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貓亂世 - 02 同意的雞塊

　　此刻，貓娘的數量約占全球總人口的3.5%。

　　各國狀況不太一樣，但上下增減的幅度並不會偏離太遠。按這個比例計算，仲輿大學裡約有三百名的貓娘學生。

　　不算多，但也不到在校園裡完全碰不見的地步。

　　換個角度想，台中市兩百八十萬的人口數，其中貓娘就佔據了九萬八千人。而這個數字，恰好跟留在此地的外國人數量差不多。

　　以我個人的體感，假日到車站附近的鬧區玩樂時，遇到外國旅客的機率一點也不算低，至於看見貓娘的頻率則似乎比那再高一些些。

　　總之，貓娘是一群「稍微特別，但沒有特別到哪去」的存在。

　　如同你我，日常生活上她們不曾受過什麼限制，當然也沒有特別的優待。被一樣的法律保障著一樣的權利，通常也接受著和人類一樣的社會目光。

　　唯獨貓戰爭不同。

　　即便對體育無知如我，也聽說過貓戰爭是「僅限貓娘」的活動。

　　由於父親對傳統祭祀的態度比較隨興，我也不在李氏長子那一脈的位置上，我對民俗信仰一類的活動沒有太大的熱情。

　　當然，該拜的時候一定乖乖跟著長輩們拜。考大學時也曾去文昌廟裡求過庇佑，逢年過節同樣會做些順應時情的事：比方說在門口掛艾草。所以多少算具備一點常識。

　　只有「貓戰爭」這三個字，在我耳裡彷彿是異世界才有的文化。

　　我身旁的貓娘學友從沒提過這件事，在網路大數據分析越來越精準的時代，社群網站也從來不曾推薦相關的貼文給我看過。

　　太神秘了。

　　然而，這份好奇心並沒有引發劇烈的化學反應。在知曉貓戰爭以前，我早就已經有自己獨一份的日常習慣了。

　　如往常般滑滑超沒營養的影片、打打電動、用外送服務叫宵夜，然後一邊拿Podcast廣播當背景音樂，一邊確認課堂上分組作業的進度。

　　不知不覺，那個與蕾妮相遇的週末，用絲毫沒有波瀾的方式結束了。

　　即使多了兩個朋友，貓戰爭也並未因此進入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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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週二。

　　我騎車前往南區，到學生家裡當陪讀。

　　剛上大學時，我其實沒有參加任何打工的計畫。

　　對一般人而言最沉重的住房開銷，已經用幫叔公打理公寓的方式抵銷了，剩下食衣行則由父親資助。在這之外，我也暫時沒有太花錢的興趣。所以就結論而言，我並不缺錢。

　　這時，哲詠出現了。

　　哲詠是個白痴——雖然想這麼介紹，但他畢竟和我一樣考試入學、還選了同一個科系，要是毫不客氣地罵他，感覺自己也會被連帶污辱。

　　才剛升上二年級，不曉得受到什麼打擊，哲詠一口氣接了複數的家教，把自己活成了上課→家教→睡覺→上課→家教無限循環的人乾。

　　「阜澄，就當成你上輩子欠我！聽聽我的請求吧！」

　　「你用這種態度求人？」

　　「好吧阜澄大人，就當作我下輩子會還你！聽聽我的請求吧！」

　　「嘖，不能乖乖承認是『你這輩子欠我』嗎？堅持要輪迴轉生耶。」

　　「某些珍貴的精神就該好好堅持喔？」

　　「那你就好好堅持答應了別人的工作啊？」

　　「嗚嗚嗚做不來啦，每週兩天就好，幫我分擔一個學生！拜託！」

　　大概發生了這樣一段對話。

　　雖然哲詠是個無藥可救的白痴，我大概也有蠢蛋的嫌疑吧。

　　上家教課的地點在不算熱鬧地段的一處住宅大廈。因為設著警衛室，進門時得讓學生下樓接我進去。

　　教學對象則是高中一年級生。

　　最一開始，哲詠原本和家長談了數學科的家教，但他的母親只是需要有人盯著兒子寫功課而已，經過商量後改成了陪讀。平時我只負責週二和週五，每次兩小時，每個小時600塊，偶爾週五的課會被取消。

