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家具五顏六色地侵略起清寡無欲的廢墟,沙發、木桌、塑膠流理台、床墊,全佔領了這座爛尾樓。那些無家可歸的遊民會在深夜來到偏僻的鬼樓,帶上超出自己身體幾倍的全身家當棲息於此,然後在白天離開這裡,留下滿樓棟俗艷家具豎立起的迷宮。
其中也會混入一些不懷好意之人,在這個不受規矩管轄的公共空間,這樣的人宛若暴君。
以那次意外為界線,他們開啟了冗長的罪惡與後悔的故事。原本只是場興致的探險,但不該看到的東西卻反向朝他們逼近。
那天,吳憶式與L看到了一個光頭男人殺野貓的過程。
光頭男人先用菜刀在貓頸用力切一刀,把脖子差不多切斷了,接著把頭扭斷,然後在身上劃了一道極長的口子放血,再切下牠的右後肢,把身體和右後肢分別裝進兩個袋子裡。
他們躲在爛尾樓四樓樓梯間,看見那雙粗壯的手上有滑膩的血蜿蜒纏繞,鮮豔的紅在陽光下有著湖水般的粼光。承受不住表面張力的血自木桌邊緣流下,它們滴下,聚集成一道彎曲的河流,緩慢黏稠地流向樓梯間的兩人。
原來的興奮已然變調,冷卻後剩下的是,超出了正常理解範圍的血。就到這裡了,不能再留在這了。離開的念頭針刺般疼痛地穿進腦海。
當兩人打算退後逃跑時,吳憶式腳底下的塑膠瓶洩露了他們的蹤跡,連續地,拉長地,破裂,那形變的韌性聲音顯得格外尖銳,突兀地穿過空氣,射向光頭男人。他停下動作,像一隻蝸牛滿是黏液地伸出頭望向兩人的方向。
他發現了他們。
光頭男人走得很慢,以沉穩的步伐插進了兩人的下樓路線。吳憶式發現,光頭男人頸部戴著一條銀色的十字架項鍊,帶著難以揣測的微笑低下頭,彷彿屠夫看到了溫馴的兔子。
光頭男人問:「你們在這做什麼?」
吳憶式說:「我們只是路過而已,正要回家。」
光頭男人說:「你們是世仁國中的學生對吧?那邊我很熟,每次我都能很快找到學生的。別害怕,你們可以再靠近一點沒關係。」
L說:「我們什麼都沒看到,回去也保證什麼都不會說的。」
光頭男人說:「我需要的不是這種保證。這樣吧,你們過來這裡,對,站到桌子前。看到桌上躺著的野貓了嗎?拿旁邊的刀子割下幾戳毛,兩個人都要。」
吳憶式和L照做,桌上的野貓奄奄一息,當他們分別用手按住牠柔軟的身軀時,還能感受到即將消逝的體溫,他們從野貓身上摘下了生命的一小部分,然後交到了那粗壯的手上。光頭男人看了看毛後便放他們回去,舉起手邊滴血的菜刀,揮一揮,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警告,告訴他們明天繼續過來這裡,還有其他任務要交給他們。
回家前,兩人先到草叢裡把衣服褲子脫去,丟到草叢中,用力地往地上擰,使衣服沾上泥土與雜草的味道,而後走到河邊,將腳底的血跡盡可能刷去。那是接近太陽落山的傍晚,紫色的天空吹起燥熱的晚風,一切事物的色彩變得異常飽和,兩人的身體像是在發出紅光,兩條削瘦的鬼在河邊試圖洗淨身體裡的污穢。
吳憶式看著河水飄去的血絲,感受到一種說不出話的恐懼,不得不服從的命令像是這片天空一樣理所當然地存在,羞恥感使他驚覺他的日子被清晰地撕裂成兩個階段,一個是尚可言說的日子,一個是不可言說的日子,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肆意地與他人講內心話,他開始擁有了不能被發現的秘密。
他們回程一句話都沒說,到了隔天也保持順從的沉默。一放學,他們便以相同的步伐安靜地前去那棟爛尾樓。
