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且活過大半年,我只是想稍微停下來而已,心裡已經會忽然慌張起來。心情大多數時候不由得自己控制,這次也無異,不過是我給自己加上的無數個古典制約其中之一。因為一年一度的夏天來了,更準確地來說是我又結業了。太倉促了,我還能倒背出上一個八月時我向所有人感嘆過的一切不敢置信。我居然已經過完一個初中,明明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高中這個概念,這個詞語不該用在這樣的我身上,應該留給小說、動畫裡那些心懷信念和勇氣,拯救世界的少年少女。故事的開始我十三歲,或者更早,一無所有,只是在底處仰望他們而已。直到我不得不開始動身,踩著崎嶇的洞壁,花了好久好久,最後還是從被幻想淹沒的極樂園裡爬出來了。十,一百,一千,一千又三百天,還在加上去,一直手腳並用狼狽地往上走,指尖都是血,像微弱的火焰,終將是要熄滅的。把仰望過的背影都推下深淵,定義作白日夢,而我面對著唯一的真實,這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方向也沒有前路。上去之後才發現,想像登頂的時候已經是快樂的極致,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上學路上仍然會感到雀躍,那些腳步輕快的日子裡了。
去年我對於暑假的態度依然是嘗試,試驗內容是把時間全部花在學習上,結果證明是徒勞,所以這次我決定為自己安排全新的生活,為我的人生故事增添些新意。我去當醫院義工,對著小孩子對著老人對著一切無聊的小事不得不放聲大笑,去玩更多亂七八糟的活動,聊到地球的未來,運動,在跑步機上原地踏步幾公里,泡在沸騰的池水裡載浮載沉,離開水面就立刻被地心引力扣留,一週七天都到外面去。不同於上學仍要披著夜幕,因為是夏天,七點太陽已經升起,毒辣陽光從頭頂灑下,還是曬不乾繚繞香港的濕氣,只有八達通餘額飛速下墜,與汗珠順著輪廓滑落。我一般很少運動,所以在陸上渾身濕透的感覺很陌生。原來積少真的能成多,熱汗、疲憊、失望點點滴滴加乘,一天一天過去是沒有實感的,渾然不知的時候只是奢侈地任由秒針轉走,直到我久違按進自己的記事頁面,預設展示五十件記事,竟然也不夠我望盡那些斷斷續續寫下的近記和夢境。
我開始閱讀,幸好寫作的時候我是個話癆,長篇大論的細節得以讓我重現過去,完全沒能養成的日記習慣原來已經陪我渡過疫情的結束和兩次生日。上一次生日和高中的開始為我帶來同樣的震驚,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十六歲是個很魔幻的時間,在少年與成年的邊緣間搖擺,已經具有一切生存所需的能力卻不自知也不敢去獨立生存。我的生日願望是獲得自知的智慧與自立的勇氣,但這些年來我的變化只體現在了越發淺薄的見識,和乏力的大腦。以往我還會為此失眠,但現在我已經沒有心思狂想了,連動腦筋的力氣也沒有,一句算了可以搪塞過去大部分的問題。意識到這種變化之後的無奈讓我知道,還可以散漫的日子很快就要過去了,因為之前我還會覺得,無論我做了什麼,都只是通往接下來的人生的一部分過程而已。現在卻感覺懸崖近在眼前,每一步都被納入最終算式,導向結果。我以前不敢任由別人帶我走往不熟悉的未來,打針習慣目視針頭刺進皮膚,坐過山車要睜開眼睛看著前方尖叫。但我也開始改變,這次控制完自己走到盡頭,便閉上眼睛隨他自由落體吧。
可是長時間待在極端環境下是會出毛病的,高山症、低溫症聽得多了,而在懸崖邊緣踱步會帶來持續的精神緊張。我卻不願意相信那會有惡果,於是睡眠也解決不了的倦怠只被歸類為夏天的自然現象。自太陽離開天空的中心那刻開始席捲全身,直到入睡前都是我和身體之間一場漫長的游擊戰。文學課教過人對抗自然是劇本中營造衝突的一種手段,而世界衛生組織定義的健康有三方面,身體社交和心理。那麼為了讓我的人生健健康康走向美好的大團圓結局,首先要治好我的脊椎、久咳不止和新發的鼻敏感,讓學業進步到再也沒有進步空間,然後每天快樂。這樣一想,可能心理已經是最有希望的一方面了。