　　接下這份差事後，雖然平時必須撥出一點時間回顧高中教材，但還不到有壓力的地步，目前為止沒碰上什麼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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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啊～阜澄哥。」

　　「你應該在後面加上『老師』吧？」

　　「哥老師。」

　　「我的名字去哪了？」

　　「阜澄哥的年紀又沒有比我大多少，不能叫你學長嗎？」

　　「……嗯，也行吧。」

　　我坐在書桌前，一邊檢查數學講義上密密麻麻的符號，跟題本最後面的答案冊互相對照，一邊漫不經心地回話。

　　唔，答對率沒有很高。

　　除了挑出錯誤，審閱過程中還得想待會該怎麼解說比較好。正確答案，標準計算過程、需不需要把題目簡化重講一遍等等，很難一心二用。

　　拜此所賜，這時無論筱樂說了什麼，我都只會「嗯嗯」同意。

　　要不要買這台三百萬的進口車呀？

　　嗯嗯。

　　要不要一起去捕螃蟹的漁船上打工五天呀？

　　嗯嗯。

　　無情的嗯嗯機器。

　　「阜澄學長，你有在聽嗎？」身後傳來筱樂不太高興的聲音。

　　「咦？什麼東西？」

　　「我問你『這禮拜六有空嗎？』，蓬里大學辦了同人展，我有多的門票。」

　　「可能沒辦法，已經跟人約了要開討論會。」

　　「討論會？」

　　「通識課程的作業，要走訪各種水利系統，然後做一支觀察報告的影片。我們幾個不同系的組員打算開個會，把拍攝當天的行程確定下來。唔，說來攝影工具光靠手機就行了嗎？我用的型號有點舊了呢。」

　　「嘿～阜澄學長超用功耶。」

　　不曉得這句話究竟是在挖苦或者真心，筱樂用掃興的語氣說。此時，他正拿梳子和噴霧器，站在椅子後面隨意擺弄我的頭髮。

　　筱樂是個很……俊俏？的男孩子。

　　他的骨架比較纖細一些，面容的氣質特別柔和，沒有同齡男高中生那種陽剛奔放的感覺。說話時聲音輕輕的很好聽，動作也更斯文一些。

　　俗稱偽娘。

　　筱樂是個不折不扣的宅男，有參加角色扮演活動（Cosplay）的興趣，喜歡打扮成遊戲或動畫裡可愛的女性角色，並邀請別人來拍照。

　　他的書房擺滿了ＡＣＧ相關的嗜好品，然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有在化妝的緣故，每次來陪讀時房間裡一直很香，有股清淡的芬芳氣息。

　　相較於對休閒興趣的狂熱，筱樂之於課業不怎麼抱持熱情，也難怪他母親會覺得有請家教的必要。

　　「阜澄學長進入專注模式後，就會立刻變得很敷衍呢。」

　　「我可是領了薪水的，工作優先。」

　　「如果換成是我付你每小時600塊，我可以對阜澄學長做些什麼？」

　　「你還想幹嘛？不是都已經在玩我的頭髮了嗎？」

　　「唉，真是個無趣的男人。」

　　筱樂像在打什麼壞主意似的，嘻嘻嘻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那表情到底該說是「有點嚇人」或者「有點可愛」，總之現在我占下風。

