磅！

　　不出所料地，用來作為掩體的警車被輕易撞成碎塊，四濺的玻璃殘片劃傷眾多癱倒在地的人員。

　　而自對方手背延伸而出的暗黑長刃，切斷了某個物體。

　　「——痾啊？」

　　一名倒在護堂腳旁的倒楣警員還來不及起身就被他隨手斬掉了頭顱。

　　「……嗚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位於長刀的攻擊半徑內的公務人員，在由漆黑劍刃所組成的捲風中盡數化為碎肉。

　　悽慘屍骸散滿一地，殘留著餘溫的腥紅液體積聚成血池，慘叫聲混雜著零碎槍聲迴盪四下。

　　渾沌的戮殺。

　　「——」

　　暗黑騎士不予理會自己的裝甲頭盔沾滿曾經躍動的鮮血，動身掃除餘黨。

　　「咯啊？」

　　試圖駕車逃離的警員被連同車窗玻璃刺穿喉嚨。

　　在甲冑刀刃抽出後，紅漿泉湧，將駕駛座染成了鮮豔的緋色。

　　「……」

　　靜謐造訪滲血的後碼頭。

　　玻璃碎屑因曾流淌於人體內的紅漿，黏著於自手背鎧甲延展的暗刃上。

　　唰地一聲。血沫沿著拋物線飛灑，成了留在柏油地面的一輪血月。

　　「——」

　　而在一段時間的空白後，護堂準備在警方支援到來前動身離開。

　　但——

　　「……《蜜柑衝擊》！」

　　略帶稚氣的甜美嗓音，挾帶著烈火赤焰從天而降，朝著身披闇淵的黑騎士席捲而來。

　　護堂連忙站穩身子，放低下盤，抬手扛下熱浪衝擊。

　　嘰嘰嘰——

　　覆蓋足部的裝甲鞋底與漸遽融毀的柏油產生摩擦。

　　爆裂。

　　他還是屈服於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被燒灼氣浪的衝擊力沖飛，摔進了堆放於後碼頭的紙箱高山內。

　　沿著紙質延燒的熱情戰火，吞噬了那漆黑的身影。

　　劈啪劈啪劈啪……

　　柴火般燃燒的清脆聲滿盈此處。

　　「——呼！」

　　【熱火香橙】在降落後穩住氣息。

　　在聽見連綿響起的槍擊聲後循線趕到後碼頭，原來警方圍剿了來不及撤退的殘黨。不過當【香橙】即將抵達時，放眼望去盡是殘缺的慘烈屍首。

　　隨即——

　　她心中的那株火苗轉眼間化為橙紅熾燄。

　　她發誓一定要替殉職的警員們伸張正義。

　　因為自己是「英雄」。

　　她不允許這種殘虐至極的作為。

　　她不同意這種暴虐自私的行為。

　　她不容忍這種褻瀆正義的願違。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準則」隨著灼烤拳頭的烈焰撲向那重新站起的黑影。

　　流星般的猛威有效震懾了護堂一瞬，火拳沿路蒸發了潑濺滿地的鮮血，鏟起燒臭熔漿，直逼眼前。

　　星華讚頌著征討邪惡敵人的那道嬌嫩身軀。

　　零距離的爆散。

　　「——給我倒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焱花，綻放。

　　＊＊＊

　　【熱火香橙】的能力不允許她在戰鬥中耗費太多時間。

　　由於無法細緻地放射火焰，在大量輸出的同時也將大幅從體內抽取靈力及精神力，【狂暴的熱情】迫使她天生就必須迴避「持久戰」。

　　換句話說，她的情況有點類似於某位來自外國的罪犯，亦是那名被「國際英雄聯盟（IHA）」稱之為「特別登記戰力」的對象。【熱火香橙】僅僅在最近才知悉他的存在，不過分部長並沒有更深入地提供他的身分，甚至連面或照片都沒見過，只知道他也參與了此次在海灣市西區展開的「靈魔浪潮」行動。

　　當然，她實際上並不知道景能就是那名被「IHA」通緝許久的頭號罪犯。因為打從景能被聯盟認定為「特別登記戰力」時，追緝他的公告就被高層一摒撤銷了，加上一般英雄平時根本不會閒來無事就去翻找國際通緝名單，導致多數英雄絲毫不知榜單做出了變動。

