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晚，拉溫納稀鬆平常地失眠了。
她小心翼翼將貝雅壓在自己肚子上的小腿挪開，在睡衣外頭簡單披件外套，從宿舍窗戶溜了出去。
四月的夜風不再帶有令人不安的微寒，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躁動。拉溫納叼著棒棒糖，沿著港口棧橋散步，她從不刻意去迴避街巷中一雙又一雙爛醉、茫然，或羅曼蒂克的眼神，但那些眼神與她並無交集。
有隻穿著風衣的企鵝在碼頭安靜地釣魚，牠沒有準備漁桶，反覆將釣到的小魚拋回海中，拉溫納從不清楚企鵝到底在變哪門子把戲，牠甚至從來不去動身旁那根點燃的菸，彷彿那只是用來驅蚊的擺設。
「像妳這樣的年輕人不該失眠。」
企鵝由腳步聲認出來者，轉身摘下帽子問候，在拜歐蘭，有穿著衣服的動物大多都會說話，除了那些被寵溺過頭的四足步行寵物以外。
「失眠可不能用『該』來要求，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啦。」拉溫納停步，坐在企鵝身旁。「有什麼關於樂器的床邊故事嗎？」
「我照顧的那孩子，上週日代替她生病的朋友當了一回鋼琴手。」企鵝的鳥喙微微揚起，牠把帽子戴回去，避免讓自己看起來太快樂。「她在這方面的天賦讓人想起某個巨星。」
「……哈啊？」
「聽起來妳並非在期待這種床邊故事。」企鵝壓住頭上不時被風吹歪的費多拉帽。「讓我猜猜，跟妳那位沉默的朋友，或是神聖的工作有關。」
「是啊，打工的地方有樂器被摸走，稍微感到好奇。」拉溫納遞給企鵝一支棒棒糖。「據說是把沒有弦的小提琴。」
「有生產時期或特徵之類的線索嗎？」
「據說是獨立革命時期的骨董。」拉溫納努力回想。「看起來大概就跟普通的小提琴沒兩樣，樂器不都長得差不多？」
企鵝陷入短暫的沉默，牠的雙眼始終睜著，但因為羽毛與夜色，而讓拉溫納讀不出這隻海鳥的情緒。
「如果是總教會的收藏品，那可能來自史特瓦第家族。」企鵝放下手裡的釣竿，改用腳踩住，任假餌在水面隨意漂動。「原本這一族世世代代都為大陸教廷服務，但自從宗教改革後便家道中落，索性渡海來拜歐蘭另起爐灶。」
「多說點來聽聽，我就需要這種催眠的旅遊講解。」
「也許拜歐蘭人聽多了海風，鮮少和樂器作伴。急著找地方證明財力的各大家族紛紛掏錢，聘請史特瓦第家族的族長造琴。聽說當時的名琴訂單一路排到了新曆650年去。」
企鵝說的故事向來有可信度，拉溫納常常問牠打哪裡學來這麼多無用的知識，企鵝卻總只會建議她去蹲幾年苦窯，等無所事事時自然就會想讀書了。
「太好了，輪到我曾孫女剛好能收到一支。」拉溫納追問。「史特瓦第家族和魔女之間有什麼關係？」
「唉，又是『沒有名字的女人』。總有些把禁忌當創舉的傢伙，喜歡用這名義製造風波。」
「你方便用無神論的子彈幫我打倒一些怪力亂神嗎？」
「每個人都有難端的飯碗。教會拒絕被法律干涉，妳得自食其力。」
「嘖，不幫就不幫，我也沒指望過你那雙短腿能跑多快。」拉溫納挖苦企鵝。「你可以說些我在學校沒學好的歷史。」
「史特瓦第家的小兒子參加了革命黨，求仁得仁。」企鵝把棒棒糖一口咬碎，吞進肚裡。「老父親傷心透頂，在完成最後作品後推掉剩下的訂單，往後的事情書裡沒有記載。也許有些家族感覺自己不被尊重，所以他們決定送老史特瓦第提早『退休』。」
「聽起來沒有多少邪門的魔女要素。」
「如果因為加入革命黨，就認為一個人非得和異端扯上關係，那半個拜歐蘭都得被妳們吊起來拷問。」企鵝搖頭。「需要我替妳登記竊盜案件嗎？」
「沒有必要，即使只是丁點可能和魔女有關的事件，教會必須自行解決。」
「在政府眼中，『沒有名字的女人』充其量是受時代壓迫，而被抹上汙名的箭靶。」企鵝提醒。「千萬別讓妳的虔誠越線，拜歐蘭的法律容忍死亡，但不允許濫殺。」
「等你的家人被她的信徒剖開肚子，我們再來心平氣和談論這他媽的話題。」
「即使魔女教錯了。」企鵝感慨：「那也只會是盲目崇拜的錯，為何急著去翻掘另一名女性已朽的屍骨？如果早出生個一百年，我肯定也會著迷於魔法和邪惡的詛咒，但現在我們有了宗教改革，以及允許無神論者暢飲的酒吧。人們不再相信清洗異端的效力，就連絞刑架都從廣場搬走了。」
「你什麼都不信仰嗎，師父？」
「答案永遠相同。如果妳問我信仰什麼，那麼我相信槍，槍給我信心，槍讓我們永垂不朽。」
「而我也是？」
「只要願意，妳可以決定自己的信仰。」
拉溫納沉默了數分鐘，她相信要是再繼續和企鵝深入討論些在牠眼中實屬「怪力亂神」的事情，很有可能換來一陣嘶啞的海鳥怪笑，所以她決定只問些務實的話題。
「那家族還剩下多少活人？」
「也許在城西演藝院的某個小角落，仍有史特瓦第家族的小子在替人擦鞋。別忘了自己把房子漆整齊，我可不想看到任何油漆桶被留下。」
牠和拉溫納繼續閒聊，隨口討論了一些關於怎麼料理魚內臟才好吃，又或者為什麼紫色假餌更容易引來大魚的話題。直到午夜大船入港的汽笛聲驚起睡夢中的海鷗，拉溫納這才有了睡意，她連再見也沒有說便離開了。
企鵝仍待在岸邊，直到拉溫納已經離開許久，連其他深夜釣客也走得差不多時，牠這才從水裡拉起一條只有血肉，卻沒有鱗片與眼珠的大魚，並毫不猶豫地用藏在風衣裡的手槍解決那面容醜惡的東西。
「孩子，我不相信怪力亂神，不相信早該睡進墳場的鬼魅。而在承認其存在前，我總會先否定掉它們。」
——拉溫納，祛魅不只憑藉科學，別忘了，妳有槍在手上。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QXH8ZT5J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