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燒得有一世紀那麼長,殯儀館外的雨在煙霧中捕捉住遠方的地形。
一排排隆重黑色的人站在火化爐前,望著瘦長的機器把屍體推進大火中。吳憶式始終不明白為什麼L會比他要更早地離去,明明是逃避罪惡與職責的都是自己,死亡的陰影卻還是繞過了自己,慢悠悠地走向L。
火葬前,開車來的男人曾跟吳憶式說,L是個奇怪的人,莫名接濟在街頭流浪無家可歸的他,助他度過最困苦的一段時間,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了解L,只知道L常常呆坐冥想,行為乖離。他覺得L是神,至少不是一般人。L慷慨的救濟,讓他越想越覺得奇怪,這不是一般人會做的行為。當他質問L原因時,L說他們的相見是一場安排,「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只是在應該的時間點做了應該做的事。」
開車的男人點起一根煙,在茂密生長的白色花紋裡說道:「我們都曾被L救過,而後聽從L的安排來到這裡,但是我們永遠都不知道L是誰,L在想什麼。我為L感到有些傷心,他所做的和承受的只有他知道,而我們無從打擾,只能送他最後一程。」
吳憶式說:「彷彿送他最後一程就能償還些什麼。」
男人說:「對,但根本無法償還。」
突然間,火化爐的高溫波浪停下,劇烈的火光也冷卻下來,殯儀館人員有些慌忙地檢查火化爐,發現所有的火都熄滅了。陣陣的敲響聲從棺材裡傳出,L的叫聲刀片般地刮著黑色的人們身上不耐損壞的衣物,好像,赤裸不可見人的情感與罪孽,就要在聲音的刀鋒下露出猙獰的模樣。殯儀館的員工曾提醒過,火化過程中屍體的動作以及發出叫聲都是正常現象,那是人體燃燒時的一系列物理現象,但吳憶式覺得這些自然的聲音有著人造的意志,停頓與拉長的節奏是一串密碼,只有他能從潮濕的黑暗中解碼出屬於他的信息,解讀出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愧疚之情。
低吟的佛經朗誦聲在天花板上聚積著,一些勾纏的字眼滴到地上,被吳憶式捕捉,眼前室內下起一場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雨,黑色紀念碑的字詞痕跡,幾乎蓋過了所有聲音。
火化爐開始正常運作,大火很快地升起。
L,火來了,快跑吧!
以後的時間,就是我所虧欠的,剩下的,就,都是我的事了。
大雨逐漸散去,大火終於停下。吳憶式走出殯儀館的剎那,一陣疼痛自右腳傳上大腦,一種按鍵般凹陷下去的昏迷感壓過意識,他似乎被什麼絆倒在地,等他回過神,才發現一台施工中的冷氣機從四樓陽台落下,砸到正前方的人行道上。他看著那隻滯後的右腳,一個被手用力抓住難以呼吸的紅印鮮明地腫脹著,像一片楓葉張開一段往事。
往事緩緩展開,大迷宮裡的血池塘,黃昏的四樓,躺在地上的L,右腳上張眼流血的犬齒痕。那些當年逃掉的,現在終於回到自己身上。
他跪著起身,溫柔地撫摸,沿著凸起的邊緣划過,模擬那猶疑的雨,忐忑地,輕點微微顫動的傷口正中央,充滿回憶的酸痛漫開,苦澀難受卻又令人慶幸的暖和。他站了起來,一拐一拐地,像當年的L一樣,慢慢爬回了家。
回到家後,父親高興地拿著一支球拍過來,他告訴吳憶式說,今天下午在吳憶式房間的櫃子裡突然找到的,明明之前翻過都沒見到蹤跡,今天卻突然大方地橫靠在櫃子內側,實在奇怪。
那是一支佈滿碰撞疤痕、褪色的舊球拍,上面十字穿縫的白線上有著承受了十二年灰塵的厚重質感,在燈光底下沒有反光,只有被吸進去的朦朧的黯淡。
吳憶式拿起球拍,在空中揮了幾下,灰塵落了下來,一些畫面也曝光地閃爍起來,如放映機般跳到了斷裂的一段濛黃,他還跟著L,到運動中心搶場地。
那天在羽球場上,L與其他人加入搶場地的比賽,15分制,一局定勝負,贏者可以一直待在場上。那時候剛好輪到吳憶式和L對陣,L的手輕輕抬起,手掌撫摸著白光,構成一種特殊的敬禮姿勢。L眼神嚴肅,彷彿這是一場再也不會重來的一局。
L認真地打完那15顆球,幾乎每一場都竭盡全力,汗水盡職地傾巢而出,為這場戰役堅持到最後,毫無懸念,吳憶式一分也沒拿到就下場了。L低頭,大口地喘氣,手臂上附著的汗珠一顆顆亮著,像代替了體育館頭頂那一整片未打開的燈。
L在場上一直待到了最後。
那天是6月20日,下午五點半,天空晴朗,遠方飄著一塊碩大的積雨雲,高三的考試還遠得望不見邊際。那時,L還是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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