　　不能順著他的性子起鬨，當家教最忌諱被學生瞧不起。

　　總之，大致把禮拜一和禮拜二的作業巡過一輪了。我放下鉛筆，揉揉眼睛，然後用力高舉雙手，伸了個儀式性的懶腰。

　　「呼——挺好的，數學已經沒有那種完全放棄的題目了。雖然還是會錯，但至少每一題都願意試著讀題寫寫看。」

　　「嘿嘿，被稱讚了好高興喔～」

　　「相對的，哲詠負責的化學科還是七零八落吶。」

　　「畢竟我比較喜歡阜澄學長嘛。」

　　「少來。」

　　反正你對哲詠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吧？

　　我嘆了口氣，把筱樂戴在我頭上的貓耳朵髮圈摘掉：

　　「不過，你的天分的確更偏向文組。我記得筱樂你的作文成績不錯？那個部分反而我不曉得該怎麼做指導。」

　　「我蠻喜歡作文的。」

　　「真的嗎？我以為沒人喜歡那玩意。」

　　「作文是最自由的考科了。不需要擔心正確答案的事情，就算每次都得臨機應變，我也覺得比起填空格的科目親切很多。」

　　「作文發揮空間比較大沒錯，但不到『自由』吧？比方說起承轉合，還有要塞一堆成語之類的。」

　　「吼，你根本沒搞懂我想表達的意思嘛。」

　　筱樂氣噗噗地鼓著臉頰，似乎無法苟同：

　　「跟答案只有『７』字的數學相比，作文可以用一千種方式寫出這個『７』喔！甚至能偷偷把『６』寫成『７』還沒有任何人會發現耶！」

　　「所以你只是喜歡惡作劇？」

　　「才．不．是！」

　　筱樂一把抓住我的瀏海用力往上拔，我的眼睛變成了三角形。

　　「文字本身就是自由的，跟起承轉合沒關係啦！」

　　「哈哈～居然說文字是自由的？」我不屑地鼻孔噴氣，拿手機隨便翻了張圖片出來，遞給筱樂：「那麼，請你現在花五百字形容這張圖給我聽？」

　　「咦？」

　　「『咦』也算一個字喔？」

　　「等、等一下啦，讓我想想！」

　　那是由兩枚實景照片上下組合而成的網路梗圖（迷因）。

　　這張梗圖作為一種有趣的、具泛用性的媒體在流行文化中廣泛傳播，該圖片的通用名稱為「Reaction Guys」，也就是「做出反應的一群人」。

　　第一枚照片上，四名白人成年男性並列著坐在椅子上，用百無聊賴的神情盯著眼前的大螢幕；第二枚照片裡是相同的一組人馬，但該畫面中，四名男性對螢幕做出了激動的反應，不但表情驚訝，甚至忍不住舉手握拳並歡呼。

　　作為素材的兩枚照片分別攝於2003年與2004年的「Ｅ３遊戲展」，畫面中的四位主角正是知名電玩評論網站「IGN」的工作人員。在該遊戲發布會上，由於兩個年度之間公布的新聞內容「精采程度」存在極大落差，才造就了貴賓們戲劇性的反應變化。

　　由於照片的構圖實在太喜感，且兩兩時空對照的元素也格外有趣，這枚梗圖被網路創作者們廣泛借用。通常於「Ａ消息無聊透頂，Ｂ消息振奮人心」、「Ａ事物人見人厭，Ｂ事物大受好評」的場合中，作為情境表達而出現。甚至，在一般發行的其他遊戲、動漫畫中也經常出現仿作與致敬。

　　由於迴響熱烈，該梗圖的四名主角多年後舊地重聚，並拍下了一套新系列的「反應」照片，可說也是對自身經歷的再創作了。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YrKzH7cLZ

　　——到這邊大概480個字。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vavI1m0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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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咕咕……嘎啊！」

　　筱樂用力抱住頭，發出超沒形象的慘叫：

　　「就算單純把畫面上的東西寫出來，也完全傳達不了笑點！說到底，梗圖這東西就該在兩秒內給出情報，但閱讀的速度每個人不一樣啊！」

　　「好耶贏了！見識到文字的侷限性了吧臭小鬼！」

　　「嗚嗚我認輸！對不起，文字本身並不是自由的！」

　　筱樂跪下去猛捶地板，流下了挫敗的淚水，而我也發出了勝利的戰吼。

　　太好了李阜澄，身為一名前輩不但拿歪理欺負高中生，還成功打擊了他對擅長科目的自信心，真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

　　「唉好啦～只是開個小玩笑嘛。你喜歡作文當然ＯＫ，我沒意見。」

　　「我本來希望學長能稱讚我的，像是誇我很有感受性……」

　　「啊咧？抱、抱歉。」

　　「算了啦，」筱樂悻悻然地反彈了我的道歉。他把我的瀏海綁成一束，往後折之後用髮夾固定起來，把我變成光額頭：「而且，就算文字本身不自由，使用文字的時候，也能在條條框框中找到自由，我才沒有輸呢。」

