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O - １－７

雨越下越大，岸邊仍有人在釣魚。

「有東西上鉤了！」

馬尾留得過長的女僕緊抓釣竿，在風浪中與大自然搏鬥。報紙販在一旁看戲，她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拿著油紙包裹，用以遮擋襲面而來的水氣，她絲毫不打算替同伴遮雨，以前不會，未來也不會。

「再五分鐘。」報紙販看了眼手錶。「我會把妳踹下海，然後告訴伯母是海浪殺了妳。」

「來幫我一把嘛，看起來好像是人耶。」

「然後陪妳當魚飼料，我喜歡這提議。有什麼遺言要我替你轉告伯母嗎？」

「呃，就說她不成材的女兒終於釣到大東西了？」

「白癡。」

報紙販收起傘上前幫忙，兩人一前一後將海裡的黑衣殺手拉上了岸。

「媽的……」

拉溫納咳出滿嘴水與一條小蝦，她全身上下都是擦撞傷痕，連外套袖子也被扯掉一邊。

「真是巧遇。」報紙販的語氣毫無起伏。「貝雅朵莉切該考慮換個搭檔，妳最近太常失手了，簡直跟樂天到腦部退化的某人一樣。」

「我的腦才沒問題。」長馬尾的女僕拋下釣竿，雙手抱胸。「即使退化，也是因為某人拿去開椰子害的。」

「可以了，妳們這群他媽的小公務員。」拉溫納抹去嘴角的鹹味。「有個瘋子拿著小提琴沿路毀壞公物，然後妳們忙著卿卿我我。」

拉溫納摸索只剩下一邊的口袋，在翻出打火機時鬆了口氣。

「冷靜，失意的小提琴手不可能影響建築結構。拜歐蘭的房子會壞是因為老舊，拜歐蘭的人會死是因為本就病入膏肓。」報紙販冷笑著遞出油紙包裹。「要來份報紙嗎，妳的可能泡水了。」

「他媽的小狗。」拉溫納奪過包裹。「多少錢？」

「記在艾琳頭上。」

「謝啦，我不會還的。」

「欸，欸欸欸欸欸？為什麼是我！」

「白癡本來就活該負擔痛苦，誰叫妳們蠢到無感。」

女僕們開始一如往常無意義，且單純為了打發時間而成立的拌嘴，目送拉溫納在雨夜中漸遠的背影。

失了墨鏡與棒棒糖讓拉溫納頓感不自在，她在強風中點起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忤逆風勢，筆直地指往東北。她很快追上了摩爾的路徑，尚未被雨水沖刷殆盡的血跡在地面暈開，雨點稀釋了摩爾靈魂的顏色，也帶走他的重量。琴聲越來越清晰，沿路有些老舊的建築物坍塌，裡頭的居民面容安詳，用瓦礫堆當棉被蓋。

一些來不及躲避暴風雨的行人永遠地留在路上，拉溫納跑步時踩過水漥，將雨水濺起，她拆開包裹，將墨鏡戴在臉上，手槍收至腰間，棒棒糖則叼進嘴裡。

是橘子口味，難吃至極的橘子口味。

雨水沖淡橘子口味棒棒糖的味道，這反而讓拉溫納有點不高興，原本她吃這東西就不是為了尋開心。

「難吃透頂。」

琴聲在不遠處停止了，但她不會追丟。拉溫納放緩腳步，爬上沒有分岔的小坡與血跡，她與摩爾都不屬於這連盞路燈都可以比人命昂貴的地方。小坡盡頭是座華美的莊園，看門犬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拉溫納毫不猶豫朝牠腦袋開了一槍。

