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換人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王宮才對外公布媞莉佳的死訊,同時讓木谷耶前往極地。媞莉佳的葬禮並沒有公開舉行,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突如其來的惡疾高燒不退導致死亡。木谷耶在臨走前被交代——要做好表面上的勘察任務,絕對不能透露任何一點媞莉佳的真實身世與死亡原因,更不可以提及取血的事情。他們用圖內索的安危作為威脅,就算木谷耶再生無可戀,他也不會再做出違逆王族的行為。
木谷耶的翅膀經了幾番摧殘之後,如今羽翼再次漸豐,卻也沒有了以往的美麗柔順,變得凌亂粗糙。現在他連飛行都難以做到,鈴蘭水的毒素還在體內侵蝕著,光是恢復體力維持身體活動就已經很費力。現在只要努力撐著,表面上還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其實每步路對木谷耶來說都是耗盡了心力。毒素會有退去的一天嗎?木谷耶不敢奢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在木谷耶殺了媞莉佳的那個晚上,收到包裹的圖內索本想立刻找到他問話,卻怎麼樣也找不到人,圖內索雖然按照著木谷耶的指示裝病,他也只是憑著多年對木谷耶的信任才照做,他心裡非常想要知道理由、想要找到木谷耶,何況他消失的時間和媞莉佳過世的時間相近,圖內索大膽猜測這二者恐怕有所關聯,心裡萬分慌亂。同樣也想找木谷耶的人還有菲可,他也想找到人來問個清楚。
圖內索偷偷和菲可私下會面想要調查木谷耶的下落,但兩人都沒有得到情報。
圖內索遙望著莊園的方向,他上次偷偷從上空觀察,發現那裡已經開始被淨空。
「蘭,你到底去哪了?」
然而沒有機會與任何人道別,木谷耶的流放進行地無聲無息。
*
木谷耶再次醒來時,第一個感知到的是每一口呼吸的冷空氣。四周冰冷的寒意襲來,即使身上裹著厚被四肢也僵地不聽使喚,這提醒了木谷耶——這裡不是伊茲米山,已經來到極地的境內。
他一醒來帳裡無人,慢慢地坐起身來,胃裡一陣酸痛。木谷耶翻起袖子,看見手臂上被貼了發燒降溫的紗布。他在伊茲米山的時候很恐懼被人發現傷疤,除了醜陋之外也是為了保守秘密。如今才來極地第二天就已經被人發現傷口,木谷耶的心裡反而一陣釋然。他不會主動說出秘密,但一直刻意隱藏著所有事情真的太累了。
木谷耶走出帳篷,他不知道自己發燒之後睡了多久,他第一個擔心的是說不定其他人已經拋下他離開營地、前往安德湖區了。幸好,木谷耶走了幾步就看見拉瓦在不遠處和一隻大黑犬在一起,正蹲在地上不知做什麼。
木谷耶主動走過去靠近拉瓦,卻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得體的打招呼,平常都是別人向他行禮。
「早安。」木谷耶說。
蹲在地上的拉瓦抬頭,笑嘻嘻地說:「不早了,現在是下午。」
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白天都是一個色,木谷耶根本分不清早上和下午的區別。本來抬頭看向時星的話就能辨別時間,可偏偏這個區域霧氣重,就連正中央的軸星都被掩蓋地差不多了,更加難以判別時星的方位。
黑犬見木谷耶靠近,咻地往他身上猛撲過去,木谷耶嚇得往後倒下被牠壓制在地。
「布萊克,過來!」拉瓦喊著黑犬的名字,但黑犬布萊克不管他的命令,牠用力嗅著木谷耶身上的氣味,彷彿察覺他有什麼怪異之處。
拉瓦試圖將布萊克給推開,但布萊克的體型巨大、力氣也大,布萊克靈敏地將木谷耶身上的衣服給咬開,一層一層嗅聞、舔拭。拉瓦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布萊克從木谷耶的身上撤開,連忙道歉:「對不起啊,布萊克平常沒有這麼粗魯的⋯⋯」
木谷耶嚇得還在喘氣、沒回過神來思考發生什麼事,也來不及處理衣衫不整的模樣。
一顆灰黃色的橢圓物體突然飛過來,布萊克將它咬住。
「接得好。」是瑪塔哈里的聲音。