　　「條條框框？」

　　「充滿煽動力的論說文、冷淡理性的抒情文。又或者更單純，即便被壓在一堆煩人的規則下，也能硬著頭皮發展出自由的感覺，你不覺得這比純粹的『什麼都能做』感覺更帥氣嗎？」

　　「具體操作比方說？」

　　「比方說明明是男孩子，卻變得比女生更可愛之類的。」

　　筱樂聳了聳肩，拿毛巾把我額頭上的水珠擦掉，收起梳妝用的工具。接著他抓來兩支遊戲機用的搖桿，話鋒一轉：

　　「吶，作業都看完了？時間也差不多了，陪我玩《鐵拳》吧？」

　　「今天先Pass，我要早點回去。」

　　「咦怎麼這樣！再多待半個小時嘛！」

　　「不行，有房客和我敲了時間，人家還在等耶。」

　　「我現在就去穿絲襪。」

　　「筱樂同學，你怎麼會覺得能拿絲襪說服我？你的家庭教育還好嗎？」

　　「學長想看白色還是黑色？」

　　「不是顏色問題。」

　　「……我活到這麼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覺得自己缺乏魅力，啜泣。」

　　筱樂挫敗地跪在地上，今天第二次。

　　哪有人「啜泣」用嘴巴念出來的，好歹演得有誠意一點。

　　「好啦乖啦，時間不早了。」我揉揉他的頭髮，讓他別胡鬧了：「禮拜五再陪你練，格鬥遊戲又不會半夜跑掉，對吧？」

　　「……唔，這個借學長用。」

　　說著，筱樂遞給我一台只有手機三分之一大小的機器。

　　隨身攝影機，或者叫運動攝影機、密錄器、攝影筆，總之就是尺寸輕便迷你的攝影工具。可以夾在衣服或帽沿上，拍出第一人稱視角的影片。

　　「我新買了一台容量更大的。這台你拿去隨便玩，做作業時也能拍。」

　　「唉？可以嗎？」

　　「沒關係，摔壞了頂多讓阜澄學長肉償，反正我橫豎都不會虧。」

　　「哈哈，我會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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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公寓時接近九點，街上還飄著小雨。

　　運動鞋在騎行的路程上完全弄濕了，抬腳時的感覺變得沉甸甸，冰涼的襪子緊貼皮膚，不是很舒服。

　　我狼狽地把機車牽到騎樓下，總算摘下笨重的安全帽。

　　揭掉沾滿水珠的防風鏡，聽覺也清朗開來。好累，現在身上的體重大約兩成都是額外增加的水分吧，一邊苦悶地想著，我拔掉機車鑰匙。

　　正好這時，蕾妮推開了公寓的大門。

　　我自己的房間在二樓，自從週六送她回房間後，這幾日一直沒遇到她。要不是今天下午在LIME上收到了訊息，我搞不好會忘了樓上還借住著一名貓娘。

　　才剛見到我，蕾妮一瞬間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哇阜澄先生！」

　　「噢～抱歉讓妳久——嗚哇等等，我還穿著雨衣耶！」

　　蕾妮二話不說抱了上來。

　　我嚇一大跳，沒能來得及阻止她。要知道，我距離身邊的異性會突然擁抱自己的年紀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幼兒園時期的模糊回憶不但沒能拯救我，也沒能拯救蕾妮，雨衣上的水珠盛大地沾滿了她的衣服。

　　「嗚咿！咦、咦？好冰？」

　　蕾妮似乎一時間沒能搞清楚發生了什麼，慌慌張張地往後推兩步，拉扯自己的衣服。她穿著設計簡潔的孔雀藍洋裝，但已經被水滴淋得斑駁不堪了。

　　兩人都原地呆住，愣了幾秒。

　　「哈——哈啊，抱歉，我好像有點失控。」蕾妮的耳朵垂了下去。

　　「沒、沒關係啦，妳比較慘……」

　　「嘿嘿，阜澄先生的髮型很——呃，很有朝氣呢。」

　　「髮型？喔喔，這是別人弄的。」

　　筱樂你個兔崽子，我連忙摘掉了髮夾，搓搓瀏海：「話說回來，到底什麼事那麼急？居然說一定要今天討論。」

　　「我拿到錢了！」

　　一提到關鍵字，蕾妮臉上的鬱卒瞬間蒸發。她牽起我的手，雙腳一蹬一蹬興奮地說：「可以正式簽合約了！我打算把房間租下來！」

　　「拿到錢了？」

　　「嗯嗯！快點來簽租約！我有買筆！」

　　她用力點點頭，完全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看來她真的很激動，從剛才開始情緒就有夠忙碌，身體還不停往我貼近，像是要把氣味蹭在我身上似的。

