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盟約 - 【幕間「光之淚」】

　　天空在哭泣。

　　恍若上蒼發出悲鳴的灰濛天際，壟罩著海灣市北區的郊外。

　　滂沱大雨。成串如珍珠般的雨滴像是失去雙翼的候鳥般黯然失墜，墮入凡界的它們在降臨的那一刻——也一同剝奪了這座城市的喧囂與光芒。

　　彷彿一切正沉浸在悲痛之中。

　　彷彿一切正徬徨於光與暗的狹縫。

　　彷彿連大地也在泣不成聲地嚎哭，這片廣闊的翠綠原野被染成一成不變的灰白色調，與那些佇立於闊野之上的那無數的石造墓碑形成了生與死的界線。

　　而在這景像之中，能夠瞥見一道駐足於一塊小小石碑前方的孤寂身影。

　　耀眼的蜂蜜金髮在悲愴的氛圍下蕩然無存，似乎遺忘了天生自帶的光芒。

　　他沒撐傘。就這麼任由上天的淚水將秀髮淋濕，讓衣物和肌膚浸潤在潮濕的重量下。

　　沒有撐傘的必要，少年再清楚不過了。這並非要刻意掩飾自己的淚水，更何況現在自己的雙眸實在乾澀到不行，什麼東西都不會流出來的。他如此篤定道，就像眼前的石碑一樣。身為靈氣師的他知道無論落下再多淚水，無論多麼鄭重地弔唁，無論多麼費盡心力回朔往事並緬懷，她的靈魂早已消逝這件事就是個不爭的事實。現在擺在自己眼前的——只不過是塊空虛且淒涼的石塊罷了。下面不會埋藏任何東西，只有毫無生機的土堆。

　　不過，自己為何要一直站在這裡呢？既然抬頭遙望著深邃黑海所支配的蒼穹無法得到解答，低頭向一塊死氣沉沉的石材投注情感也無法挽回那幼小的生命。他本該是最清楚這些盡是些無謂的舉動的人才對。

　　刻在石塊正面的小小的、小小的名字——那曾是自己在心中發誓將賭上性命守護的事物，現在卻成了一段儀器加工而成、立在地上的標誌般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在象徵著自己的無能，抑又是在厲聲譴責著那個沒能挽留下任何東西的自己——從不發一語，沐浴在大雨中的石塊上，他依舊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了多久。

　　冰冷的小石碑和那個溫暖的小小身軀，不知道哪個比較高呢？

　　腳邊的小水窪掀起波紋。

　　遮住那黯淡雙眼的金色瀏海開始湧出水珠，沿著那俊美的臉龐下滑。

　　又經過了一段時間。

　　佇立於此的幼女墓碑，和不發一語的少年，唯獨此刻能共同暴露於上蒼的慟哭之下。

　　猶如一尊神聖的雕像。

　　亦如巍然聳立的神木。

　　持續降下的豪雨，彷彿想將少年心中的黑暗思緒全數沖刷乾淨。但很快便可以發現——那些情感如同發酵的麵團般，正在心房內加速膨脹。

　　再龐大的雨勢也無法令他洗去悲傷。

　　再惱人的水聲也無法令他忘卻痛苦。

　　不久後，那結實的手掌蜷縮成拳頭，越來越緊，好像要當場捏出血似的。

　　彷彿再拼命抵抗著雨水灌進身體的重量與滲入骨髓的寒意般，無數條青筋自顫抖的體表一一迸現。

　　接著——

　　「——謝謝妳。」

　　他只不過是表達出了感謝之意——向著此刻走到他身旁的那個存在。使力到瀕臨極限的手掌也在此時放鬆下來。

　　「……不客氣，這是我該做的。」

　　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她是個好女孩呢。」

　　「是啊。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單手撐著黑傘，全身搭配闇色服裝的艾麗森冷靜地凝視著那塊矗立於濕潤綠野上的小小石碑。嚴峻的神情揭示著她此刻所懷的沉悶情感。

　　這裡是「壯烈祠」。

　　由IHA在海灣市北區郊外購入的私人土地，專門設置紀念碑以悼念那些因公殉職的英雄們。艾麗森這次以部長的身分要求聯盟動用資源，破例為了一個曾努力奮鬥、飽受痛楚的小生命劃出專用的席位，還主動訂製了這塊墓碑，並在第一時間安排人員裝上。雖然說聯盟這次事件中已經將多數武裝分子擊斃，但也有著許多IHA人員在公園的槍戰中喪生，那些放置於其他墓前與景能腳邊的束束鮮花，即是工作同仁或家屬前來祭奠逝者時，也順便放上的吧。不過景能並不知曉的是，艾麗森自己也偷偷在那裡頭放了一束。