光頭男人開始都是交代一些簡單的任務,讓他們抓幾隻野貓,或者要求幫帶來的動物剪指甲,後來要幹的事開始變得血腥,在牠們的腹部上用刀劃出一道傷口,給牠們的每一隻腳掌用刀劃十字。到最後,光頭男人讓他們獨立操作殺死帶來的野貓,並砍下牠們的右後肢。
剛開始時,光頭男人還會坐在爛沙發上,在一個撐開破洞的三色遮陽傘下,一邊喝著可樂,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兩人的反應。後來,就徹底離開那個空間,到樓梯間散步,一邊別有用心地敲著牆,用悶沉的敲擊底噪來暗示自己的無所不在。他說那是在仁慈地給予兩人自由的空間,讓他們更放鬆一些。吳憶式猜想他可能看厭了兩人下刀時僵硬的姿勢,他的離席,無疑是希望他們能更加自由地進行殺害與肢解,並把注意力從身後的威脅轉向桌上被動的威脅。後來的幾次肢解過程,萬物開始敏感地擴張與極化,眼前的生命變得更柔軟、更鮮活,無力的絨毛肉塊,緊緊抓著他們的眼球不放,連最細微的起伏都別樣具有殺傷力。
吳憶式第一次把貓抓到桌上時,野貓瘋狂地反抗,爪子陷入木桌拉開,發出驚人的尖利聲,他們從一旁的櫃子裡掏出繩子,用力把牠固定住,套牢牠的四肢,但總有滑落掙脫的時候,每掙脫一隻腳,野貓的眼裡就升起一點希望的閃光,但吳憶式與L很快就得把牠得之不易的希望給壓下,用繩結再套牠的腳一次。繩結似乎總不管用,後來他們決定先敲昏野貓。吳憶式拿磚頭往貓的頭上砸,一共砸了五次。前兩次砸,貓其實就已經渾身僵住,失去力量,只剩肌肉絕望的抽搐,但為了保險,吳憶式又再砸了三次,此時貓已經停下一切動作,像一個外殼損壞失去電池的玩具一樣。
L舉起刀用力砍向貓頸,由於方向偏了,第一次只淺淺切進表層,骨頭還頑強地連接著,一點都沒斷,一塊貓皮滑了出去。L只好再砍第二次,這次確定好垂直的軌跡,終於砍斷了脊骨。野貓的頭與身體僅剩薄薄的皮相連接,L剛舉起頭,身體就十分配合地應聲掉落分離。前半部拚命的掙扎,似乎讓這隻貓在後半部耗盡了力氣,變得格外聽話,一切的處理變得如此順利,好像貓也好心地攤開自己的血肉,與兩人合作肢解自己的屍體。最後很簡單,L只需砍斷毛茸茸的右後肢,再分別裝進袋子裡,任務就完成了。
這是一次極其寂靜的任務,生命掙扎的嘶鳴與肢解時沉重的砍切聲,都不及橫亙在兩人間那無比清晰的巨大寂靜。
從未有過的寂靜輕輕自上方壓下。
吳憶式蹲下吐了出來,他看著那兩袋溫熱的屍塊,想到死亡竟是如此地自然容易,卻又感到它如此不對勁。死亡這般非現實的事物怎麼能如此坦然平順地出現在日常當中?彷彿一個熟人搭上你的肩,而你卻未意識到他溫和靠近你的步伐。
兩袋分離的貓,孩童連環凶殺案,它們擁有相似的作案手法,吳憶式曾懷疑,光頭男人是否就是殺人兇手?
吳憶式發現他失去想像這隻貓生前模樣的能力了,儘管牠所有碎片都在這裡,他也無法拼湊完整,他總是無法看到全貌。
當兩人完成殺害與肢解後,汗水已浸透全身衣物,那一點一點滲出的血積滿了桌面,血裡倒映的面龐猙獰僵硬,像一把火藥拉響時的獵槍,然後血像瀑布一樣在地上鑿出一條新的河流,那河流環繞著他們,發出遲緩流動時的冒泡聲,像是在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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