　　「一定得現在弄嗎？很晚了耶，不然明天再說？」

　　「不行！」

　　她從包包裡取出一只牛皮紙的信封袋。

　　各位看過狗狗不想吃藥的時候，飼主硬把藥丸塞進狗嘴巴裡的景象嗎？

　　差不多就像那樣，蕾妮積極地想把信封懟到我臉上，雖然因為身高差而沒能輕易成功，我還是聞到了紙鈔臭臭的味道。

　　「把房租拿去！阜澄先生打算讓我白住多久啊！」

　　「好好好，冷靜一點。」我抓住蕾妮的肩膀，把她重新按回去：「妳要簽租約是吧？妳先把衣服弄乾，等我脫掉雨衣、換一雙鞋，到便利商店把合約書印出來。接著，我們吃點東西、簡單聊一下妳的規劃，確定妳腦袋清醒而且沒有做出錯誤的判斷——之後我們再來租房子，Ｏ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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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鐘後，我和蕾妮在連鎖速食店的二樓享用宵夜。

　　即便到了這個時段，速食店的人流依然不少。再次從煩心的雨色裡逃走，店裡的空氣比較溫暖，地球的重力似乎也更沉厚一些。

　　不同打扮、不同年齡層的客人用各自的方法度過時間。一股遲鈍的、低角度迴盪著的淺淺噪音縈繞在用餐區之間，像澆入咖啡的牛奶，混和進毫無特色的背景音樂，有種不管想聊什麼都不必擔心被人偷聽的安穩感。

　　比純粹的寧靜更好，保持著公共場合的適度瑕疵，無論需要放鬆或專注，似乎都變得更容易進入狀況了。

　　我替自己點了蘋果派和玉米濃湯。

　　再過一百年，當宇宙旅行成為人人能負擔的日常，當太空梭上的服務生問我太空食品要吃什麼時，我大概也會點蘋果派和玉米濃湯吧。

　　用最飽滿的形式填充甜、能量和溫度，與營養的學問無關，吃的是精神上的富足。恐怕這份信賴跟中藥沒什麼區別，和古代的小鎮醫生把蜂蜜、糖果視為藥方一樣，我確實能藉由服用蘋果派、定期喝玉米濃湯來感受到身體被修補。

　　蕾妮身前的桌面上放著一整份套餐。

　　二十塊奶油雞塊，大包裝薯條，撒上巧克力餅乾碎片的香草霜淇淋，可樂。熱量輕輕鬆鬆突破兩千大關，完全是暴君的餐桌。

　　由於怕融化，她首先從冰品開始解決。

　　我發現蕾妮並不會整支湯匙放進嘴裡，而是用笨拙的技巧把餐具上的冰淇淋舔掉，她似乎很少有機會吃這種食物。

　　說來，以她有點失控的點餐方式，也十足像個第一次拿到壓歲錢的小孩子。

　　「冰淇淋好吃嗎？」

　　「？」

　　蕾妮猛然抬頭盯著我看，舔到一半的舌頭還露在外面，像做鬼臉一樣。隨後她才回神，露出幸福的笑容：

　　「超級好ㄘ。」

　　「耶～真是太好了呢。」我豎起大姆指。

　　塑膠杯裡已經沒剩什麼東西了，蕾妮還是戀戀不捨地刮著容器內壁殘留的餅乾脆片，發出喀噠咖噠不安分的聲響。

　　我把熱湯的杯蓋整個摘掉，淺淺啜飲一口玉米濃湯，還很燙。

　　「方便問問嗎？妳說『拿到錢了』是怎麼一回事？」

　　「今天本家寄了一筆錢過來，說是以前我放在隊伍戶頭裡的比賽獎金。」

　　「原來是獎金啊，累積起來恐怕不少？」

　　「三十萬。」

　　「好多！」「比想像的要少一點。」

　　我和蕾妮同時間發出了完全相反的感想。

　　咦？三十萬算少嗎？

　　「四年一度、三十六人制的玉山盃就有五百萬了。僅憑我的印象，應該會再稍微多一些才對。不過原本以為一毛錢都拿不到，所以滿足了。」

　　「這樣真的好嗎？」

　　「念書的學費、衣食、裝備投資、訓練場地的使用費，本家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扣掉一部份合情合理。」