　　回到正題。

　　景能與【熱火香橙】的共通點，在於兩者的能力都能夠達成「超短文詠唱」的猛烈炮擊，即是朗誦簡短文字就能將「靈力」和「超能力」結合，有效輸出。

　　這就是靈氣師們俗稱的「靈式」。不過英雄們無意識中領悟的情況就不會特別說出「靈式」，而是直接唸出招式本名。兩者在運用方法上是能夠產生相同效果的，端看使用者的習慣。當然，根據使用者開發出的結果，需先吟詠長文的「靈式」也不在少數，多是專精炮擊靈式的靈氣師會選擇使用的手段。

　　而景能的強大之處，在他無論於當下消耗多少靈力和精神力，都能在招式輸出過後瞬間補回差值，讓自身的力量永遠屬於盈滿的狀態。

　　究其原理，終歸還是他那基本與具有高速回復力的靈魔們同質的靈魂特性。

　　「高等靈魂」，來自五次元「虛空」的高級靈魂樣態。

　　正是如此，具備「高輸出」與「高回復」的他，本質上無異於理想的永動機。

　　景能唯一的束縛，也可說是「限制」——即是肉體。

　　不過儘管受到凡人之軀這桎梏的枷鎖下，他仍然是「最強」。

　　而且，他可沒有停止前進。

　　這就使得【熱火香橙】的能力運用相形見絀。

　　高輸出的代價是無法即時維繫精神力，雖說她的靈力量在同輩間明顯優秀許多，在顛峰狀態甚至能和【神風天使】平起平坐。不過【天使】莉莉安在某位少年的教誨下已然自行開發出更加有效的靈力運用技巧，在戰鬥中的優勢早在【熱火香橙】之上。這亦是造就如今排名的真正原因。

　　【熱火香橙】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弱點是個致命傷，她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因此她的戰術的確只剩「速戰速決」這條路。

　　拖延的時間將每分每秒將她拉向死亡深淵。

　　不容分說的天生劣勢迫使她必須賭上性命。

　　不過——誰不是如此呢？

　　【熱火香橙】最清楚不過了。

　　英雄聯盟在全世界的統計報告顯示：剛出道的英雄新人在一年內存活的機率——是「33％」。

　　「IHA」深度理解這點。因此在每個新人考試前都會反覆叮囑她們關於這行業的危險程度，通過考試投身職場時也會多次提醒。

　　而聯盟額外的措施還有——在每個加盟國建設「壯烈祠」。

　　只為祭奠那些因公殉職，為民捐軀的英雄。

　　「33％」這個數字對民眾來說可能是個微不足道的數據。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多少懷抱著熱血投入戰場的初心被怪物蹂躪殆盡。全因為——大眾所關注的都是那些榜上有名、已經在所謂的「試用期」中被淘選出來的精英，那些高手自然不容易戰死沙場。

　　堆疊在耀眼光芒後的層巒屍山，只有挺過「試用期」的英雄們能夠切深體驗。

　　殘酷的業界早已將懷抱「正義」的她們吞噬其中。

　　但【熱火香橙】義無反顧地燃燒生命，投身於這個她認為無比崇高的職業當中。

　　深陷泥沼的她早已無法回頭。

　　沒錯。

　　——和那顆遠在天邊的星耀同等。

　　都是燃燒自己，點亮民眾們的「希望」，成為他們安穩度日的牢固基石。

　　所以，她不想讓這堅若磐石的「正義」崩塌。

　　她不想這樣。她不想這樣。她不想這樣。

　　可是現在的她——似乎已經來到盡頭了。

　　「咳——！？」

　　加諸自信的火拳連對方的皮毛都沒能燒著。

　　「嘎呃——！」

　　在無法突破對方裝甲的絕望後，還被敵人單手掐住纖細的脖頸，彷彿隨時都會被輕易擰斷。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力垂落的四肢隨意搖擺，粉桃嫩唇中爆出難聽的叫喊。身為英雄的尊嚴被任意踐踏，實屬丟人的情景。

