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唸書的話，我總喜歡到那所圖書館的角落去。
我居住的城鎮裡一定是有很多好學的人，所以這座圖書館才會有這麼多座位。每一個供人埋頭苦幹的方格，都十分齊心地朝往斜陽從窗戶溢出的方向去，一抬頭、便能看到一片純白無痕的雪地，伴著橘紅的落日，這幅心曠神怡的風景，肯定正在激勵著各人努力學習。
唯獨是那一個座位，與大家背道而馳，面對著稍嫌昏暗的角落，大家都說這座位差不多是浪費空間，看不見雪地多麼攝人心魄，也不知道夕陽多麼燦爛輝煌。儘管這些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我不依戀、也不鍾情以刺眼的光芒作為終點的路標。餘暉在背脊上留下的一絲溫度，已經差不多足夠支撐我繼續作業。
我開始動筆。
算數。
文字。
算數與文字。算數與文字，與算數、與文字。
在腦中，與這個讓人又恨又愛又恨的角落聯繫起的，無他，一律是算數與文字。總是過多的算數與文字，以至於我都開始厭煩了；不，大概是早就厭煩了，畢竟這世上的學問，到了最後，無論是一開始一句即止的基本，還是最後長得讓人頭昏腦脹的問題，不外乎是這兩種方式。
算數與文字，為我帶來不知多少痛苦，卻讓我在持續的受難之中得到一絲僥倖。我能夠以這些技能為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不知有多少；至少是其他九分之八的人，是無法體驗到這種感受！如此想要說服自己，只要繼續伏案疾書，大抵到了最後的最後就能擊退所有其他的人，花費的墨水、換來的腰酸背痛、將是物有所值。
我不明白，卻又理解到，我所喜愛的世界，所享受的生活，都是由這些枷鎖般沈重的字墨所以構建而成。有什麼意義？當然是十分有意義。理智上當然是明白的。我以為自己不像那些一味否定教育的人，我是有足夠的理性去明白，我的未來被這些符號牢牢捆綁著。儘管，明白與實踐，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個詞語。
餘暉退去，身體便變得冰冷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片雪地，從來都沒有融雪的跡象。
書書寫寫，擦去痕跡又在凹凸不平的紙面上再次塗抹上石墨，反反覆覆；直到手掌側面變得灰黑發靛，像是肉體腐爛，直到腦部深處一般。
此時若果抬頭，便能看見一行歪扭的文字留在面前無垢的牆壁上：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這豈不是我記在筆記封面上的箴言？我提起了興趣。不過可能只是一時興起，還是對此根本一點點都無法理解——我是無從得知的，卻反而讓我越陷越深。
是誰？
日後再來到，塗鴉不減反增，每次那行新的字句都是寫得歪歪斜斜的。艱澀難懂的問題，竟是以如此稚嫩的筆跡記錄下，顯得莫名的非常可愛。我覺得疑惑，究竟是怎樣的人，會和我一樣選擇到這座位上來？大概是和我十分相像的人。
討厭瘋了似的爭名奪利，心底又希望自己終有一天可以把身邊的同學們都踩在腳下；想要成為圓滑的人，但始終拋不開對每個人的鄙夷；帶著過多的矛盾而生，又妄想著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
我對你抱有無限的想像，卻又不太希望真的遇見你。你既然能把自己所想寫在這座牆上，當然還是會有和我截然不同的地方。如果你是個待人友善，心地善良，天真爛漫的無邪之人。
甚至還十分擅長算數與文字，那麼我又該怎麼辦？
那天，我平時更早了一些來到，便有幸、還是不幸地，第一次見到了你。
你只是個孩子。
身軀仍然十分幼小的你看到人影迫近，便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面容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多麼的意氣風發。你看到我，便不自覺地咧開了嘴，笑著，兩條腿懸空著、不安分地前後晃動，甚至連地面都碰不著。斜陽灑在我倆之間，我彷彿都能透過陽光劃出的軌跡，看到你將來獨自在走在冰天雪地裡，口吐白氣的樣子。穿著厚重的衣服，左搖右擺地在雪地上踩出兩行腳印，拂去烏黑卷髮上堆積的白雪，伸手仰望觸不到的繁星。
在我們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忽然覺得之前我的所思所想都是微不足道的、無關緊要了，對於我先前的想像感到羞恥。
你大概會在不遠的將來，氣得想要責罵過去的自己，更可能羨慕不已，過去的自己竟然如此投入於、幾乎是世界公敵的算數與文字。在到達終點之前，還得走完遙遠得你甚至無法想像的漫漫長路。
上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無論是早就埋進地球深處的他，仍在人世間走動的他，還是你我，大概都曾經、或將要試著，為了一個數字而奮鬥到底。這是不可違的自然發展，無論任何人，都無法避過這命運。到了何時，還是沒有鬆懈的時間。就算有幸通過了大關，大抵也是無法安下心來，還有接踵而來的、數之不盡的責任，或許還會有某些瞬間，哀嘆早知道多花一些時間輕鬆。
但路途總是需要時間去行走，距離總是需要腳步去拉開。假如那時沒有哽咽著嘗試對焦書上內容的話，沒有在漆黑的夜挑起微弱燈光只為多看幾個文字的話，沒有選擇在這冰天雪地裡，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這圖書館中的話。
我大概也不會明瞭，餘暉散落在背上的那種溫暖。
鐘針的滴答聲就是你的腳步聲，日曆劃去的日子就是你一路走來的足跡。你哼著小曲回到你的作業上。
我們大概還得繼續下去好一段時間。
我想著，將手掌撫上正對著戶外的玻璃平面。摸起來十分冰涼，使人精神一振。我發現，原來在我看不見的另一端，還有一個同類的座位。我到那裡坐了下來，開始動筆。
夜仍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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