　　「但現在暫時接受，不代表以後不會後悔喔？」

　　畢竟關係到錢的問題，我以旁觀者身分，想提供她一點客觀的想法：

　　「既然和本家的關係並不算愉快，反而更應該追究清楚，好好把握還能談判的機會。」

　　「關係不愉快？沒那回事。」

　　蕾妮捏著薯條，用倉鼠一樣的動作小口小口從末端開始啃，盡情享受剛炸起鍋酥酥脆脆的口感：

　　「畢竟我最喜歡家主了嘛。而且一直以來，前輩們都很爽快地讓我留在家主身邊工作，從來沒有將我趕走，比賽時也把我當成戰友，戰術配合得很好。這些都不是『關係不愉快』能做到的吧？」

　　「……唔，我不知道。」

　　我並不是選手，沒有下判斷的立場。

　　「總之，本家並沒有虧欠我什麼，是阜澄先生多慮了。」蕾妮舔舔嘴唇邊的鹽粒，接著一邊撕開番茄醬的包裝一邊問：「想跟我分一點薯條嗎？」

　　「……不用，妳吃吧。」

　　我把蘋果派的紙盒打開，小心地咬了一口。

　　濃稠的內餡包覆舌頭，無處可逃的如安慰般的甜膩讓思考些許慢了下來。

　　原來對她而言，結論只不過是一句「本家並沒有虧欠我什麼」嗎？

　　蕾妮是個會因為「白住了兩天公寓」而陷入嚴重焦慮的人。

　　所以，當拿到足夠付房租的錢時，她才會像那樣興奮地衝上來抱住我，甚至堅持要在今天把錢還給我吧。

　　從她的角度來看其實一直很單純，她只是想睡得安穩一些而已。

　　擅長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仔細劃分出界線，讓自己變得越清白越好。雖然算得上一種好個性，卻同時也是改不掉的偏執。

　　吉榭兒肯定知道她的問題，才會問我「為什麼幫助蕾妮」吧。

　　「那麼接下來呢？」

　　我略帶遲疑地將話題延續了下去：「暫時看來，要租房子的確沒問題，但之後妳打算怎麼辦？除了節流之外，妳也需要開源的手段吧？」

　　「其實今天除了簽約，另外也想和阜澄先生詢問這件事。」

　　「咦？」

　　「我打算創立一支新的貓戰爭軍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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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存遊戲，或稱軟式氣槍（Airsoft）遊戲。

　　以低傷殺性的空氣動力玩具槍進行的射擊遊戲。稱不上面向大眾，但投入其中的玩家群體亦不在少數。與之關聯的產業、同好團體和交流活動十分活躍，是個在國內外都相當熱絡的文化圈。

　　享受生存遊戲的方法多彩多樣，有人鍾情於最真實的軍事模擬，有人則熱衷改造、扮演、現場交誼帶來的樂趣。

　　而其中最基本主義的，自然也有不少玩家勤苦磨練技術，追求更純粹、更競技層面的戰鬥技巧。

　　涉及奔跑、反應力、團隊溝通、越野、射擊等綜合能力，生存遊戲算是強度偏高的運動。

　　每場約十至十五分鐘，隨著投入戰鬥、反覆接受洗禮，發現自己的存活率逐漸升高、越來越容易將敵人淘汰出場，觀察著一身實技日益成熟，總是能使人獲得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一般而言，生存遊戲是「樂趣」取向高於「公平性」的。

　　在安全範圍內，普通遊戲場並不會限制個人的裝備選擇，並且，軟式氣槍使用的ＢＢ彈在擊中目標後，也不像漆彈一樣能留下「擊殺證明」，多數的擊殺狀況都必須依賴參賽者的自由心證。