　　「呃……」

　　口吐白沫，陽光少女的臉龐因痛苦而劇烈歪扭得不成人形。

　　「——」

　　而暗黑騎士像是端詳了少女的醜態許久後感到膩了般，隨手一個甩臂，將她扔往位於後碼頭水泥建築上鑲嵌的大扇白色鐵捲門。

　　如遠去星點般熄滅的火苗，象徵著一名英雄少女的殞落。

　　猛力的金屬撞擊聲伴隨著清脆骨裂，少女的嬌軀在撞凹捲門後剝離而下，墜落地面，動彈不得。

　　「——」

　　漆黑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旋身離去。

　　咯噠、咯噠、咯噠……

　　裝甲鞋履的單調跫音隨著周圍劈啪爆散的火花褪去。

　　但——

　　「……站住。」

　　「——」

　　護堂無法理解。

　　「……我叫你站住！」

　　護堂無可奈何，只能微微轉過身來。

　　「……」

　　意識朦朧的少女雙眼直冒火星，全身痛覺彷彿要燒斷神經，將她從頭到腳侵犯一遍。脊椎的骨裂貌似在下次的硬撐中就要斷成兩截，白皙皮膚上令人心疼地多了幾塊血肉模糊的擦挫傷。

　　但，她還是驅使水泥般凝固的雙腿，站了起來。

　　額頭流下鮮血的少女臉龐，是那樣地淒美。

　　而這時，在護堂那被漆黑裝甲掩蓋的雙眸中——【熱火香橙】與某道身影，重疊了。

　　『變——身！』

　　幼小女孩滿懷熱情地在電視機前跟著動畫裡的角色擺動肢體。

　　『爸爸……我這樣好看嗎？』

　　從試衣間走出的少女靦腆地詢問自己的意見。

　　『爸爸——為什麼……？』

　　日漸成熟的少女在請求離家時被自己無理拒絕。

　　『為什麼……』

　　潰堤的淚水宣洩而下，顫抖的嗓音厲聲質問著自己。

　　『——為什麼你沒保護好媽媽啊！？』

　　那是一名如果現今還存活的話——將與【熱火香橙】同年紀的少女。

　　「……」

　　儘管陷入了不該沉澱的回憶。但護堂仍然在停頓幾秒後，重拾本該秉持的殘酷語調及氣場。

　　「如果——妳能夠追上的話……」

　　他頭也不回地邁向那火場的彼端。

　　「——就儘管來吧。」

　　「……」

　　隨著瀰漫天頂的濃煙，【熱火香橙】的喉嚨被熱浪燒灼，肺部灌進團團廢氣。她只能無力地再次倒下，趴臥在滾燙的柏油路上。

　　「——咳……」

　　烈火將要紋身。

　　連從肺葉中排出灰煙的力氣都沒了，【熱火香橙】的意識隨著被暖意包覆的身軀，慢慢淡去。

　　點點火星，劈啪劈啪地連環鳴響。

　　那富含沉重感的節奏，即是某位英雄少女的莊重輓歌。

　　＊＊＊

　　０２：５０ＰＭ

　　啞然無言的莉莉安將她那對血紅美眸睜得老大。

　　自己明明早已見過「終界」那震懾人心的壯闊威儀，在這擁有先備知識及經驗的情況下，竟還忍不住感到疲軟無力。

　　這就是頂尖英雄遲早必須面對的光景。

　　這即是身為英雄總要挺身面對的威脅。

　　因為現在的情勢——已不容自己有那麼一點猶豫或遲疑。

　　任有一丁點退卻或畏懼就會斷命。

　　稍有一丁點差池或不慎就會喪魂。

　　「——」

　　薄暗天際將這末日城邦囊括其中。

　　凝灰岩建造的石材堆砌而成的樓宇破碎不堪，具有高聳石英雕梁的純白神殿頹然倒下，四面圍繞的列柱於祭壇地面上揮灑大理石粉塵。身為古希臘城邦的一個重要象徵，亦是不可或缺的社會機構——城市廣場，如今淪為和那些崩壞廟宇同等下場的無用建物，散發死氣沉沉的寧靜氛圍。