　　僅管默默做了這麼多，但艾麗森是打從心底不願見到如此情景的。

　　「莉莉安還好嗎？」

　　「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了。放心，我都會送食物到門口，不會讓她餓到的。不過我想……她現在最所需的，只是個能夠沉澱心情的私人空間吧。」

　　以過於冷漠的語調靜靜闡述情況，艾麗森也頓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於是微微頷首，任由時光冗自流逝。

　　與此同時，她再次瞥見了那重新緊握的雙拳。

　　「別太自責了。你的決定拯救了數百萬名無辜的民眾和無數個家庭，海灣國本來會發生核武級的毀滅——多虧了你的當機立斷，我們才得以倖免於難。雖然……我也一點都不樂於見到這種結果就是了。」

　　景能沒有回應。充滿著空虛、悔恨及落寞的渙散雙眼彷彿訴說著少年不肯放下的懊惱。艾麗森對於不懂得如何正確安慰他人的自己感到尷尬，同時也選擇噤聲，直到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才再次開口。

　　「『IHA』這次終於能夠介入奧斯朋企業的調查了。」翠綠眼眸閃動，貌似催促著自己趕緊尋找話題。「在警方進入搜索現場後，我們也找到了理由調查公司內的檔案。經過資料部門配合過往的線索與推論相互比對後，我相信我們找到了那個間諜。」

　　金髮的少年似乎有了些反應。

　　「我已經獲得了搜索票，並派遣了克里斯的部隊去抓人。今天晚上前應該就會有結果。」

　　「……嗯。」

　　極其冷漠的回應。

　　而後——少年最後一次望向那象徵著已逝之人的證明，獨自呢喃。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了。所以——安息吧，我的小天使。我會替妳終結一切的。」

　　少年轉身並邁開步伐。鞋底踏進水窪，漾起道道細膩的水紋。而雨勢仍絲毫沒有要減緩的跡象。

　　唯一能夠耳聞少年臨走前拋下的話語的艾麗森，冷若寒霜的神情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視野更換後，映入眼簾的是數名撐著黑傘的黑衣人。

　　羽宮和玲奈紛紛換上了適宜的服裝。粉色的弓兵少女不斷掩面，好似把那個曾經不是墓碑的存在當成自己的乾女兒般，以淚洗面。一旁的武士則單手撐起傘，另一隻手默默地用面紙為她擦拭自發紅眼眶溢出的滾燙熱淚。在景能經過兩人時雙方還微微致意。

　　而在翠綠廊道的盡頭，是一顆年邁的榕樹。

　　榕樹的下方，一個長袍身影倚靠在樹幹上，看著渾身溼透的少年慢慢邁向此處。注視著少年落魄的身影，美麗的海藍眼眸沒有給予任一點憐憫或同情，只不過是透出了淡淡的憂傷。

　　「很久沒看到你露出這樣的表情了呢。」

　　「……別在挖我傷疤了吧，做人也該適可而止。不過一碼歸一碼，還是得稱讚妳的表現。」

　　那天，克蘿伊在察覺到奧斯朋企業大樓的騷動時就整裝從飯店出發了，她抵達現場的時間點正好是英雄情侶檔試圖拆除反應爐炸彈的時刻。於是剛踏入地下空間的她很快便發揮了身為世界頂尖駭客該有的水準，成功在病毒程式將過載爐心引爆的前一分鐘予以排除，間接拯救了數百萬條生命。再者，克蘿伊在「IHA」部隊在冥河幫公司據點內所尋獲的——已然被人為破壞的主機中，運用她那高超的技術進行了資料修復，終於拼湊出了決定性的影像證據。那段錄像無疑指證了誰是造成安潔兒失控、教唆她行使殘酷復仇的幕後推手。這也讓景能馬上鎖定了下個狩獵的目標。

　　不過此刻，被景能稱讚的她，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在接到那惡耗的瞬間，她就能夠預知所有未來的走向了。