　　與其說玩家很有運動家精神，不如說運動家精神正是這項遊戲的根系。

　　然而，關係到民俗祭禮、爭奪高額獎金的貓戰爭則不同。

　　為了保證公正性，任何正規的貓戰爭賽事，都必須在「貓戰爭協會」的監督下進行，才具備成績效力。

　　不管是貓娘們穿著的裝備、攜帶的彈藥量和輔助品的數量、可使用的空氣槍型號限制等等，都由協會提供鉅細靡遺的規則，且保持嚴厲的判決。

　　「阜澄先生，你看。」

　　蕾妮從白色的帆布托特包裡拿出一只小夾鏈袋。

　　袋子裡裝著細小的粉粒狀的東西，質感類似塑膠，體積跟芝麻差不多，呈現明亮的螢光綠色，大約五六十來顆。

　　「這是什麼？」我拿起夾鏈袋，湊到眼前仔細看。

　　「知道魔晶土嗎？或者叫水晶寶寶？主要成分是丙烯酸，吸水性強，泡水之後會膨脹成半透明的彈珠狀，但結構不牢固，輕輕一捏就會碎裂。」

　　像蒟蒻或布丁一樣。

　　「我聽過——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對吧？花市裡也有賣。因為保水性好，會拿來填充花瓶和盆栽的樣子？而且便宜。」

　　「對，就是那個。你現在手上的是還沒泡發的型態。泡水後直徑會來到六毫米，也就是貓戰爭協會規定的標準子彈尺寸。」

　　「這居然是『子彈』？」

　　「沒錯。在彈匣內填入高壓瓦斯，然後，藉助氣化的壓力推送水彈。子彈一受到撞擊就會徹底碎裂，裡面的添加物也會揮發。」

　　「添加物？」

　　「貓薄荷的萃取物，聞到之後貓娘就會變得軟綿綿。」

　　「軟、軟綿綿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呀，喪失幹勁、平衡感減弱、心情變得很愉快。」

　　「突然好可愛。」那不就是喝醉嗎。

　　所以四捨五入地說，貓戰爭其實是水槍對戰囉？

　　因為對魔晶土有點印象，我實在很難想像那玩意產生殺傷力的樣子。當然，如果速度很快的話，被擊中眼睛之類的部位還是有點危險。

　　不曉得靠氣壓能推多遠？射程五十公尺左右？

　　「哼哼，別小看精煉過的貓薄荷喔？再怎麼神經遲鈍的貓娘，正臉被擊中一發的瞬間都會倒下，叫名字也沒辦法應聲，表情還特別安詳。」

　　「好可怕！不過換句話說，別被打到鼻子就還有救？」

　　「技術上可行，但很困難。命中身體時，在胸線以上——兩個乳頭的連線以上最多只能維持兩秒的戰意。」

　　「兩秒啊……」

　　乍聽有點荒謬，但如果事實真如蕾妮所說，高速揮發的貓薄荷有那麼強的癱瘓效果，那麼的確，生存遊戲的公平性問題就被解決了。

　　出局判定居然是Ｋ.Ｏ.制，貓娘們超硬核。

　　我把玉米濃湯單獨留下，已經不需要的餐盤移動到隔壁座位上。這時，蕾妮打開盒子，把雞塊全部倒了出來，直接擺在餐盤的廣告紙上。

　　「哇！居然附了兩份糖醋醬耶。」

　　「當然囉，畢竟二十塊的份量不算少。」

　　「阜澄先生也別客氣，可以拿雞塊來吃呀？」一面說著，蕾妮把餐盤推到桌面的中間位置：「本來就是以兩個人分著吃為前提才點的。」

　　「討好我也拿不到什麼甜頭喔？」

　　「唉？只是想體驗一下好像朋友之間會做的事情而已。」

　　「……對不起，我是心靈汙穢的大人。」

　　「嘿嘿，剛才我其實也覺得『阜澄先生居然都不吃薯條，能獨佔一整份太好了』啦，所以我們兩個其實是半斤八兩呢～」

　　「請別安慰我，越來越難過了。」

　　「？」

　　蕾妮歪著頭，用一副「奇怪，這個人類是不是沒什麼食慾啊？」的微妙表情盯著我，把其中一盒糖醋醬小心翼翼地推到我眼前。

　　為了讓她放心，我隨便拿了一塊雞塊，塞進嘴裡。

　　「該怎麼說呢……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雞塊嗎？說得也是，在早餐店點的通常會加胡椒粉。」