其實我本來是以為自己要忘記什麼是快樂的了,連對著我多年的愛好也漸漸開始提不起勁,偶發性的沈迷不足以讓其延續下去,我就這樣不經意將他們丟棄在亂葬崗。發現曾經的輝煌其實已經處處荒廢時,我幾乎是陷入惶恐,原來我深信不疑的愛這麼脆弱,甚至不需借助我最畏懼的外力,任由其自然風化就能崩塌。總是這樣的,三分鐘熱度,對人對事對物件,剛開始還在火山口上旺盛地炙烤,一旦燒盡,火山灰就全部掉進冰川,萬年不變地封在不能觸及的冰層下。多年後再嘗試點燃凍土,或許還能冒出一星半點虛擬的火焰。輪迴的週期,我明明清楚,往往在手上的餘燼徹底死透之前,我就先自行拋走。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總會無數次化身普羅米修斯,將新的火苗帶到我生命中。面對命運的旨意我別無他法,只能一次次接受,小心翼翼手捧呵護著新燃的火種,懷著隱秘的僥倖參拜,這次可不可以讓我愛久一些。
最近也應該差不多要到我拋棄這個語言的時候了,我自幼被教導如果是無用的分支就要儘早切割,只讓一支正氣的樹幹獨自長上天空是最好的。但人臨近結尾總要垂死掙扎,我反而越來越常面對文字,幾乎每天都寫,寫星、近記、夢境、不高興、愛,讀書工作以外就是漫無目的地打開新一頁,混混沌沌地將零碎的句子堆砌成一幅錯綜複雜的未完成拼圖,或者算是一種舒適圈內的情緒版。幾乎是掏心掏肺地寫,當幻想乾枯的時候就回歸現實繼續,最後的退路還有實在而切身的感受。寫得多,我也學會了用文字給破破爛爛的日子釘上補丁,畢竟過去和夢一樣太過無力,反覆碾磨也只刻得下片段的痕跡,未來終有一日我也會開始讀不懂那些摩斯密碼,對自己的人生電影變回一無所知的觀眾,或者拿來當茶餘飯後的消閒材料。所以我已經放棄在日記裡誠實,用浪漫和詩情畫意足以包裝起不能見光的裂痕,好讓屆時站在終點回望,只會看見一條長長的花路綿延不斷,我會貼心周到地藏起地下的傷疤。我習慣給未來的自己寄信來埋葬感情,一封封不完整的信。
寫信簡單也複雜,就是用古今中外人類歷史發明過趨近無限大的筆畫組合,在字典裡尋找曾經別人也紀錄過的共鳴。而大腦是為我量身定制的強大搜尋器,但只偶爾能準確在千百年裡找出一個和此刻同步的詞語,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故障狀態,字詞不是一閃而過就是根本不存在於庫存裡。當感受足夠深刻時文字會像水那樣自然流淌而出,一個一個自然而然組合成句,那時候的筆尖不由得我控制。但不可能每刻都那麼強烈,所以大部分時間只能給自己催眠,嘗試模擬出那些短暫而美好的體驗。可惜膚淺的自我感動最容易令大腦當機,那時候我甚至沒有自信給自己解釋清楚,理智和邏輯離我而去,留我獨自凝視深遠的自我,在雜亂的字符筆畫中尋找適當的外殼。
每天我都在用文字嘗試定義自己,但對著鍵盤,每一次手指都好似屬於不同的人。我劃不清今天和昨天的我的明確界線,只能用睡眠當作隔開兩個單位的標準。當夜幕降臨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意識被牽引出來,塑形成文字,有空閒便趁機抓緊絲線,編織出今天的印記。可惜的是快樂都留在了白天,而那時候根本不會有餘裕去構思,當下太單純也太複雜了,文字最多只能刺激到視覺與想像。最後我會捨得拔去感官也必須記錄的都是淚,順流而下便是文字,而水是逃不過月亮的潮汐力的。
所以最適合寫作的是夜闌人靜的時刻,還是注重眼部保健所以不愛關燈,窗外黑得只剩幾盞微弱的白光,船舶安靜躺在海水裡。每個疲倦的夜我就這樣與船隻作伴,埋在燦爛的燈火中下沈,從深海一個一個字地撈出來。那是最自由的時刻,前進與否、要如何走下一步都隨我控制,寫到盡興時轉身倒頭就睡,將未完的尚未代謝的結尾全部厚顏無恥地交給明天的我。但醒來的時候我大抵都會想通或者忘記的,雖然這方面我很感謝自己的大腦懂事,留住廉價的傷感沒有使用價值,我現在這個時期,腦裡可以迅速提取的只需要新鮮滾燙的趣事便足夠。