　　西洋古典建築壟罩在不可窺視的灰暗中，支離破碎的圓環鬥技場多了許多缺口，正好讓莉莉安得以從隱身處瞧見那「扇」位於圓場中央的物體。

　　「門」。

　　以及圍繞在它之外反覆繞圈的大批「亡靈」。

　　妖異的空氣使莉莉安皮毛發顫，掠過喉頭的冰冷觸感令她直打哆嗦。

　　那成群結隊的鬼魂以位於圓心的半截「門」整齊環繞著，彷彿讚頌著某種邪教儀式般詭魅，其中沒有任何一具完整的軀體，大多僅剩零碎的五官及臟器四處漂動。

　　真是令人作嘔。

　　目睹此場景的莉莉安不禁移開視線，否則可能當場將午餐的定食全吐出來。她可不想浪費食材，尤其是在這物價頻頻上漲的敏感時機。

　　終界同化——《陰魂城》。

　　這裡是七等災厄級靈魔「克爾柏洛斯」的終界。

　　＊＊＊

　　回到幾分鐘前。

　　莉莉安準確運用了《赫天砲》將三頭犬擊飛後，與重新站起的牠開始在博物館內周旋。

　　與狂犬的高速搏鬥陷入膠著，怎樣都無法撼動對方那蘊含龐大力量的毛絨身軀。

　　肥大頸項上的細蛇群打出密集彈幕。

　　——「毒彈」。

　　具備優異的腐蝕性和可塑性，那是自靈魔體內深處的臟器生成的危險物質。

　　藍紫彈雨傾盆而下。

　　「——！」

　　藉由能力推進，在三維空間中的疾衝讓莉莉安的視野大幅擺盪。腳踏層與層間的簍空廳堂的雕花梁柱或鍍金扶手，將空氣塊劃成無數斜線區隔出的領域。

　　大肆毀壞建築結構的毒雨沒能撲上莉莉安的嫩膚造成傷害，最接近的一次是在被《鐮鼬》的防禦機制自動擋下的那刻。

　　《鐮鼬》，是莉莉安最近所開發出的戰鬥技巧。將能力壓縮成細小的「風刃」，並在敵方的攻勢逼近自身時做出反擊。顯著的缺點有兩個。一個是射程範圍不遠，畢竟能力壓縮在脫離一定範圍後就會慢慢逸散在空氣中，莉莉安如果在未來想提升這招的運用範圍及殺傷力，就必須找出增加招式射程的有效方式。而第二，則是必須維持「手勢」。

　　也正是如此，莉莉安才會在這一連串的超高速移動中將左手掌豎直在胸前，犧牲一隻手的活用來達成完美防禦的目的。

　　畢竟看到沿路那些被酸液侵蝕的昂貴金屬或石造雕塑化成一團癱軟的液漿，莉莉安可不想落到那種下場。

　　但在這時，俯視著靈魔的莉莉安察覺到了——對方改變了姿勢。

　　「克爾柏洛斯」膝蓋一沉，猛然跳躍到莉莉安眼前，一掌重重拍向位於空中的她。

　　莉莉安間不容髮地向後抽身，閃避巨爪的侵襲。

　　儘管反應即時，但還是被碰到了。

　　右大腿處的布料留下條條深刻血痕。

　　「呃……」

　　【神風天使】手持長槍踉蹌摔落在二樓的展廳門口外。

　　而「克爾柏洛斯」不願意給她任何能夠喘息的時間。

　　「毒雨機槍」描繪出不同的拋物線射來，逼得莉莉安沿路在磁磚地上打滾閃避。在石英梁間跳躍並左右探視的三頭犬堪稱移動砲臺，擁有全方位視野的同時並行著不間斷的砲擊。

　　頭上的水晶燈支架被一發酸彈滑過，當場斷裂。

　　「——！」

　　即刻利用氣壓推進急速撤身的莉莉安在吊燈墜地破碎時，來不及閃避晶瑩驟雨，被數發透明碎片擊中。

　　重心傾倒的她感覺右腿正被燒灼。

　　【噬魂者】脫離掌心，滾落至長廊另一端的角落。

　　不曾減緩的連續攻勢壓迫著莉莉安的內心。

　　懷疑著自己是否能挺過。

　　質疑著自己能否具備挑戰牠的力量。

　　跌坐在地的她眼見自己的大腿被方才的那破爪挖下肉塊，接著被伴隨的琉璃碎片插中，現在傷口淌出的血液還夾雜著剔透的反光。

　　「啊啊……」

　　失去敏捷機動性的【神風天使】與折翼的鳥類無異，只不過是個癱在原地任人捕食的獵物罷了。「克爾柏洛斯」並不會傻到放任這好機會在自己眼前白白溜走，於是牠靈活地利用破爪鑿洞攀在磁磚牆上，昂首調整方位，以最短距離撲面而來。