　　「我說的是貓戰爭。」

　　「貓戰爭怎麼了？」她把餐巾紙也分了一半給我。

　　「原本聽到與祭祀有關，還以為氣氛會更嚴肅一點，類似擊劍或相撲那樣充滿儀式感，結果實際上完全偏向光譜的『熱鬧』那端，像沙灘排球。」

　　「貓戰爭挺嚴肅的呀？軟式氣槍依然有一定的危險性，隨時保持紀律可是常識中的常識喔，我想也沒有選手會拿安全守則開玩笑。」

　　「唔，是這樣嗎？」

　　「據說古代的貓戰爭反而風氣更自由，危險度也更高呢。」

　　「古代貓戰爭會怎麼進行？」

　　「肉搏戰。沒有人數限制，禁止金屬器，兩個氏族的貓娘舉著藤盾、木竿、竹棒和裝著濕沙的沙包彈，一邊擊鼓一邊在空曠地上鬥毆。」

　　「那不就是單純的戰爭嘛！」

　　我在歷史課本上讀過！這叫械鬥！

　　講難聽點，妳的族人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只有總人口的3.5%啦！

　　「畢竟原始的貓戰爭觀念，講求的就是讓貓娘的血流淌到土地裡。」

　　蕾妮說著可怕的話，還不忘繼續消滅餐盤上的食物：

　　「雖然參加的人會保持默契，不至於往死裡打，但皮肉傷是免不了的，最終也沒辦法分出明確的輸贏。古代的貓戰爭儀式稱不上比賽，只是讓祖先看看子孫們充滿活力、生氣勃勃的樣子，順便祈求好運和豐收而已。」

　　「多、多麼樂天派的祖先！」

　　「貓娘的傳統信仰一直很模糊呢，既不拜偶像，也沒有固定節日。勉強做個總結，教義大概只有『感謝』跟『偶爾大鬧一場』而已？正因如此，在世界各地才能跟異文化和平共存。」

　　「哈——慢點，我聽得有點頭暈。」

　　未免也太遵循本能了。

　　貓娘和人類的歷史基本上是徹底重疊的，所以人類發明了什麼宗教，貓娘也會有什麼信徒。然而貓戰爭卻能一直繼承下來，也許血脈中真的有共同記憶。

　　祈求風調雨順、祈求健康平順、祈求死者安息。

　　在亞洲地區，貓戰爭獎金的一大部份來自戰場周邊的複數座寺廟，從善款中撥出專項共同籌措，到了國外則變成教堂在做這些事。

　　貓娘們模稜兩可的信仰觀不但沒有敵人，甚至融合到了其他宗教裡。

　　我把最後一點玉米濃湯喝掉了。

　　「現代的貓戰爭演變成射擊競技，真是太好了呢。」

　　「同意，送你一顆同意的雞塊。」

　　「耶～同意的雞塊。」我接下蕾妮的雞塊，沾了點醬放進嘴裡：「所以言歸正傳，妳想問登記地址的事情吧？」

　　「對，成立軍團必須向貓戰爭協會提出申請，其中一項條件是『得有個可以收實體信件的根據點』。阜澄先生，我能不能把公寓地址填上去？」

　　「收信需求只是件小事啦，我想不到否決的理由，妳放心填吧。」

　　「謝謝！那麼等申請通過，公寓五樓的那個房間就變成辦公室了呢！」

　　辦公室這三個字聽起來莫名的有違和感。

　　明明只是個小臥房。

　　「那麼——慶祝簽約、成立軍團和還清債務的雞塊！」

　　「名目也太多，這年頭雞塊的壓力超大。」嘴上忍不住挖苦了一下，但我還是模仿著蕾妮的動作，舉起雞塊。

　　「嘿嘿，雞塊乾杯！」

　　「耶～乾杯，恭喜妳要展開新生活了。」

　　我許下了誠心的祝福。

　　貓戰爭的部分姑且不提，蕾妮最終選擇了在叔公的公寓落腳，不管這段緣份是不是暫時的，我都希望她接下來的日子比以往更平順，甚至幸運。

　　這一刻，我覺得我成為蕾妮的朋友了。

　　「……呣，也對，果然今天處理掉這些事是正確的。」我不經意自言自語起來，對一個小時前還有點嫌麻煩的自己感到好笑。

　　「對了對了，阜澄先生～」

　　蕾妮高舉的尾巴不安分地搖晃著，呼喚我的名字，將我從恍神中拉回。她一下子越過桌面，幾乎把整個上半身都湊了過來：

　　「作為軍團的第一步，你有興趣來現場看我的比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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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同意的雞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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