木谷耶定睛一看布萊克現在口中咬的是什麼東西,發現是一顆野兔子的頭,兩個眼睛還瞪得凸出、頸部流著血,應是剛死了不久。布萊克啃得津津有味。
木谷耶下意識別開視線,他以前從未看過這副景象,噁心的感覺頓時衝擊著他的五官六腑。瑪塔哈里看了他一眼,觀察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
「怎麼只有頭哇?」拉瓦笑著問。
「剩下的我吃了。」瑪塔哈里得意地說。
趁著布萊克專心地咬食兔子頭,拉瓦向木谷耶介紹:「我是部隊裡專門訓練奇獸的奇獸家,布萊克是我們在一個月前馴服的犬型奇獸,別看他像隻普通的狗,他的骨頭跟鋼鐵是同種組成,鼻子的靈敏程度是一般狗的五倍。這傢伙在遠征的時候幫了我們不少忙!」拉瓦說完,動手用力搓摸布萊克頭皮上的毛髮,但布萊克顧著吃。
「牠會一直跟著嗎?」木谷耶問。
「當然。」拉瓦沒有猶豫,「你不會怕狗吧?」
「不會⋯⋯」木谷耶心虛地回答。他以前沒有害怕,現在不敢保證。
就在木谷耶說話的時候,瑪塔哈里走到他面前,將木谷耶凌亂掀起的衣物給重新披上、整理好,將手上的衣巾隨意綑成頂帽子戴在木谷耶頭上,冷言道:「不要再給我發燒,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耽擱。」
木谷耶撇開視線,心裡多少有些無奈,想著這又不是他能夠控制的。
瑪塔哈里又說:「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少在那邊一個人想東想西。」
木谷耶更加委屈了,在瑪塔哈里面前動輒得咎,都忘了發覺瑪塔哈里的舉動實際上是貼心的。
「你只會用命令的口氣說話嗎?」木谷耶一時衝動。
瑪塔哈里面無表情地說:「看來你精神恢復得不錯。今天晚上部隊就啟程,趕路去安德湖區與其他人會合。」
木谷耶問:「那我現在需要做什麼嗎?」
瑪塔哈里答:「有。回去躺著,等妲珂爾幫你檢查。」
木谷耶被趕回了營帳。
等木谷耶走後,拉瓦才說:「剛才布萊克並不是在和天使玩,那是警覺的表現。」拉瓦作為奇獸家資歷尚淺,還有許多不能控制跟掌握的地方,但對於奇獸行為反應的觀察並不會錯。
瑪塔哈里說:「天使的皮膚都那麼白嗎?」
拉瓦疑惑:「嗯?」
瑪塔哈里也疑惑:「嗯?沒事。」
拉瓦繼續說:「布萊克一定是聞到了什麼反應才這麼大,剛才我都怕牠要咬下去了。」
瑪塔哈里說:「天使身上有什麼秘密不是我們可以管的,你只需要顧好布萊克別讓牠半夜把天使給吃了。」
「好吧。」拉瓦聳聳肩。布萊克將兔子頭啃得渣都不剩,肚子似乎還餓著,用力對著拉瓦吠叫。
「別叫了。」瑪塔哈里一出聲,布萊克就夾著尾巴安靜下來。
「真是個欺善怕惡的狗!唉,走吧。」拉瓦帶著布萊克繞著營區去尋找地方排泄。
妲珂爾正在木谷耶的帳篷裡檢查他的身體狀況。妲珂爾雖然在極地擁有許多實務的醫療經驗,但年紀尚輕,醫術還有許多精進的空間,對天使的理解也只停留在書籍古冊,沒有醫治過其他天使。她感受到木谷耶的身體裡面明顯有病症存在,隱隱約約認為是毒,卻又不敢確定。妲珂爾也試探性地問了手臂傷口和過往病曆,但什麼話也問不出來。
木谷耶懶得找藉口隱瞞,誠實道:「我被下令不能說。」他的態度冷淡,沒有渴望被醫好。
妲珂爾說:「好吧,那你至少得隨身帶著體溫計和退燒止痛藥。我測試過了,這些藥不會對你的身體再造成負擔。」
妲珂爾將一袋備用藥品給了木谷耶,讓他隨身帶著。這時,營帳外面傳來瑪塔哈里的聲音:「可以進來嗎?」
妲珂爾說:「進來吧。」
瑪塔哈里一進來就問:「他恢復得如何?今晚可以出發嗎?」
妲珂爾回答:「症狀暫時抑制住了,可以出發。」除了木谷耶以外的人都知道,其實他這一發燒昏過去就是睡了整整三天,原本的計畫已經被耽擱了,所以瑪塔哈里才會急著出發。何況靠近安德湖後,那邊是極地居民的主要聚落,會有更發達的環境幫助木谷耶適應極地的生活。
瑪塔哈里問:「可以騎馬嗎?」
妲珂爾說:「可能從馬上摔下來。」
木谷耶看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插不上話。他確實不覺得現在自己的狀態能夠騎馬,畢竟鈴蘭毒素引發的陣痛何時發作都不知道,到時候摔落馬受傷肯定又要被瑪塔哈里責怪。那怎麼辦才好?
