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德湖大家各自去洗漱、休息。公共浴池內,瑪塔哈里向拉瓦聊天說:「我好像惹天使生氣了。」
「啊?」拉瓦轉頭看他,「你做了什麼?」
瑪塔哈里說:「他踩到角蛇,我一急就把他推開,結果他摔在地上⋯⋯」
拉瓦疑惑:「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瑪塔哈里說:「但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我要去扶他的時候還叫我走開。」
拉瓦說:「你什麼時候在乎他的心情了?」
瑪塔哈里想了想,「說的也是。」但他知道心裡多少有點在意。
回到棚房之後,瑪塔哈里看到已經洗漱乾淨的木谷耶穿著白色長袍坐在床上看書,髮絲的水珠慢慢的滑落在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認木谷耶確實生得漂亮,木谷耶的面部輪廓不像極地民族一樣深邃,清瘦的臉頰、高挺的鼻樑,還有眉眼之間給人的疏離感,他靠著自己的翅膀靜靜坐著時比平常多了份沉靜。
瑪塔哈里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木谷耶的模樣——他和另一個人正在打架,在袖衣被扯壞、露出傷口之後死命掐住另一個人的脖子,若不是瑪塔哈里出手阻止或許就要鬧出事情來。那時候的木谷耶還不像現在這樣鬱鬱寡歡、氣若游絲,看上去健康得很。
瑪塔哈里剛從浴池回來還只裹著下半身的浴巾、半裸著身子,他坐去床上,問:「在看什麼?」
木谷耶一轉頭就被他半裸的模樣給嚇到,將書蓋起來、迴避眼神答:「沒什麼特別的。」在伊茲米山上大家都很注重儀態,儘管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也不會衣衫不整出現在大家面前。
見木谷耶態度冷淡,瑪塔哈里問:「你還在生氣?」
「生氣?」木谷耶不知道要將眼睛放哪裡,「我沒有生氣。」他偷偷看了一眼,瑪塔哈里小麥色皮膚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痕,精壯的胸膛與結實的腹肌平常都藏在衣裝底下,木谷耶從來沒有想要打量男人身體的衝動,卻又忍不住多看兩眼。木谷耶從前也有鍛鍊身體,但這和瑪塔哈里這種在極地生存、日復一日訓練是不能比的。
瑪塔哈里以為木谷耶講話不老實、口是心非,以為他還在生氣,試圖轉移話題:「藥上了嗎?」
木谷耶說:「手臂擦好了。」
瑪塔哈里說:「那你轉過來,我幫你用翅膀。」
木谷耶說:「不用沒關係⋯⋯你先去穿衣服。」
瑪塔哈里十分疑惑,在自己房子裡面穿不穿衣服有什麼關係?他們在極地訓練的時候常常也是這樣在戶外走來走去,有時候天氣變得非常炎熱時也不會穿著外衣活動。
瑪塔哈里說:「你就算生氣也不能放著傷口不管,轉過來。」
木谷耶感受到自己的臉頰越來越紅漲只好聽話地轉過來,「就已經說了我沒有生⋯⋯唔!」背部被觸碰讓他又嚇了一跳,儘管這是第二次還是沒有習慣被人碰到背和翅膀的感覺。他全程僵著身子。
瑪塔哈里和別人一起打獵回來也常常受傷,他們彼此也是這樣互相幫忙上藥、包紮,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沒什麼特別的,而且他第二次幫木谷耶上藥之後覺得對天使的翅膀構造更為熟悉,心裡還有些成就感。木谷耶卻覺得自己身為天使的尊嚴全都沒了。
「⋯⋯」瑪塔哈里上完藥之後,輕輕將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片撥開觀察,低聲問:「是不是有人虐待你?」
他心中一直有這個猜想但不曾想得深入,因為一般人不會想到身份貴重的侍光聖者、天使首席會遭人虐待,瑪塔哈里在山上的時候也有聽說一些首席的傳聞,在大家眼裡木谷耶一直都是光鮮亮麗、孤高桀驁,待人接物都相當挑惕、不近人情,身邊少有信賴的人。他不曾透露出弱者的模樣,也不曾對外人求救過關於自己身上的秘密。