　　已經不需要任何多餘的提問了。自認作為最了解景能的女人，少年接續將做出何種極端行動——毋須多言。

　　所以，作為「劍」的她僅僅需要做的，只是——

　　「景能，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那邊……不管發生什麼事。」

　　高貴的異國臉龐浮出了些微的青澀與不甘。她試圖挽留住那道自身旁經過，將要漸漸行遠的背影。

　　而，她的願望，實現了。

　　景能頓時轉身。讓克蘿伊有那麼一瞬間閃過——以為他要投入自己的懷抱中，選擇依靠自己的錯覺時——他將溫暖的掌心撫上了頭頂。

　　「不愧是我最親愛的妹妹，真可靠。」

　　深邃的雙眸映出的絕非戀愛之類的情感，而是家人間的慈愛及和藹。

　　「——改天見。」

　　溫柔地摸了摸克蘿伊的頭頂後，景能便在拋下了一抹苦澀的笑容後漫步離開現場，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之中。克蘿伊在少年離開後，抬手撫觸那塊曾屬於少年的溫度。便在勾起了一道自嘲般的微笑同時，往艾麗森等人的方向走去。

　　「收斂了許多呢。」

　　「當然。那家伙若以聯盟的災害分級制度來判定，可是凌駕於『滅世』之上呢，得要想方設法穩定他的情緒才行。相信莉莉安能夠勝任這個工作的吧。」

　　「部長也有貼心的一面呢。」

　　「——哼。那當然。」

　　艾麗森揚了下眉毛，肯定著一件彷彿天理般理所當然的道理。接著在克蘿伊到達自己身旁後，仰首望向灰濛的天際。

　　「畢竟……誰都不想遇到這種事呢。」

　　翠綠眼眸閃過一絲苦澀。而那些掠過她眼膜的片段，貌似是這名少女不願再次回想的記憶。

　　「如果換做是我的話——八成會動用一切手段進行復仇吧。」

　　即便是身為靈氣師的克蘿伊——在見到艾麗森露出那樣的極端神情後，也不免繃緊了臉龐。

　　「——無論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

　　景能在頂樓找到了莉莉安。

　　在踏入社區大樓前先一步透過靈場感應技能，搜索那道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氣息。結果出乎意料地不在她的房間，甚至是套房內。於是眉頭一緊的他在擴大搜尋範圍後終於尋覓到那個許久不見的身影（其實也就不過一天）。

　　慢慢走上通往天臺的樓梯，輕輕地推開鐵門。

　　烏亮典雅的黑馬尾隨著微風輕飄飄地搖蕩，姣好身材倚靠在粉刷成純白色的鐵欄杆上。泛紅的眼眶在察覺到自己踏進頂樓時當即映入眼帘，水潤臉頰上還留有幾道淚痕。濕潤的美艷紅瞳正尋求著某種慰藉，發顫的桃色嫩唇與那楚楚動人的模樣實在教人疼惜，也讓人十分心疼。

　　「……走開。」

　　甜美的嗓音夾帶著些微哽咽。

　　儘管表面上這樣說，但此刻的莉莉安實際上非常需要景能的陪伴。沉浸在失去女兒的痛苦整整一天的她在那些低潮情緒消退後，迎來的只有無盡的空虛。所以，她只不過是不想讓景能看到自己哭花的臉罷了，標緻的面容充滿了懊悔——特別是景能將自己剛剛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當真，並滿臉寂寞地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

　　「等一下……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恍惚之中，她鞭策自己的雙腿踏出腳步，而後是大段的疾跑。直到她因為一灘水漬腳滑而一頭栽進景能的懷中——就在景能耳邊掠過一陣慘叫而重新轉身時。

　　「「……」」

　　距離歸零。

　　久違地徜徉於少年的美好體溫當中，莉莉安不自覺地摸上那結實的胸膛。依偎在景能懷中的她無異於因打雷受驚而在主人懷抱裡縮起身子的可愛小黑貓，令人想更加憐惜的舉動和少女全身的芬芳體香，使景能的心靈獲得了無上的富足。

　　逐漸放晴的多雲天空，朝霞化為從天而降的光柱照耀大地。

　　重獲光明的海灣市自支配萬物的靜寂裡漸漸甦醒，自一片虛無中開始響起美妙的音律。

　　雨過天晴，萬物明淨。

　　黑夜後，終究會迎來白晝。

　　黑暗後，終究會降臨光明。

　　光風霽月。朦朧的雲層逐漸層次分明，細雨般四處飄散的水沫順應陽光的映照，讓空氣慢慢清醒，都市人們的抑鬱情感也在此瞬間得到了抒發。令人們懷疑春色降世的壯麗景況，抹煞了躲藏在都市暗角的所有邪穢與負面的情感。