　　位於中央的血盆大口淌滿黏液，欲要噬咬黑髮少女那纖細曼妙的脖頸，一飲自頸動脈泉湧而出的甘美鮮血。

　　三頭一身的暴虐掠食者的身姿摧折著少女脆弱的心房。

　　莉莉安的心靈首當其衝受到磨耗。

　　碾碎自身希望的暗影於碎裂的廳堂口疾衝而出。

　　傷勢令莉莉安無從閃躲。

　　態勢令莉莉安無法振作。

　　即將在自己身體上挖鑿穿孔的銳牙閃現，她已經能夠想像自己死狀悽慘、被靈魔的野性支配全身的醜態了。

　　真不甘心。真不甘心。真不甘心。

　　真的只能這樣了嗎？

　　真的毫無退路了嗎？

　　這樣放棄真的好嗎？

　　明明都已經答應那名少年要成為獨當一面的英雄了。

　　明明都已經和他約定好要一起照顧安潔兒，讓她能夠得到幸福了。

　　那麼，扮演「妻子」以及「母親」的自己，怎麼能就這樣在這裡死去。

　　唯有將心中的「正義」貫徹到底才是英雄的楷模。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而戰，才是真正的「無私」。

　　萬一因為區區絕望而丟失了任一個深埋在心中的、扎根在內心身處的理想，不豈與「死亡」無異？

　　一旦人停止了前進，就會與死人沒有兩樣。

　　一旦人停止了進步，就會使靈魂腐朽墮落。

　　是景能讓自己意識到自身的潛力，是景能教會自己生存的技巧，是景能接納了過往那固執、膽小、軟弱的自己。

　　自己現在的一切，全部都是他造就的。

　　那自己——怎麼能辜負他的期待呢？

　　就算瀕死掙扎也要生存下去。

　　就算垂死反抗也要獲得勝利。

　　管它什麼大腿被挖開撒上碎片，管它什麼心態被重擊一蹶不振。

　　傷口破損只要修補起來就好，心態崩毀只要重拾初心就好。

　　不屈不饒的意志，燃燒著生命超越自己並守護他人——才是「英雄」。

　　白嫩的手掌呼應心聲敞開。

　　始終認為自己將奪得勝利的「克爾柏洛斯」，從沒想過莉莉安選擇「反抗」的可能性。

　　牠低估了【神風天使】心懷的堅韌意志。

　　牠錯算了【神風天使】擁有的直率利刃。

　　而——剎那間。

　　不知為何，【噬魂者】回到她手中了。

　　接著。震盪著喉嚨，少女吶喊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席捲的渦流隨著紫水晶戟的槍尖，捅穿了逼近莉莉安的那顆頭顱。

　　靈魔在替莉莉安補上最後一擊時，出現了差錯。

　　這是那顆腦袋在認知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前沒能矯正的情勢。

　　而另兩顆腦袋，在筆直氣浪將中央頭骨由內側撐爆後，並行了某個想法。

　　牠們不幸地體會到了少女的那份「意志」。

　　兩對殷紅瞳眸在中央腦袋爆碎成肉末後立馬撤退，遠離那名儘管腿部傷口皮開肉綻，卻挺直胸膛站起、緊握長槍的馬尾少女。

　　瀏海替那高冷的神情蒙上一層黑影。

　　虛幻又帶點魅惑的淺笑，宛如死神的恩惠附加其上。

　　啊……

　　——果然。

　　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這少女果然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勁敵」。