木谷耶一下子就愣住了,瞞了這麼久,就連圖內索都沒有看出來的事情,卻被瑪塔哈里一語戳破。他的翅膀倏地向內收起,整個人像隻受驚的大鳥。
但他不想說出來。他不想說被取血的事情、毒死媞莉佳的事情、被拔光羽毛的事情,木谷耶知道自己不是受害者,他是⋯⋯
「殺人犯。」木谷耶顫抖著嘴唇說。他明明不想說的,卻忍不住脫口而出。
「什麼?」瑪塔哈里沒聽懂,「你被殺人犯攻擊了?」
木谷耶搖搖頭,接下來不論瑪塔哈里問什麼得到的都是一陣沉默。
瑪塔哈里見他狀態不好,輕輕握住他的手背安撫,說:「明天我帶你去學校見一個人,我們會教你怎麼在這裡保護好自己,不會再有人能夠欺負你。」
木谷耶心頭一緊,問:「你不是討厭我嗎?」
瑪塔哈里有點驚訝,說:「我只是不信任你。」
「⋯⋯」木谷耶別過頭去。
瑪塔哈里說:「但也沒有討厭你。」
說完話後,兩人背對背就寢。木谷耶夜裡依舊被夢魘所困、在半夜驚醒,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沒有再落淚。
天還黑著,木谷耶側躺著看瑪塔哈里的背影。
他沒有告訴瑪塔哈里,剛才他坐在床上讀的那本書是關於天使愛上人類的故事。
木谷耶從地牢被帶出後關進王宮裡的廢棄房間,房間裡只有基本生活用品和發黃的書冊。他臨行之前帶走了幾本書想打發漫長的路途,拿的都是和天使有關的故事。他想知道天使到底是什麼、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每個天使都有善良的本性嗎?
小說故事裡的天使暗自戀慕著普通人,將自己的羽毛拔下、填補進衣服內裏只為了幫他保暖;飛上空氣稀薄的雲巔,為了取下山崖邊一株治病的藥草,最後力盡摔落在野林中動彈不得被野獸啃食;在乾熱荒漠上偷偷拿劍割腕、讓血水流進壺裡,騙那個人有水可喝。可那個普通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天使的心意,最後和城裡的姑娘結了婚。天使什麼都沒說,獨自遠行,再也沒有被那個人提起。
杜撰故事中的天使形象永遠是那麼無私,木谷耶對這樣的愛感到陌生。他知道自己當初對媞莉佳起了殺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瑪塔哈里,他不可能祝福媞莉佳的生活幸福美滿,不可能祝福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他沒有奢求過的情愛,不願眼睜睜看著媞莉佳得到。
但現在媞莉佳不在了,木谷耶已經沒有能夠記恨的對象了。恨消散了,可是害死媞莉佳的他還有資格得到幸福嗎?木谷耶的心臟一陣劇痛。在故事中就連善良的天使也沒能得到幸福。
如果瑪塔哈里知道真相的話會怎麼想?木谷耶發現自己在意著他的想法,在意著他。
這是他在瑪塔哈里房中的第二個夜晚,已經漸漸習慣他枕頭與棉被上的味道,木谷耶越是覺得身體難受時就越覺得這股味道令他安心,毒發的症狀逐漸緩和,心臟沒那麼痛了。
兩人雖然相處不久,但過去的日子裡木谷耶一直保管著那件披風,只要看見它就會回想起瑪塔哈里的面孔,想起無光夜宴那天。還有機會再見到瑪塔哈里是他從未設想過的,純粹是被流放導致的一場意外。
但也是意外之中唯一可慶幸的事情了。木谷耶從來到極地的那刻就知道瑪塔哈里不待見自己,那也無所謂。木谷耶對於故事中的天使能夠同理的,只有那份不想將思慕之意說出來的心情。
他遇到了這樣一個人,發現他的傷、遮擋他的傷、癒合他的傷,儘管這通通都是無心之舉,卻是這些年都沒有得到的。
木谷耶沒有想到這份思慕會在絕望中發芽成愛的雛形,在他失去了談論愛的資格以後。
一直到快天亮時木谷耶才又入睡。他夢到了小時候在貝倫王面前和圖內索玩耍、在王宮庭院盪鞦韆的日子,直到甦醒時才想起今天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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