　　將大地鍍上金黃色的數道光柱，接連從雲層的彼端貫穿而下。

　　翻騰的雲靄正如那滔天白浪，湧滾於碧海般寬闊的晴空之上。

　　而更加奪人目光的——則是那道高掛於天邊的絢麗虹彩。

　　七彩之和於世界的盡頭肆意綻放虹輝，斑斕的色彩妝點著悲劇降臨的大地。美麗多姿的厚實弧度透出繽紛的光暈，橫跨凡界的虹彩橋樑氣勢雄偉，光之彩帶相映生輝。

　　相擁於此美輪美奐，恍若仙境般夢幻的景象下的兩人，始終不肯分離。

　　他們絲毫不介意彼此溼透的身體，反而更加緊擁對方。

　　此刻，美好的陪伴勝過千言萬語。

　　不需傾訴隻字片語，僅僅對上眼神就能讓思緒交會。

　　相伴於在乎的人左右，即為最好的治癒。

　　直到兩人的體溫相互交融後，莉莉安這才注意到那些細微的變化。

　　景能的身體，正在自己的胸口處微微發顫。

　　感知到少年正暴露出脆弱的那面時，不只激起了莉莉安的母性本能，也令她更深地浸入了少年那封閉已久，不曾在任何人前表露的內心世界。

　　甜蜜又揪心的鼓動震盪心頭。

　　她甚至沒再去察覺，自己的心意究竟變成了何種美好的形狀。只是輕聲細語地、極其溫柔地，將嘴唇湊到少年耳際——飽含著滿滿的不捨，給予最為貼切的安慰。

　　而那安慰，也正是少年亟欲渴求的。

　　「景能……你可以哭呦。」

　　淚腺潰堤。

　　不過，眼眶迸出熱淚的並非景能，而是看見臉色慘白渾身發顫的他的莉莉安。瞧見金髮少年仍不肯下定決心，莉莉安便一把拭去淚水，挺起胸膛將他的頭擁入懷中。如慈祥的母親般撫觸著頭頂，漸漸融化那堅若磐石的自尊，並語重心長朝他開口：

　　「如果是在我面前的話——沒有關係的喔。」

　　少女的美聲如餘音繚繞般迴盪在他的腦海裡。

　　已經無可忘懷了。無論過去怎樣自欺欺人，無論硬是藉由「最強」的面具掩藏弱點與創傷，無論他如何始終堅定成為那個遭受世界審判的罪人——他就只是名徬徨於殘酷世道間的少年。方才那光景和莉莉安的嗓音已然烙印於靈魂上，成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永世無法忘懷。

　　而現在——抬頭一瞧，那雙鮮血般躍動的赤紅美眸射穿了虛偽的包裝。

　　他本來是不允許自己這樣做的。作為一個「王」的自己；作為「最強」的自己；作為肩負下那個「任務」的自己；作為必須開創「新世代」的自己——本應是個冰冷無情且心無旁騖的機器才對，那才應該是自己賦予自己的唯一機能。

　　但，如果是眼前的這名少女。

　　如果是如此美麗的她。

　　如果是如此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她。

　　如果是被命運操弄卻渾然不知，依然選擇秉持著崇高理想的，如此耀眼的她。

　　如果是如此完美的她的話，說不定——

　　啊——沒錯。正是這樣的她，才會令自己身陷戀色之海卻渾然不知。老早在無法得知的某個瞬間，自己的靈魂就已被她所深深勾引。

　　是的。那個時候，那個閃耀的夜晚。正因為有了那次的邂逅——他也終於不再孤獨。

　　正確地理解到了這點的瞬間，他那個名為「最強」的面具也隨之剝落。

　　然後他此生第一次知道——淚水有時候，是可以在幸福與絕望共存的矛盾情況下奪眶而出的。

　　此刻，景能那不為人知的脆弱，正大方袒露於莉莉安的眼前。少年默默垂著頭，燦爛的顆顆光珠井然有序地落下，他任由淚水打濕自己的臉頰。

　　那是滾燙又沁涼的，屬於一名男人的閃光之淚——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Snezdtf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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