　　能夠替一成不變的黑白生活中添上色彩。

　　抗拒命運，抗拒絕望，抗拒死亡。

　　靈魔的心中無法不「認可」這名少女。

　　因此，牠決定使勁渾身解數，賭上自己的一切，僅為了徹底擊潰唯一的對手。

　　於是，暗沉虛無的內心終於決定了。

　　那是不具聲紋的念話。

　　宣告終戰打響的詞語。

　　『終界同化——』

　　＊＊＊

　　０３：００ＰＭ

　　「拔拔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

　　玲瓏身影在天台上來回踱步。安潔兒似乎苦惱著幾分鐘前爸爸將自己託付給這對情侶照顧，不知道一個人跑去哪了。而眼前這兩名坐在天臺長椅上的英雄正打情罵俏地互相關心，搞得安潔兒看得很不是滋味。

　　「為什麼大人們總是喜歡放閃呢？」

　　「「——啥？」」

　　幫玲奈梳理頭髮到一半的羽宮瞬間轉頭，玲奈也蹙了一下眉頭。於是敏銳的她開始追問：

　　「妳剛剛說了『總是』，這代表妳的爸爸和媽媽會在家裡做這種事嗎？」

　　「嗯，當然！」安潔兒振奮地雙眼發亮。「爸爸和媽媽會在沙發上抱來抱去，媽媽還會叫爸爸『老公』喔！他們還會互相餵東西吃呢！」

　　羽宮和玲奈差點沒從長椅上直接跌下來。

　　「那個罪犯……還有資格說我們啊……」

　　「咳咳——不過，還真是聽到了一則挺勁爆的資訊了呢，原來莉莉安也是那樣的女生啊。我還擔心他們倆在家的互動會不會太乾呢，看來是我多心了。」

　　玲奈撥弄了被融斷的長髮，便在羽宮的細心梳理後重新發動能力長回原長度。

　　而一道由純白淡去而顯現的身影，出現在了幾人所處的天台上。

　　「我又回來啦。」

　　「拔拔——！」

　　安潔兒在景能憑空出現後立刻迎面撲上大腿磨蹭，而羽宮和玲奈已經懶得過問關於瞬間移動的原理了。

　　「等一下還要麻煩妳們照顧安潔兒喔。」

　　「啥？憑什麼？」

　　「因為我還有事……啊，終於打來了。喂——」

　　景能的手機在羽宮質問他為何自己和玲奈還需要擔任無薪臨時保母時轟然響起，因此他快速中斷了與羽宮的對話，轉而將通話對象移到手機上。

　　「——確定位置了？好。把位置訊息傳給我，我應該會比妳快到，等會見。」

　　羽宮在景能背對著自己時還幼稚地偷偷擺了個鬼臉，但人美心善的玲奈決定當作幫助戰鬥中的【天使】照顧可愛的孩子，便不打算再和外國罪犯計較。於是在被女朋友輕拍肩膀後，羽宮也只能遵照她的指示，在景能通話完畢後裝作甚麼事都沒有，並將原本不滿的情緒一口吞下肚。

　　「安潔兒，拔拔要走嘍。」

　　「蛤——為什麼？我還想要拔拔在一起久一點嘛……」

　　銀髮幼女垂頭喪氣地戳了戳手指，卻同時感受到頭頂傳來熱度。

　　「我會很快回來陪妳的，說到做到。」

　　在搔了搔冰涼髮絲後，景能將小拇指與安潔兒的指頭搭上。

　　「嗯……要回來喔。」

　　「當然。」

　　景能在和安潔兒告別後朝天台無人的區塊邁去，隨即向英雄情侶檔行了一個禮。

　　「——再麻煩你們了。」

　　胸前擺出三角形的手勢後，金髮少年被白光包覆，於光芒淡去後憑空消失。

　　「「「……」」」

　　剩下位於天台休息的三人面面相覷。

　　「「「……」」」

　　而這時——

　　——咕嚕。

　　小小的腸胃中傳出了對食物感到急切需求的聲響。

　　「……」

　　「……安潔兒想要吃飯。」

　　＊＊＊

　　０３：０１ＰＭ

　　景能瞬間出現於海灣市西區的某間廢棄建築上空。

　　解除三角形的手勢後，倒掛懸浮於蔚藍天際的全能感令他感到身心暢快。

　　除了輕拂全身上下的氣流外，倒立的姿態造就的逆流血液也更助於他思考現在的局勢。

　　對於景能擁有的腦袋來說，要準確分析當前勢態並不是多難的事。

　　他已經知道「冥河幫」專挑「奧斯朋企業」設施下手的局面，而盛行於網際網路的都市傳說「蒼白狂魔」則明顯與「冥河幫」有所過節。除了襲擊相關人員外還攔截了「容器」，不過並沒有帶走——這是景能藉由通訊軟體私下詢問艾麗森後輾轉從警方那得知的情報，畢竟只有身為分部長的艾麗森以聯盟方出面才可能要到內部情資。