我可以早睡或遲睡,但總是晚起。比起熬夜成功早起更讓我高興,因為白天的時候很自由,還有餘裕決定今天自己頹廢與勤奮的比例。儘管我最近發現一切是真的有代價,快樂的時候不捨得將這心情留著唸書,然後一天碌碌無為,便會有一生都是如此的幻覺,低沈,翌日唯有勤奮起來,埋頭書海之中,反覆進行,心情起伏像心電圖,微弱地維繫著生活進行。但也並非每次都能順利平安完成例行劇情,總有各種無法招架的意外,一拳打暈我然後倒地不起,那麼這套故事才有起承轉合,峰迴路轉是構成精彩劇本的關鍵。
可是要跨過轉的步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將被打擊得破碎一地的自己逐塊拾起是很艱辛的過程,還要重新調配複雜的配方黏合:海量知識,無數時間堆疊起來的經驗,掉落率最低的自信,再加一點點隨機出現的勇氣。每次我都是帶著這樣東拼西湊的軀殼去作戰的,學習獨自面對艱澀的一片空白的崖底,從來都不是生來就有的本領。但在我身處的世界裡找不到盡力就可原諒的概念,結果就是定論,我有時也會無奈,為何偏偏注定要為自己安上一套結果論者的思考模式。
雖然也不盡是那麼絕望的,頭腦簡單容易矇騙是好事,好好吃一頓飯,或者垃圾食物,最有效是甜味,我就輕易活過來了。甚至到了一個地步我會覺得,東方人比起西方那麼容易滿足那麼擅長忍耐,或許就是因為食物方面得到太多了,一切都可以轉化到食慾上,吃飯的時候就只是吃飯,什麼都可以暫時拋下。但那樣或許太過單調,於是再加上少許的遊戲與談笑調味,那麼日子已經可以過得很輕鬆。我現在已經可以接受了,就用膚淺簡單的快樂一點一滴逐漸填滿我,對短暫而頻繁的多巴胺上癮,頭腦空空盲目地向前走。我厭倦了追求敏銳的思考,受夠了被自己那些繁複深奧的煩惱重新拉進深海反噬。
我希望我在這之後也找不到詞語形容那些啟蒙過我的瞬間,那些感情和時間不該被夜裡渾渾噩噩的我無謂消費,應該全部只屬於當下,還沒有空隙去多加包裝的我。然後納入身體的一部分,與呼吸吐息混和,與我一起活著。其實過去或許不如我留下的文字那般乏味,我記得自己也曾經做過宏偉的夢,只是我那時以為未來的我會依然抓緊那些點滴的。我再也嗅不到過往的氣息,已經都拋走了,我不能清晰數出我拆下了哪些部分,是哪些確實的品質讓我由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意氣風發的最後只剩下萎靡,力氣銳角被盡數磨滅。
但沒關係,在路上我總要一片片拾起新的部件,組合成新的自己。就這樣融入拋下又重拾,心甘情願地戴上面罩,加減乘除計算出適合在這世界上生活的面貌。外殼是怎樣都沒有關係,只要我還信得過我自己,對著銳利的千瘡百孔的疲倦的一團亂七八糟都仍然能辨認出自我,那麼就任其自然去變化吧。我大概真的學會接受自己的每一面了,再愚笨一些不去深思也無妨,只對一個指定的方向橫衝直撞也不賴,就這樣啞聲將一切都收在面罩下走吧 ,我已經不介意。最近我才發現自己其實願意為其他更多的幸福,減去感官的清晰度,剩下言聽計從。大腦變得乏力也沒有辦法,畢竟都是我自行選擇的答案,新舊之間的差異都是達到理想幸福結局的取捨。減去的只要自己心知肚明,默默收藏就算了,不是一切說出口都能被接納。
沒有一條公式可以理所當然地沿用到永遠,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加減乘除。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所以屬於我的電影還要拍攝很久。未到停下的時候,還要在曠野上狂奔,總是被面罩蒙著眼睛,朦朦朧朧隨著一開始指定的方向,沿著樹幹影子下的清涼跑。曠野上其實是有軌道和劇本的,根本不自由,分岔路已經盡數被剪去,前路去向從頭到尾都不由得我自己決定,更加沒有辦法測量腳下路程,無從得知我什麼時候會掉下近在咫尺的懸崖。雖然如果是那麼空曠的大地,應該什麼都有機會發生的,或許人生已經讓我獲得勇氣跑向不會改變的結局,又或者會在懸崖下見到其他時候的我,那麼就可以比對一下身上算式的變化,從簡單到冗長,來一次殘酷的首尾呼應。
不過如果屆時的我還是像現在一樣,想要停下腳步,那麼我只想在鏡頭的死角悄悄揭開面罩,告訴他,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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