戴著兔子面具的男人就站在噴水池花園前，朝莊園中央的宅邸深深敬禮。拉溫納看見豪宅陽台有名貴婦探頭出來，朝摩爾吼了些什麼，但雨聲太大。

「到此為止了，抒情大師。」

拉溫納咬碎棒棒糖，把木棍丟在摩爾背上。

「為什麼暴風雨對她沒用……？」

「誰知道，就像有些人比較容易暈船，有些人吃辣就拉肚子一樣吧。」

「這把琴可以帶走任何人的靈魂！」

摩爾無視拉溫納的冷嘲熱諷，朝著陽台上的女人伸出顫抖的手，直到冷雨終於澆熄他的心。男人重新開始演奏，拉溫納一槍打穿摩爾的右手，脫手飛出的琴弓已破損不堪，琴上的弦也已經斷盡，然而琴聲卻依舊響起。暴風雨古舊的琴身吸引摩爾斷肢中的神經與血管，硬生生接成新的琴弦，隨著樂手血液的澆灌而欣喜歌唱。

「原來如此……那把琴能和周圍物質產生共鳴嗎，也就是說……」

拉溫納抬頭觀察陽台上的女人，那女人的右手正以關節不可能施力的角度反向彎曲，直到清脆的碎裂聲溶入雨中。

「看到了嗎，艾斯美拉爾達，這就是只有靈魂受到淬鍊後才能展現的奇蹟，妳我的身心透過共鳴已經無法分離！」摩爾摘去面具。「我現在就去接妳，我現在就去接——」

銃彈貫穿摩爾的脊椎，自胸骨穿出擊碎了暴風雨的琴身，藍色的火焰自彈孔開始延燒，受創的提琴繼續吸食樂手的血肉，摩爾驚慌地大叫，他緊緊抱住暴風雨，眼中依舊只有陽台上的女人。

風雨在午夜時停歇，皎潔的月自離散的雲間探頭出來。拉溫納靜靜地等待藍色的火焰在燒盡後自行熄滅。

「下次誰再說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我就送他一巴掌。」

她踏過本來是人類的灰燼，自泥濘中撈出一把全新的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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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史特瓦第家的小兒子收拾好行李，帶著他的工具包出門，並在第一個街口轉角就碰上滿臉笑意的貝雅朵莉切。

——晚安，帕黎森先生。

「晚安。」

貝雅手裡拿著素描本，現場手寫並翻頁給不懂手語的少爺閱讀，雨傘則掛在她的手腕上晃來晃去。

——外頭壞人很多，讓我陪你散步。

「說得對，讓妳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士獨自在街上遊蕩，我也有點不放心。」

兩人的眼神並沒有交集，帕黎森看著貝雅的素描本，貝雅則盯著帕黎森的頸動脈。

——你太猴急了。

「哈哈哈，是這樣嗎。」帕黎森一改先前的口吃習慣，說話變得流暢許多。「我只是剛好今天晚上失眠，想散散步而已。」

貝雅搖頭，微笑著拿出口琴，用拙劣的技術吹了幾個音符。

「《普魯加托里歐頌》……妳是舊革命黨的後代。」帕黎森眉頭深鎖。「但妳卻選擇替自己繫上狗鍊。」

——我不隨便咬人。

貝雅朵莉切在塗鴉本上畫了個歪斜的笑臉。

「為什麼不直接動手？」

帕黎森往前邁開腳步，貝雅安靜地配合他的步伐跟隨在旁。

——不要。

「妳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第一，史特瓦第家族的訂單自顧不暇，替朋友製琴的說法有點粗糙。

——其次，你身為琴匠，對來路不明的海外木材卻絲毫不感可疑。

——第三，你即使知道那是暴風雨，也不會自摩爾手中搶回。

貝雅朵莉切展示預先寫好的推論，擺出一副學生在小考時拿到滿分的得意笑臉。

「妳無法憑猜測就將我定罪。」

——你只會死於意外，跟法律無關。

「太天真了，小姐。我是如假包換的壞種啊。」帕黎森乾笑。「妳可曾恨過任何人，恨到想殺死對方嗎？」

貝雅朵莉切毫不猶豫點頭，從屋簷滴落的雨水打溼她的素描簿，她甩去水滴翻至下一頁。

「摩爾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他父親替樂團做些雜活，十五歲那年，他氣沖沖地找上門，請我幫他做一把琴。」帕黎森的眼神停滯在半空，凝視著如今已不復存在的過往。「以樂手來說，那是個起步太晚的年齡。」