夜晚來臨,這件事情有了答案。所有行囊準備完畢,營地的部隊準備回安德湖區會合。
瑪塔哈里準備了一條粗大的麻繩,叫木谷耶和自己共乘一匹馬,讓木谷耶坐在前方然後用麻繩將他與自己綁在一起。木谷耶第一時間感到很抗拒。
「不用這樣,坐在你前面我不會摔下來的。」看著那條麻繩,木谷耶想想就荒謬,他就算是下了地牢時也沒被五花大綁。
瑪塔哈里直接無視他的抗拒、將他緊緊抱住,然後用繩子繞過兩人綑綁起來,繩子足足繞了三圈。
瑪塔哈里的馬匹在隊伍的最前端,「駕!」一聲令下,他的馬率先開始奔馳,後面的部隊緊追跟上。他們準備了好幾個螢火蟲形狀的發光飛行器照亮路面,如此一來在夜晚也能視線清晰、快速趕路。
木谷耶在伊茲米山的時候也有學過騎馬和馬術,不過那都是貴族們從小培養的基本技能,是為了必要場合能夠展示或表演,重於追求優雅與形式,就連馬匹都要長得俊美。在伊茲米山上騎馬從來不追求騎得快、騎得遠,因為若是要前往其他地方大可將車伕叫來接送。木谷耶騎馬通常也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找點事情練習。
現在他背靠著瑪塔哈里、感受著馬匹快速奔騰,寒風就像尖鋭的針一樣彷彿可以划破身上每一寸肌膚。木谷耶不禁將身子蜷縮起來,他從來沒騎馬騎得這麼豪邁過。他默默慶幸自己今天不必親自駕馬,否則必定得落在隊伍的最後、拖累大家的腳步。木谷耶可以感受到瑪塔哈里身上所有動靜,耳朵聽得見他的呼吸聲,在冰冷的空氣中感受背後人的體溫。
木谷耶穿得很厚實,但瑪塔哈里只著輕裝。木谷耶被瑪塔哈里拉著韁繩的手臂給環繞,他偷看著瑪塔哈里的手臂,上面也同樣有大大小小的傷痕,有些看起來像剛留下的,有些看起來已經是陳年舊傷,粗糙的皮膚上漸漸滲出汗珠。木谷耶覺得瑪塔哈里身上有股淡淡的、好聞的味道,像隔著紗散布開來的木質薰香,雖不明顯卻莫名讓人感到舒心。木谷耶本來蜷縮的身體漸漸放鬆,開始習慣了乘坐在馬上的姿勢。
隨著路途進行,馬速開始緩和下來。瑪塔哈里說:「距離下個驛站還有一段距離,你要睡可以直接睡。」
木谷耶搖搖頭,他心想這種情況要入睡恐怕太困難。他觀察著沿途的風景,雖然發光飛行器能照亮的範圍有限,但依稀能見周遭都被白雪覆蓋、植匹稀少,某些地段特別崎嶇,果然與之前在書本上看到的描述一模一樣,親眼看到更加震撼。他沒想到有一天這裡會變成下半輩子的歸宿,或是葬身之地。
他在飲下毒水之後就已喪失對人生的追求,餘留在體內的毒素不時發作來加重酷刑與懲罰。可身處在殘酷的大自然、艱困的極地之中,那股微弱的求生欲望再度浮現。
置死地而後生,還有生的可能嗎?
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Y28lNg1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