　　據此，景能也「順帶」要到了關於某位警官的個人資料。

　　因為景能打從見到他第一面開始，就已經懷疑起他的真正「實力」了。

　　至於為何會從「實力」質疑而不是「身分」——這就要歸咎於景能的「靈場感應」了。

　　由於靈場特性附帶的大範圍感測技能，是在十幾年間陶冶淬鍊下的捻熟技巧。真正範圍連本人都無從得知，只知道依據「準確度」來設定會產生不同結果。

　　總的來說，即是面臨「範圍」及「精確」兩項要素中進行二選一。

　　而且隨時可切換。被莉莉安稱之為「人肉雷達」可不是無憑無據。

　　現在。於「靈魔浪潮」這行動當下，「冥河幫」已經趁英雄們和其他常規戰力都分發到西區的時候，偷襲位於北區的三間工廠——這就是為何克蘿伊在飯店接到景能的電話，因為兩人幾乎是同時看見刊登於網路的即時新聞。所以景能決定搶先出手，做出「干涉」。

　　畢竟準確地高速在兩地間穿梭——只有「終界同化」才能夠辦到。

　　無視三維空間限制的絕佳利器。

　　大多數靈魔會將所謂「終界」使用在攻擊手段，就是在適當時機鎖定對方靈場，將敵人拉進終界解決。

　　但景能的想法不一樣。

　　既然終界能夠選擇建設在「曲間」——相對於現世更上一階的維度，那不就能無視兩地的距離達成幾乎零時差的「抄近道」嗎？根據廣義相對論，擁有質量的物質和時空相互影響，在沒有外來引力干涉的前提之下，物質本身就能令它自身周圍的時空「彎曲」。盡管如此，直接透過絕對的長、寬、高之方向進行長距離移動還是會耗上不少時間，因此如果借助第四條維度就是最理想的狀況。

　　而「終界」的存在可說是近乎完美地實現了這點。

　　不過，理論聽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卻難度頗高，也有少發動條件。

　　假設要從南極點前往完全處在地球另一端的北極點。

　　首先，必須要將終界設置好——這點景能已經符合了。

　　接著，將自己「同化」進入終界。大部分的靈魔都只將終界作為戰鬥手段，根本不會意識到這點。再者，牠們大多也無法理解理論，而靈場大小也注定了此一「神技」無法奏效。人類就更不用說了，僅有作為同質之「高等靈魂」才有建構終界的條件。

　　最後，在終界裡鎖定「對應於三維空間中的相對座標」，再將自己「同化」出去。

　　簡單來說就是單純的進出「終界」，不過起點和終點不同罷了。

　　除了要非常熟悉該地座標外，還需要超凡的靈場鎖定技能。在這世界上，除非擁有能夠比擬景能的靈場規模之存在，否則就算理解箇中原理也絕對無法單靠自身實現。

　　譬如現在，景能就是將自己「同化」進入終界《永恆聖殿》後，在裡頭將克蘿伊透過手機傳給自己的座標記進腦袋，透過他那天生龐大的靈力場進行搜尋、鎖定，最後「同化」出來。這正是景能巧妙地利用了第四條維度的實證，現在的他對於這番需要龐大計算量的工作已如行雲流水。可以理解為「瞬間發動的蟲洞」。

　　不過——

　　這也導致他似乎太早來了。

　　＊＊＊

　　「蒼白狂魔」正以一人之力「包圍」著數十名持槍黑道。

　　為何這麼說？終究是「它」那無與倫比的戰力。

　　對於欲替同袍們出口氣而洩漏的殺氣做出反應，唏噓間閃過多道由衝鋒槍交織的槍線。如豪雨炸裂的彈幕絲毫不影響「蒼白狂魔」冷靜地處理情勢。

　　隨意地掰斷貼近自己的某隻手臂後，「它」無視對方溢滿唇際的厲聲慘叫，將負傷者當作肉盾架在身後，迎面則靠著直覺閃躲。

　　這棟廢棄金融大廈是「冥河幫」的其中一個據點。在執行完護堂大哥交付的任務後，他們分道揚鑣前往盤據於市區內的各個隱密據點，卻在眾人以為自己潛伏在這因「靈魔浪潮」快結束而宛如空城的地帶時——這傢伙居然沿著下水道的隱藏通道，尾隨在躲過警方在西區邊界的封鎖躲進內部的他們來到這裡，進行虐殺。