——我最近剛開始學口琴。

「心情好才拿出樂器，頂多稱作興趣，妳不會認真想靠吹口琴過活吧？」

貝雅朵莉切搖頭，用傘敲了敲腳邊的水漥。

「坦白說，我的製琴技巧也不夠成熟，他是我第一個客戶。我們之間共同享有太多時間，直到艾斯美拉爾達的出現。」

——出錢蓋北區劇院那家的千金？

「妳調查得很清楚。」

——小時候見過，我不喜歡她。

「至少我和摩爾喜歡，甚至該說是癡迷。一個高貴的女人走進兩名不得志青年的生活，我無法克制內心的雀躍與狂喜，以及……我們那時都太年輕了。」

帕黎森短暫地沉默，路燈下，一隻飛蛾正不斷撞擊用玻璃隔起的光源，直到牠不慎被燈座上的水滴黏住。

——街頭八卦說你和她私奔了。

「但不長久。」帕黎森苦笑。「一開始我以為之所以得到夢中情人眷顧，是因為她看上我埋頭苦幹的熱誠，直到艾斯美拉爾達向我索要家族名琴，作為我愛她的證明。」

——喔不……

貝雅朵莉切擺出不像是矯揉造作而成的感慨神情，她拍了拍帕黎森的肩膀。

「那之後，就像妳們看到的，艾斯美拉爾達不告而別，當她再度出現時，身邊已經站著其他男人。我和摩爾各自過著失敗的生活，時間終究會證明，我們並非自己想像中有才華。」

「然後，你就這樣又當了一次來路不明女人的棋子？」

渾身泥濘的拉溫納自街道盡頭的坡道上走來，她用外套包裹住小提琴形狀的物體，步伐透露出疲憊與寧靜的憤怒。

「我虧欠摩爾太多。當他帶著暴風雨找上門，我相信那就是他此生欠缺的最後一塊拼圖——和他同樣無法停止哭泣的琴。」

「而你他媽半滴血都不必沾，就能看他被這要命的東西引去殺死一個不愛你的人，最後再帶著『真正』修好的琴向你他媽的拜歐蘭討價還價。」

「我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事實是那把琴在今晚殺了很多人，無論你知不知情，都值得來點這個。」

拉溫納俐落地拔槍射擊，第一發子彈打穿帕黎森的腳踝，第二發瞄準腦門的子彈則被貝雅朵莉切以特製雨傘撞開。

「妳說得對……」帕黎森咬牙。「艾斯美拉爾達值得她想要的琴；摩爾值得他想要的成功，我不過是給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不對，你沒把自己送出去。」拉溫納從容地走到帕黎森面前。「而摩爾也只想利用你的愧疚，你們註定不該在一起，因為你們他媽全都不是那麼好的人。」

拉溫納丟下小提琴，一把抓起帕黎森的衣領，朝他略帶憂鬱的面孔飽以老拳，直到貝雅出手制止，她這才氣沖沖地把沒落貴族的後裔摔在堅硬的磚路上。

「摩爾……」

帕黎森因痛楚而抽搐著，朝沒有琴弦的樂器呼喚故友之名。

「你很羨慕摩爾吧，羨慕他能夠因為家人受辱，而拿起與他才能無緣的東西。而你不費吹灰之力，就用家世否定掉他得到幸福的機會，即使那女人打從開始就只是條死路。」拉溫納拿起小提琴，重新包回溼透的外套中。「現在你可以妒忌死在舞台上的摩爾了，而你除了是個他媽的幫兇以外，什麼都不是。」

貝雅朵莉切體貼地替帕黎森把掉在地上的牙齒排列整齊。

——去自首吧。

「為什麼……不開槍。」

青年低頭望著被打斷的牙齒。

「我們只狩獵異端，沒有信仰的人當不成異端，頂多算半個孬種。」少女仰望天頂被路燈搶去光輝的星。「大海不需要更多眼淚了。」

據說所有死去之人的靈魂都會成為滿天星點的一部份，拉溫納分不出哪些星星是今晚新添的，又有哪些是過去不曾注意到的。

她就只是看著，並慶幸自己尚未離開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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