　　五層樓的結構像是某種會場般具備寬敞空間，不過到處都蒙上了一層灰，班駁的牆面和破碎的落地窗也揭示了身為廢墟的原貌。

　　正是因為是廢墟才不具間照，也正是因為不具間照才讓這些黑道分子能夠成功躲進四周的暗角內。

　　「蒼白狂魔」的左肩托著肉盾，右手從腰間摸出幾把小刀，夾在指縫。

　　而在肉盾方向的側面，無法內斂的殺氣鋒芒終於現形，槍口自薄暗中突出。

　　不過——

　　被輕易閃避了。

　　彷彿是早已察覺那異樣的氣息般，「蒼白狂魔」在瞬間壓低姿態的同時擲出小刀，正中眉心。肩扛的肉盾則轉瞬被打成蜂窩，失去吐息。

　　本來，如果這群三流部隊能夠相互配合，靠著交叉槍線絕對是有機會擊中「蒼白狂魔」的。但現在，這批圓盾出現了「破口」。

　　「蒼白狂魔」順著方才投出小刀的方向破風跑去，委身於黑暗中。

　　這令其他匪徒大驚失色，他們只能如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受擊倒下，成堆屍體零散於會場四處。

　　最後一名成員試圖在其他人遭受虐殺的同時接近辦公桌上的手機。

　　但當他的右手掌快摸到時——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手被一把小刀貫穿，釘在鐵桌上。

　　「蒼白狂魔」自薄暗中現形，來到了他面前，並示意要求他解鎖手機。

　　他只能將另一隻手的拇指按上螢幕。

　　做完對方的要求後，他本想著對方可能會留他一命，不過「蒼白狂魔」是絕不會讓他得意的。

　　折斷脖子的咯啦聲很快迴盪於黯淡空間。

　　就一名殺手的處理效率，它也算是箇中翹楚了。

　　不過，它根本不會意料到——常理外的事態發展。

　　「……」

　　收起繳獲的手機後，「蒼白狂魔」的面具上首次浮現了「疑惑」。

　　「——」

　　當它高速移動來到「那股氣息」方才的停留的位置時，卻又什麼都沒有。

　　一片黑暗。

　　寂靜渲染了空間。

　　突然——

　　「……？」

　　「蒼白狂魔」頓感某種無可理喻的壓力加諸在自己的雙肩上，宛如成倍的重力場將自己的身姿瘋狂壓低，企圖把自己壓扁在地面上。

　　不過，暗紅色的「靈場」驟然炸裂。

　　藍紅能量相斥，使「蒼白狂魔」得以脫離莫名其妙出現在腳下的海藍光陣。

　　「——！」

　　「蒼白狂魔」於面具下發出驚嘆。

　　浮空遊走於一片黑暗中的五條湛藍絲線挾帶著光芒，如蜿蜒的蛇群般將雙臂束縛，並甩向某根支撐會場結構的主要梁柱。

　　背部猛力撞上混凝土，慘白面具似乎洩出一股嗟怨。

　　「蒼白狂魔」被發光絲線牢牢綑在粗壯灰柱上。

　　全身僵硬。

　　無法掙脫。

　　剩餘不多選擇的「蒼白狂魔」只能抬頭注視前方。

　　於昏暗背景中邁出的——是名有著亮麗金髮的俊秀少年。

　　「我們可是初次見面呢，『蒼白狂魔』。」

　　以「邪惡」形容都毫不為過的陰狠笑容溢於言表。

　　「不過……『你』可不是呢。我說得沒錯吧？」

　　黑暗的神情宛如死神降臨，透徹地審視著「蒼白狂魔」的赤裸內心。

　　「——林煥彬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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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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